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套的故事,总是以美人开头。
泯王好色。
他用十万铁骑换来了号称“艳绝天下”的尼姑端珠,用幽云六郡换来了被誉为“江夏双姝”的妓女江琉璃、江流苏,用三百里恶蛟江换来了被坊间封为“清唱第一,琵琶将军”的伶人李礼,用一个莲蓬换来了小周公主。只是,故事的结尾,这些美人大都横死,最后的、最深爱的小周公主,她也没能留住,那怕用尽整个幽州。
在过往风云变幻的三十年中,那些旧事中活下来的老人们,不断重复、修改着那段历史。怎么会有那样荒唐的帝王啊?为了给女人出气,就调动将士对那些不敬的使者背后所代表的国家发动战争。为了给美人配上豪奢的衣裳,他下令箕中三郡六十万户全部弃农植桑,由宫廷供给粮食。在已经涂上种种杜撰色彩的民间故事中,泯王时而高大威猛,乌甲银枪;时而猥琐低贱,不能人事。那些曾经名噪一时的美人也成了由得道的狐狸所化的妖人。现在许多茶馆里,还有许多嘴皮利索的说书先生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些少年从小就听过的故事,腻极了。只是少年想到今儿又能捞到赏钱,也就不觉得那些拨弄唇舌的人聒骚。
少年一进“春暖阁”,就见着了那讨厌的说书郎。瞧,说书郎拿着个鞋拨子一样的惊木在那里发癫似的拍着桌子,嘴里飞溅着茶绿色的唾沫,将那些伸长脖子的听客惊回到五步之外,这种人少年光远远瞧见就想唾他一口浓痰,你不晓得打烊了那桌子是老子抹干净的啊!
将背回来的柴在后院的棚子里堆好,少年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旧柴房,自打来这讨生活,这柴房就是少年的住所。摆来一张烂脚木床,铺上两床泛着油光的棉被,少年便在这住下来。每天拿着一把从柴堆里翻出的破柴刀,背着个木架,天未明鸡初啼时就出城砍柴,至晌午才回,晚上打烊了再抹桌擦凳,一天两顿好肉饱饭招待着,按月还发三百铜板,这日子,少年觉得很不赖了!
特别是七月的这几天,来了一伙贵客。华服锦衣,金线绣着异兽的香囊悬在腰上,一看就是大户。黄昏天暗时,就会让少年牵着一个小女娃去街对面买一串糖山楂,给少年一粒碎花银,剩下的就当赏钱,这可顶的上几个月的收入了,靠这赏钱,就可以够少年在村里搭一间好房。
才躺下一会,小厨子六指就急急忙忙推开进来,见还躺在床上,快步走来把少年拖到后厨,原来已经开饭了。少年抢过一副空碗筷,争进人群盖了一大碗饭,又冲进另一拨人群,见桌子上摆着吃了半只的奶皮乳猪,一盘拣去好肉的笋丝烩鱼,和几锅看不出名堂的炖汤,随着老杂役的落筷,围着的人都像刘屠捅猪一样迅速,要等六指挤进来,连个菜叶都没有了。少年心想:要不是出手抢菜又快又稳,这小厨子怕是只能顿顿吃白饭。六指是个哑巴,在这尽干些损活。
吃完饭,六指去洗碗刷筷,少年回到柴房,回味着牙缝里的肉丝,想着,得有钱了吃他个痛快才好!想着想着,竟渐渐睡着了。
又是黄昏。
暖香阁天字房甲三间,一位妇人牵着一位小女孩走出。小女孩身着大红绸衣,笑意盈盈。店里的伙计一看,一边赔着笑,一边快步跑到后院,一脚踹开柴房的门,大吼:
“喂喂,起来,起来,赚钱了!”
“哦。”
少年窸窸窣窣的穿好衣服,睡眼惺忪的走到井口,用木桶里的水洗了把脸。望着水里的倒影,少年没生的龟公一般的白嫩皮囊,但也比那些粗糙恶汉俊俏几分,奈何不是大户人家,脸皮黝黑,不过自打小就习惯收拾的利索,故看起来也比其他邋里邋遢的人顺眼许多。
少年快步跑到客厅,那夫人一见便松开手,小女孩笑着蹦蹦跳跳的向少年跑过来。
少年右手牵住小女孩,冲妇人低头献笑,妇人也嘴角微动,从衣袖里拿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转身上楼。少年缓缓走出客厅,带着小女孩到对面街店买糖山楂,顺道将那碎银子捏在手中。
在街对面的陈记果脯里,老陈已经连续卖了三十年的果脯,靠游街串巷卖糖葫芦发家,好糖葫芦主要看糖,山楂倒是其次。他家的糖用的可是好冰糖,尝起来甜丝丝,少年心里想着。但也没吃过,可要二十铜板呢。
“陈叔!陈叔!老陈!”
