鲜于恨乐此时距城门不过数十步之遥,是以,非常清晰地听到了樊哙急而不乱有若洪钟般的声音,他心中一急,叫道:“樊将军且慢!”
事关他一人的生死倒也无所谓,事关田横的性命,由不得他心中不急,然而就在此时,他骤闻身后有一道劲风响起,虽然声音细微,但听在他这样的刀术名家耳里,依然清晰异常。
他出于本能地一伏身形,整个人从马腹下窜过,回头看时,却见田横的手中紧握着一柄五尺短戟,脸上已尽露杀气。
鲜于恨乐惊道:“你,你,你不是田横!”他知道田横最擅长的是剑,此人既使短戟,已是冒牌无疑。
那人冷然一笑:“你现在晓得,只怕迟了!”短戟一横,在虚空中划出一道诡异多变的弧迹,直刺鲜于恨乐的眉心。
与此同时,跟随在其身后的众人纷纷拔出兵器,呐喊一声,快马向城门冲去。
樊哙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角色,虽惊不乱,一面派人放箭阻截,一面让人关闭城门,城门关到一半时,陡然听得城中喊杀声起,竟有数百名敌人混迹出入城门的百姓之中,趁机发起难来。
樊哙面对敌人这种里应外合所形成的局势,知道情形越乱,越不容易控制,最好的办法就是分而歼之,各个击破。
站在他身后的数百将士,乃是他先锋军中精锐中的精锐,其中大多数人是他乌雀门中的子弟,不仅忠于自己,而且战力惊人,此刻正一言不发地肃立着,但每一个人的大手都已握住了刀柄,只等樊哙一声令下,就将展开一场无情的杀戮。此时已是正午时分,虽是三月阳春,天气依然带着一股肃杀,凛凛寒风呼啸而过,更使天地间平添一股杀气。
樊哙眉锋一跳,从牙缝中迸出一个字来:“杀——”
话音落地,他身后的将士已然不声不响地冲杀过去,与敌人厮杀起来,一时间,自城门百步之内,杀气漫天,血流成河,兵戈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到处一片凄惨血腥。
城门之外,杀气依旧。鲜于恨乐连连闪过对手短戟的攻击,瞅个空子,“哐啷”一声,终于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刀。
长刀在手,鲜于恨乐心中顿生一股傲气。
就连那位假田横,心中也为之一怔,似乎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将军举手投足之间竟有武术大家的风范。
这位冒充田横的人姓国名正,乃是项府十三家将之一,与郭岳、尹纵齐名,郭岳、尹纵等人受项羽赏识,投身军中,官至将军,独有他受命留守流云斋本部,培植敢死之士,数年下来,颇成气候。此次偷袭武关,他请命为先锋,项羽一概照准,是以在他的心中,颇有建功于一役的投机心理。
然而面对鲜于恨乐这样的刀术名家,国正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他已然从鲜于恨乐那纹丝不动横于空中的长刀上感应到了蠢蠢欲动的杀意……
风肃冷,与哀号同起,空中弥漫的不仅仅只有血腥,更有无尽的杀气……
一时间,在鲜于恨乐和国正相峙的空间里,显得异常静寂,没有厮杀声,没有血腥味,就连风儿也挤不进去,每一寸空间里似乎都充斥着无尽的压力。
一丝龙吟之声仿从九天之外而来,如一根丝线般钻入国正的耳膜,他定睛看时,只见鲜于恨乐的刀锋如蝉翼般发出一阵急急的震颤,杀气如水流般一波一波地向四周扩散。
国正的心中一凛,短戟斜举,随着胯下坐骑“希聿聿”的一阵长嘶,他已无法冷静相对,唯有出手。
“呼……”短戟随风而出,如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人、马、戟仿似一体,迅疾突破这段杀气密布的空间。
当戟锋触及到鲜于恨乐发出的气流圈中时,骤觉那团气流急剧收缩,形成一点流光飞泻的亮点,萦绕在鲜于恨乐的刀锋之上。
观者为之一怔,无不为这种异象所迷,正感诡异之时,却听得“砰……”的一声炸响,那亮点为之而裂,化成一道连绵不绝的飞瀑,卷向国正的戟锋而去。
这是什么刀法?刀虽不见,但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那无处不在的刀意。
杀气如流水奔泻,缠缠绵绵,似乎永无止境。国正只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急流旋涡之中,强大的逼力自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人几无喘息之机。