“别嚷嚷了!来了来了!”
店铺后院一位穿蓝青布衣的人挑帘走进前间,见着来了客,脸上立马堆笑,却直接忽略少年,看向红衣小女孩,用慈祥的声音说道:
“又来买糖葫芦呢,给你挑个大的,最大的!”
少年在旁边笑意已经快憋不住了,因为那小女孩自进门来一直低头侧目,好似没看见老陈没听见老陈讲话般。小姑娘自第一次进店就是这样,不理任何人,无论老板伙计还是来往的客人。少年也问过她是不是喜欢说话,她也只是指着墙角的几只蚂蚁。
老陈也不尴尬,递来一串糖葫芦,少年接过来,顺便把银子放在柜台上,小姑娘终于扭过头来,少年把糖葫芦递给她,接过铜板,扭头准备回到酒楼,这里实在是太馋人了。
那小姑娘吃东西也喜欢蹦蹦跳跳,少年小心翼翼的牵着,又怕她摔着,又怕捏重了。当初连带这对母女共来了九人:灰白长须道袍男子,倒提拂尘,拂尘拖在地上也不管;灰衣阴翳老者,背负双手,虎步龙行;四位护卫模样青壮男子,各持兵刃,粗眉持双刀,鹰鼻持方锏,细目腰缠软剑,黑脸扛着瓜锤;一位儒雅书生,背着书箱,满脸克制不住的好奇神色。好在少年在这里也干了数年有余,各式各样的人物也见了不少,并不大奇怪。九位客人,九间天字号客房,掌柜的最近可谓是财源滚滚。
缓缓走过街道进到店里,少年松开手,那小女孩边吃着糖葫芦边走向二楼。少年快步走向柴房,进屋把门紧紧关好,钻到床下,小心翼翼的抽出半块碎砖,摸出那个小布袋,把今天的赏钱放进去,掂了掂,碎银子和铜钱相碰的声音真是好听啊!
晚上吃饭时又是跟一大堆人抢菜,全都想抢那吃了一半的烧鹅,少年一眼就看到了炖汤里有东西,果然,等开饭的时候一捞,这奶白的鲜汤下面居然是两只肥肥的猪蹄,少年跟六指狠狠的啃这猪蹄,连小骨头都嚼的稀碎吞下肚去,真香啊。
夜里早早的打了烊,少年拿着抹布跟几个伙计擦桌抹凳,拖地洒水,就听的姚三一声怪叫:
“啊哈!这缝里居然有几文钱!”
只见大堂之间能动的伙计都冲了过去,在那里撅着屁股的姚三早被一脚踹飞,这个时候东家和客人都歇了,没人管着的伙计都像疯了一样争抢那缝里的几文钱,像是在抢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少年缓缓挪到脚步准备退远些,这些做苦力的都有几分气力,动起拳头来谁挨一下都不好受。正准备挪步,却看见那六指呆呆的站在人群边,像个傻子痴痴的向里望着,突然有一文钱被里面的人从地上滚了出来,六指一下用手把钱盖住,却被里面的人一下子踩在手上,然后不知谁叫道:
“这儿呢!这儿呢!”
人群一下子转移,六指被撞倒在地,少年猛的冲进去,钻进一个又一个人的裆下,到六指的面前,猛的起身把还踩在六指手上的人掀翻一旁,左手捞住六指的衣领,右手推开人群向外挤去。
纷乱随着老伙计李大的到来而结束,少年继续抹着一张桌子,六指偷偷递给少年一枚铜钱,伙计们继续干着自己的活,不时议论纷纷。
“姚狗子,你到底看到几文钱?”
“千真万确!五文!五文呢!”
“你拿了几文?”
“一文。”
“你呢?”
“一文。”
“姚狗子,你呢?”
“嘿,就一文。”
“放屁!明明是三文!”
“你才放屁!我就只拿了二文!”
“你拿就拿了,装啥装?”
人群越争越激烈,少年跟六指就在旁边看着,巴不得事情闹大。眼瞅着就要动起手来,李大低声一句:
“那一文,在我这里。”
说罢,把一文钱拍到桌子上。
“啪!”
少年和六指收起目光,伙计们都低着头,抹着自己面前的桌凳。姚狗子头低的最低,像是要仔细看看桌子上有没有虫眼。
干完了活,少年回到柴房,六指也进来了,少年把钱袋掏出来,把那枚铜钱放进去,六指笑了笑,少年突然有些生气,瞅着钱袋,说道:
“钱!钱!钱!搭房子要钱,看病要钱,这东西真是个宝贝!”
然后我扭头看着六指,说道:
“你要看病,我要造房,你的病不看,我的房也不造,你不用急,我会帮你,别再为了一文钱白白挨别人几脚,钱……唉。”
六指的手肿了,但是说不出话,只是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