“呀……”他不甘就这么沉沦下去,大喝一声,手中的短戟一振之间,竟然化作一条游龙,破水穿云而去。
“叮……”刀戟相击,如礼花般的火星迸裂开来,顿时打破了每一个人心中的幻影,众人再看之时,只见两条人影窜行在刀光戟影之中,如鬼魅般迅疾无常,竟然在瞬息之间交锋了十余个回合。
城门终于关闭,但城里城外的激战依然继续,樊哙置身局外,估摸着大局已定,这才舒缓了一口长气,登上城楼观战。
他心系自己属下的安危,无论是张余,还是鲜于恨乐。他二人不仅是自己军中不可多得的战将,亦是他樊哙多年的知交心腹,若非军情紧急,他是绝对不会作出这等无情之举。
事已至此,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樊哙眼见鲜于恨乐身陷危局,只能在心中暗道:“鲜于恨乐,我已顾不得你了……”
然而真正在心中叫苦不迭的倒是国正,他绝对没有想到鲜于恨乐的刀法竟这般难缠,这般霸烈,抽刀断水水更流,每一刀都体现出了这诗中的想象和意境。
刀如流水,刀气更仿若大江之水,几成势不可挡之势。
国正心惊之下,使出浑身解数,死命撑住,马嘶长鸣中,他的身形如仙鹤冲天般纵入半空,短戟横扫,拖出一道形若飓风的杀势,扑天盖地般向鲜于恨乐袭至。
鲜于恨乐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这是国正的搏命一式,只要自己能够化解,就已经把握了胜局。
所以,他全神贯注地盯视着国正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一丝的大意,手中的长刀绽放出吞吐不定的精芒,仿若地狱之火,带出森森的死亡气息……
胜败在此一举,每一个人的心仿佛都提到了嗓子眼,甚至可以听到“咚咚”的心跳声。
陡然间,鲜于恨乐的心中一紧,只觉得背后陡然起了一股旋风,来势霸烈而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对方绝对是一个一等一的高手,这一点已从来人的出手可以证明,但鲜于恨乐一直注意着周边的动静,却想不出此人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他的身后,除了十丈之外站立着一些观望的百姓,就只剩下一架被人遗弃在大路中央的柴车。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这本不足为奇,敌人正是利用这种情况,派出高手藏匿其间,欲对他进行偷袭。
“砰……”数百根尺长的木柴迸裂开来,向四方暴射。
“嗖……”一条人影如猎犬般蹿出,寒芒点点,那手中的铜钩横扫而出,攻击的竟是鲜于恨乐的坐骑。
这一着不仅让人无法意料,且偷袭者出手的准确、坚决都非常人可及,就连站在城楼上观望的樊哙也“哎呀”一声,心叫不妙间,飞刀已然出手。
樊哙的飞刀原在江湖上堪称一绝,便连纪空手、韩信两人也是承蒙他的传授才得以精通此术,可见他的飞刀确有独到之处,然而他的飞刀比之于纪空手的出手更无情,比之于韩信的出手更快捷,一旦现身空中,又是另一种意境。
可是无论他的飞刀有多快,要经过百步之距终需一定的时间,鲜于恨乐显然已没有这些时间等待下去,唯一的应变之策,就只有弃马。
“呼……”一旦作出决定,鲜于恨乐毫不犹豫,在瞬息间劈出九刀,先行化解了国正凌厉的杀势,然后才纵身跃起,稳稳地落在驿道边的一棵大树上。
他背靠大树,横刀胸前,只这么一站,就显示出他搏击经验之丰,因为此刻他正处于以一搏二的劣势,唯有如此,他才可以去掉后顾之忧,专心应对敌人的夹击。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错得要命!
因为就在此时,一柄悄无声息的剑锋自树干中滑出,异常迅疾地切入了他背部的肌肉里……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一旦出手,就绝无闪失,也唯有如此,才使得这个缜密的计划完满收场。
鲜于恨乐就此倒下,他至死都没有看到凶手是谁。
没有人知道凶手是谁,就连樊哙居高临下,也没有看到凶手的踪迹!
但凶手一定存在,而且此时此刻,就在那棵大树的背后,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谁也没有看到凶手是什么时候藏身树后的,但每一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剑锋要透过数尺的树围准确无误地刺中鲜于恨乐的要害,而且悄无声息,没有一丝的征兆,能使出这样剑法的人,当世之中已然不多,也就只有三五个……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怦然一动,似乎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可是他们又觉得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就在众人犹自踌躇之间,那人已从树后转出,身形如山岳推移,步履稳重,眼芒若电,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威仪,正是当今西楚霸王、流云斋阀主项羽。
此时城外的战局已然平息,鲜于恨乐与张余所率的两标人马已在顷刻之间覆没,源源不断的西楚大军开至武关城下,放眼望去,如过江之鲫,足有十数万之众,这些军士骤见项羽现身,无不轰动起来,十数万人一声呐喊,竟似凭空响起一串炸雷。
饶是樊哙天生勇武,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他已明白,自今日起,楚汉争霸的帷幕就此拉开了,若非自己见机得快,只怕武关此刻已然失守。
樊哙的担心绝非多余,事实上,这正是项羽采纳范增之计,精心准备了数月之久,才发动的一次偷袭。
早在城阳之时,范增就已经意识到,以关中的地势之利,谁能得之,谁就能夺取天下,是以,关中地区在他的心目中占据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以当时天下的局势,汉军攻占关中之后,已经完全具备了与西楚抗衡的实力,如果西楚军一味强攻,无疑落入下风。
所以范增精心设计了这个智取武关的计划,只要武关一破,关中便唾手可得。项羽闻之,欣然同意,于是在班师回楚之后,一面疗养,一面在暗中调兵遣将,躲过了汉军所有耳目,挥师十万奔袭武关。
这原是一个非常圆满的计划,可谓是算无遗漏,然而项羽万万没有想到,樊哙不仅果敢,而且无情,竟然置属下数千性命于不顾,在自己大军逼近之前抢先封闭城门。
武关之险,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出入关中的一道重要门户,一旦城门关闭,则是易守难攻,就算项羽拥兵十万,也无法越雷池半步。
项羽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遥望武关城头,只见一杆大旗之下,樊哙镇定自若,从容应对,数万名将士列队以待,士气高昂,心中不由暗道:“难道说真是天助刘邦?”
他似心有不甘,正要下达攻城的命令,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看时,来者正是范增。
“这真是功亏一篑!”范增的语气显得十分平静,丝毫没有懊恼的神情,“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虽然武关未破,但对大王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项羽细细地品味着范增话中的深意,犹自不解:“亚父所言之玄机,未免高深了些,本王只知,今日武关不能归我所有,就是一种失败!”
范增淡淡一笑,道:“孰胜孰负,此时言来,实是在太早了些。今日一战未能收到预期的效果,就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刘邦的大汉军并不如大王想象中的容易对付,楚汉争霸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见分晓的事情,我们必须重新估量刘邦的实力,作长期抗衡的打算!”
项羽冷哼了一声,显然心有异议,但他素知范增大才,虽然不是事事言听计从,却从来没有当面驳过他的话。
范增将项羽的表情悉数看在眼里,微笑而道:“大王也许并不赞同微臣的看法,这其实再正常不过,毕竟大王身为流云斋阀主,又是当今西楚霸王,一生所经历的苦战恶战不下百次,从来不败,当真称得上是无敌于天下,又岂能将区区一个刘邦放在眼里,不过大王别忘了,眼前这个武关,正是数年前刘邦以十万之师破之,竟比大王数十万人马先行进入关中,单凭这一点,就已经说明了刘邦并不简单,大王切不可小视了他!”
范增的话勾起了项羽对一些往事的回忆,那时的刘邦,只是他麾下的一员大将,贪酒好色,若非自己念着他在作战中颇有一套,也许早就弃之不用了,想不到数年之后,刘邦竟然成了自己最主要的大敌,可见当年的刘邦的确是胸有大志,贪酒好色只不过是他的伪装罢了!
项羽心中一凛,缓缓而道:“亚父说得极是,当年本王的确是小看了他,才导致今日之祸乱!”
范增道:“微臣之所以要提醒大王,是因为在今日的西楚军中,上自大王,下至士卒,统统都多了一股骄横之气,‘从来不败’这四个字,固然是了不起的辉煌,但细想起来,它又未尝不是大乱的祸端,古人云,骄兵必败!纵观各朝各代,这样的例子难道还少了吗?”
项羽浑身一震,拱手道:“多谢亚父提醒,本王受教了!”
范增忙道:“微臣既受命于大王,自当为大王尽忠,这乃是做臣子应尽的本分!”
项羽望向城下列队待命的十数万人马,犹豫了一下:“照亚父的意思,我军现在将如此打算?”
范增显然已是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道:“既然偷袭不成,我军可用一部佯攻武关,而大王则可带一支精锐之师北上宁秦,就算攻不下宁秦,只要我军扼守这两条汉军出入中原的要道,不让汉军出入关中半步,那么用不了三五年的时间,这天下依然是大王的天下,刘邦纵然偏安一隅,也不足为患!”
项羽心中甚是疑惑,眼芒盯住范增的眸子,没有说话。
范增徐徐而道:“这只因为三五年的时间已足够我们计划筹谋、稳定人心,民心所向决定了这天下最终的归属!”
项羽咬了咬牙,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传令下去,三军退后五十里,安营扎寨!”
他的号令一下,不过片刻之间,西楚大军已然向后而退,整个队伍队列整齐,行动迅速,真不愧于无敌于天下的王者之师。
樊哙眼见敌军后退,不由舒缓了一口长气,再看敌军动静时,忍不住在心里问着自己:“与这样的军队交战,我究竟有多少胜算?”
他无法预知答案,因为连他自己也感到一丝战栗与震撼。
距城门不远的一条小巷里,有一座小楼,本是大家闺秀的绣楼,此刻却坐着一个男人。
他虽然足不出户,但刚才城里城外所发生的一切已经通过他的线报传入他的耳中,谁也看不懂他的脸上究竟是喜还是悲,又或是根本没任何的表情。良久之后,才听得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真是天助我也!”
西楚军袭击武关的消息传来咸阳时,纪空手正在花园里与无施嬉戏,看到张良匆匆地从外面走来,纪空手的心里就“咯噔”一下,顿时明白有大事发生。
听完张良的禀报,纪空手的脸色已然十分严峻,虞姬赶忙带着无施退到一边,鱼池边,只剩下纪空手与张良相对而立。
“虽然武关未失,但此事一旦发生,就表明楚汉之间相对平衡的局面就此打破,大战已是不可避免,如此一来,就会打乱我们争霸天下的步骤!”张良不无隐忧地道。
纪空手明白张良担心的是什么,大战一旦爆发,打的就是钱粮,随着战事的发展与深入,钱粮的问题甚至可以决定战争的胜负。项羽的西楚军在破秦之后,承袭了故秦所遗的一切财产,自然在钱粮上不成问题,而汉军仅凭巴、蜀、汉中三地的赋税维系,难免捉襟见肘。
“你别忘了,我们手中还有登龙图宝藏!”纪空手想到了陈平与后生无,以这两人对钱财的经营之道,相信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张良笑了一笑:“虽然陈平与后生无都是百年不遇的经商奇才,但战事一起,任何生意都会变得萧条起来,他们便会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到那个时候,这批财富就成了一堆死钱,最多只能供大军一年的用度,而这场大战一旦打响,如果我料想不差,没有三年五年是难分胜负的,是以,我们必须从另外的渠道来筹划钱粮的事情!”
纪空手显然不是经营的好手,是以对筹划钱粮的渠道极为陌生,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关中免赋还不到一年,如果贸然废之,既有违初衷,也失信于天下,我们绝不能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
自从关中免赋以来,已经初见成效,在短短数月时间里,从各地迁来富户达一万三千余家,人丁有百万之众,不仅荒芜的田地有耕种,而且市面上也趋于繁荣,经济渐呈复苏迹象,再加上纪空手派兵剿匪,维护治安,俨然使得关中地区竟成一方乐土。
他当然不想看到如此大好的局势毁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张良明白纪空手话里的意思,沉吟片刻,道:“如今的关中,正是先生毕生想建立却又未能建立的乐土,作为他老人家的弟子,我又岂能违背他的意愿,我的意思是筹划钱粮并非只有搜刮百姓这一条渠道,还有一种渠道,就是取用无主之财!”
“无主之财?”纪空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不解地道。
“公子聪明过人,智计多端,乃是当世不二的奇人!”张良笑了笑,话锋一转,“可惜的只是书读得太少,所谓的无主之财,顾名思义,就是前人所遗下的财宝,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了,像这样的财富,普天下不知有多少,唯有有缘人才可得之!”
“我自幼孤苦,流浪市井,只有遇到丁衡之后,才随他学字断文,真正地读了两年书!”纪空手思绪仿佛又飘回淮阴,想到丁衡的死,心中依然隐隐作痛,“这也正是我这一生中最遗憾的一点,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金无赤金,人无完人,以公子的天赋,虽只读了两年书,已是当世少有智者,倘若叫你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就算我不妒忌你,天也要妒忌你,可见这本是上天早有安排的!”张良淡淡一笑。
纪空手顿时释然,哈哈一笑:“谁说子房不会拍马屁,单是这一席话,就叫我晕晕乎不知所以然,浑身无一处不觉舒泰!”
张良矜持一笑,脸色随之变得肃然起来,道:“我这一生中,唯一的嗜好就是读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蒙先生看重,收为名下弟子,记得当年我进知音亭的第一天,先生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想成为一名兵者不难,难就难在你不仅要做到,还要做好,匡扶明主打拼天下,而要做到这些,就唯有读书,从书中博览古今战史,从书中洞察天理玄机,书读透了,可以足不出户而尽知天下之事!’我听了之后,奉为至理名言,十数年间,从来不敢懈怠,终于将知音亭中所藏的百万册图书熟记心中!”
纪空手不由“哎呀”一声:“百万册图书?这岂不要堆成一座书山吗?”
“我最初也有这种畏难的情绪,想不到一天一天地坚持下来,竟然终将这些书啃完了。”张良想到当年苦读,心中顿有说不出来的辛酸与兴奋,淡淡而道:“我在知音亭时,读过大秦相吕不韦所著的《吕氏春秋》。吕不韦从一个商人起家,最终从政,成为大秦的一代名相,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以吕不韦当时的身家,富可敌国,又权柄在手,堪称大首富,然而在他身败名裂之后,却只在他的家中抄到了区区百万两黄金,这无疑是一个谜团,令人费解不已。”
纪空手道:“区区百万两黄金?有了这些钱,已经足够天下百姓一年的温饱了,这可不算是一个小数目了。”
“对别人来说,百万两黄金当然不是小数目,但对吕不韦来说,只是他家产中的五分之一!”张良冷然一笑,“我的癖好就是喜欢搜奇寻异,在知音亭的藏书楼中,天下图书包罗万象,是以我才能得知吕不韦除了《吕氏春秋》之外,还另著了一部《谋钱术》,里面记载的全是吕不韦历年商战中的财富,单此一项他所赚的黄金就达到数百万以上,加上其他的各项进账与历年支出的账目,吕不韦抄家之时的身家至少应在五百万两以上!”
纪空手的眼神陡然一亮:“这么说来,还有四百万两黄金下落不明?”
张良点了点头,道:“对!这就是所谓的无主之财,这些财富沉沦地下数十年,如今就等着公子发掘取用!”
他的分析丝丝入扣,看似荒诞不经,其实有迹可寻,以吕不韦的头脑,当他意识到自己面临危机之时,必然会寻找退路,隐藏实力,以图东山再起,绝不会等秦始皇来诛杀自己,束手就擒。
纪空手看着张良一本正经的表情,心中明白张良的这一番话并非故弄玄虚,怦然心动:“听子房的口气,莫非你已知道了这四百万黄金的下落?”
张良悠然而道:“我一直相信这笔黄金的存在,是以,一到威阳之后,就对《谋钱术》中提到的几个地点走访了一遍,都一无线索,后来翻阅到《大秦史籍》第一百三十三卷的《土木篇》,上面记载着吕不韦大兴土木修造百叶庙一事,心中才豁然醒悟!”
纪空手浑然不解此事与那四百万两黄金有何关联,只是静静地听着张良继续说道:“《土木篇》云:吕相修造百叶庙,以供族人祭祀先祖之用,耗银三十万两,历时达三年零七个月之久……我曾到百叶庙遗址实地勘察过,以百叶庙的规模,修造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一年,吕不韦却用将近四年时间来修造它,这只能说明这百叶庙下另有机关!”
纪空手曾经到过百叶庙,知道此庙筑于咸阳城北三十里外的骊山之上,项羽破入咸阳之后,一把火将之毁于一旦,只留下一片残石焦土,如果不是张良点醒,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这焦土之下,还埋藏着这样一笔财富。
四百万两黄金绝对是一个让人心动的数目,完全可供数十万大汉军三年的军需用度,一旦拥有,那么自己就不必要再在钱粮的问题上犯愁……想及此处,纪空手不由兴奋起来,深深地向张良作了个揖,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此话当真不假,子房,你可为了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张良淡淡而道:“我既许身于主,当代主分忧,何况天下间无主之财多不胜数,独独让公子得之,可见是天赐与公子,我又何功之有?”
纪空手笑了一笑,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中蓦现一股杀机,背负的双手陡然一分,从双手开合处暴闪出一道如残虹般的亮迹,电射向五丈开外一簇花树之中。
他的出手十分突然,根本没有一丝征兆,张良心中一凛,讶然之间,突听“铮”的一声,火星闪溅处,一条黑影如风般从花树间飘出。
此人以黑巾蒙面,又藏身暗处,可见是不速之客降临,他能在仓促间击落纪空手的飞刀,已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
“阁下偷听多时了,我却到此时方才出手,阁下不觉得有些奇怪吗?”纪空手的神色显得非常平静,悠然之间,踏前一步。
蒙面人虽惊却不乱,显示出一种大家风范。他的身形不动如山,仿若一杆标枪傲然挺立,虚张的大手缓缓伸向腰间……
“你不说话,是想隐瞒你的身份,以汉王府森严的戒备,外人是不敢贸然闯入的,所以我敢肯定,你是内奸!”纪空手继续说道,眼睛紧紧盯着那块黑巾背后的眸子,明显感到对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这令他更坚信自己的推断。
“不管你是谁,既然来了,又听到了许多你不该知道的秘密,你应该知道你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所以今日这一战,已是势在必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再没有第三条路供你选择!”纪空手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但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如铜墙铁壁般向对方挤压而去。
蒙面人沉默半晌,终于冷笑一声:“我的确是听到了一些我不该知道的秘密,比起四百万两黄金来说,你真实的身份更足以轰动天下,谁又能想到当今的汉王、堂堂问天楼阀主已不是刘邦,而是另有其人,此事一旦公诸于众,只怕天下顿时大乱!嘿嘿……换作任何人,恐怕都要置我于死地!”
纪空手听音辨人,心中陡然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蒙面人有一套变声功夫,单听声音,根本无法识得此人的真面目。
纪空手心中一凛,不敢有任何的大意。变声易嗓的原理看似简单,但若是没有非常深重的内力根本无法做到形神兼备,由此可见,对手竟然是修为极高的内家高手,纪空手纵有补天石异力,只怕与之也在伯仲之间。
更让纪空手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此人既以黑巾蒙面,又易嗓变声,显然是不想让人看破他的身份,然而他行踪一露,却并不急于逃窜,这是否说明此人的武功之高,已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呢?
纪空手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深深地提聚了一口真气,凝神以对。
“你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就应该逃走,而不该选择留下,只要我高喊一声,在你的周围就马上会出现数十名高手,顷刻间就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纪空手冷然而道,当他再踏前三步之时,两人相距的空间正好只有两丈。
“你不会这样做,因为你是一个聪明人!”蒙面人似乎早已算到了这一层,淡淡笑道,“天大的秘密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闹得众人皆知,也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所以今日你我一战,只能是一对一的决战,你已别无选择!”
“你知道我是谁?就算我不是刘邦,难道你就有必胜的把握?”纪空手的眉锋跳了一跳。
“我没有,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我决心一试阁下的身手!”蒙面人的眸子深处如一团迷雾般缥渺莫测,让人无法看透,“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应该就是智闯登高厅,敢与赵高叫板的纪空手,他在声名最盛时突然消失,此事已成为当今江湖最大的一个谜团,今夜我才明白,原来他这么做竟是事出有因,难怪,难怪……”
纪空手眉间一紧,道:“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依然敢与我一战,可见阁下不是寻常之辈,既然如此,那就亮兵刃吧,待我领教阁下的高招!”
他此言一出,整个人仿若一方巨岩巍然不动,如水的月色流泻一地,已经失去了往昔的流畅与生动,在数丈范围的空间中,仿佛多了一层无形的禁锢。
他的双手背负,衣袂飘起,宛若白云优雅,谁也看不到他的飞刀藏于何处,但谁都感到了他那无处不在、毕露的锋芒,虚空中已然弥漫起如烟似雾的苍茫杀气。
蒙面人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讶异,似乎眼前的纪空手比他想象中的更要强大十倍,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看上去容易,当你真正置身局中之时,你才意识到看上去容易的事情蕴藏着更大的困难与艰险。
是以他没有犹豫,手抬起,一件兵器已跃然横空。
纪空手一眼望去,心中一怔,因为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用伞来作为杀人的武器。
伞,自鲁国公输盘发明以来,一直是作为遮阳蔽雨的工具,此人以此作为自己的兵器,不仅稀奇,而且颇有几分邪气。纪空手深知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一些江湖好手所用的兵器更在十八种兵器之外,而独独这一类人精于技击,以奇制胜,以怪制人,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纪空手淡淡而道:“怪不得你要与我一战,原来是有所依凭!”
蒙面人冷然道:“不错!我一向以铁伞为兵器,想不到也能成为你飞刀的克星!”
他手臂一振,铁伞“啪”的一声张开,由缓至急地一点一点地旋转开来……
风自伞的边沿而生,产生一股自内而外的向心力,顿时将这段空间的空气抽空,落叶断枝随风而动,凝聚成一团乌云,悬在伞尖的上空。
张良陡觉呼吸困难,不由得连退三大步,再看纪空手时,却见纪空手的脸上十分平静,一丝淡淡的笑意正从嘴角生起……
笑意正浓时,他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要糟!”张良的心中陡然一沉,临阵轻敌,乃武者大忌,纪空手又岂能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呢?
他并非轻敌,也非托大,就在蒙面人伞动的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陡然一暗,仿佛陷入了一片黑暗无边的死地。
是以,闭不闭眼并不重要,他所需要的是静心,用心去感知身外的一切动静,唯有如此,他才可以做到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这是他在刹那间制定的对敌策略,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再好的办法来对付蒙面人手中的这件奇门兵器。
气流在一点一点地蠕动,其速之慢,几乎难以察觉动的痕迹,但这段空间中存在的压力却以倍数剧增,如大雪崩即将爆发的先兆。
就在压力最盛的一刻,纪空手蓦感这暗黑之中闪过一道如电般的亮线,虽然一闪即逝,但他已经洞察到这是对方唯一露出的一点破绽。
所以他悄无声息地动了,飞刀出手,撕裂开这段暗黑的空间,将股股气流在刹那间绞得粉碎……
如此霸烈的一刀,尽显刀中王者的风范,它所留下的轨迹,犹如传说中的天之痕那般美丽。
这是绝杀的一刀,一旦出手,绝不空回!
漫天滚动着一团毁灭的气息,犹如地狱般森然,更似黑白无常跳入人界勾魂的刹那……
然而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间,一个似有若无的机栝之声清晰地钻入纪空手的耳鼓,随之而来的,是那旋涡的中心突然闪跃出一道诡异的闪电。
不是闪电,是寒芒,唯有剑锋横空才会出现的一点寒芒。
“伞中剑!”纪空手低呼一声,这才明白这位蒙面人何以这般自信。
“叮……”的一声,刀剑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迸击,火星一闪,引发了整个气流的爆炸。
“轰……”乱石横飞,枯叶尽碎,整个花园被喧嚣的气流撕扯得一片狼藉。
两条人影宛如断线风筝般向后跌飞,当纪空手稳住身形,抬头看时,只见对方也在三丈之外冷冷地打量着自己,黑巾碎裂成丝,赫然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你,你,你是……”纪空手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自己王府中的厨子卫孤秦。
能够跻身王府担任职事的人,不是问天楼的旧部,就是听香榭的属众,可谓是最忠实于自己的人员,难怪纪空手感到吃惊,特别是这个卫孤秦,本是投身问天楼多年的卫国遗民,因为有一手好厨艺,才被选入王府充当大厨一职,纪空手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隐藏在自己身边的奸细。
“我不是卫孤秦!”那人缓缓地将脸上的碎丝巾去掉,冷然道,“我姓凤!”
纪空手浑身一震,陡然明白了对方真实的身份。
刚才这人刺出伞中剑时,纪空手就有一种似曾熟识的感觉,只是一时之间,不及细想,此时再细细一想,终于发现此人的剑路与韩信的剑法相承一脉,除了在内力路数上略有不同之外,其风格完全雷同。
但让纪空手感到疑惑的是,冥雪宗弟子除了凤五与方锐之外,就只有韩信,此人既称自己姓凤,当然也是冥雪宗弟子无疑,可是看他的武功,又似远在凤五与方锐之上,这其中的关系实在令人费解。
纪空手沉吟半晌,淡淡而道:“你既姓凤,那么凤五又是你什么人?”
“凤五是这一代的冥雪宗传人,可是他遇上了我,还须恭恭敬敬地尊称我一句‘师叔’!”那人傲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