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西平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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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下)

太后在宫门前下马,大步流星穿行在宫殿中。那里的侍者都毫无准备,一个个慌了手脚。她突然推开一扇门,屋内的一位郎中、朝鲁和阿狮兰的夫人海兰珠连忙下跪行礼。太后则径直扑到瘫在绣榻上的阿狮兰身上。阿狮兰赤裸着的白净的上半身上一道暗红的血痕格外刺眼。太后顿时悲伤心头,哭诉道:“我的儿啊……”

良久,郎中上前劝慰道:“太后娘娘,王爷受的是皮外伤,无大碍。”

太后哭诉道:“他从小身子就弱,哪里受过这等伤?他心智又不明白,怎么受得了惊吓……”

朝鲁膝行上前,“太后娘娘,是奴才无能……”

太后一顿,立刻收起眼泪,喝到:“朝鲁,你还有脸见我!大王怎样器重你来?我怎样嘱咐你来!”

朝鲁磕头连连,散发飘动,“娘娘降罪,娘娘降罪……”

“够了!”

朝鲁头颅定在半空。

“说,是谁干的?”

半晌,朝鲁没有出声。

“朝鲁,你哑巴了,还是没有听到我的话?”

“呃……没,没……”

“没什么?”

“没……看清。”

“你抬头。抬头看着我——是谁打了王爷,嗯?”她款款一笑,“没事儿,说吧。”

“我不认识。”

“你没看清怎么知道不认识?”

“我也说不准我认不认识。”

“不管你认不认识。那人既然打伤了王爷,你就放他(她)走了?”

朝鲁无言以对。

“说,到底是谁干的?”

良久,无言。

“说。”她尚平静,“说!——”突然一声厉喝,三人为之一颤。

“是我干的!”朝鲁说。

“你?”

“不错。”

“你为什么打王爷?”

“我朝鲁何人,本该上阵杀敌!自从先王过世,我就终日守着这脑残的小儿,让昔日的战友嘲笑。我忍了好久了。早上他又偏要乱跑,我气不过,就抽了他一鞭。”

太后点点头,“好,是条汉子。但我早已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天你失职,休怪我无情。你别以为先王的免死铁券救得了你——去自裁吧。”

朝鲁起身,转身而去。然而当他走到门口,太后又叫住了他,“等等。”

太后说:“海兰珠,七王爷和朝鲁早上去哪了?”

“回太后,去羊卓湖了。”

“骑马?”

“徒步。”

“朝鲁,既然没骑马,你还随身带着鞭子?”

“那又怎样。”朝鲁说着拉开门,随之一惊。原来其其格正站在门外。

“朝鲁,你真是忠诚。她本来无恩于你,你却甘心为她卖命。就因为她是王族的人?”其其格说着缓缓走进门来。

太后说:“其其格,你说清楚。”

“回太后,打伤七王爷的不是别人,正是宁楚格。”

一言落点,房间里静默了许久。

太后说:“其其格,可不要因为你们的过节而构陷于她。毕竟……”

“太后娘娘,”其其格打断她,“您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绝不忍有意翻旧账辜负您的心意。只是这一次确是实情,您问问宁楚格就知道了。”

太后没再多说,顾自离去。

朝鲁戟指其其格,怒目直视,却说不出话来。

其其格从容笑道:“怎么,没想到吧,我怎么就知道真相呢?”

朝鲁说:“妖女,王后当年真应该抽死你。”

“她凭什么?明明是她抢走了我的东西。该被抽的是她!”

“你竟有脸说这些。大王与王后,尚未出世就已定下婚约,天生的眷侣。分明是你魅惑大王,想要拆散他们!”

“为什么索龙修就不能喜欢我?他喜欢我,就一定是受到勾引吗?朝鲁,你信吗?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宁楚格,你一样会说这番话。为了忠诚,你竟可以颠倒是非黑白。你可真是王族的一条狗!”

啪!

在朝鲁的手掌挥出前的一瞬,海兰珠将其其格揽到身后,无意挨下了那一掌,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在其其格的怀中渐渐苏醒。

朝鲁泪眼婆娑,“娘娘……”

海兰珠对其其格说:“阿姐,他们对你是不公平,我真的为你难过,你有理由恨他们。但朝鲁是无辜的,他只是太憨直了。以后不要再想、再提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

其其格含泪点点头。

宁楚格回到都城时,已然日近黄昏。她在自己的寝宫门前下马,把缰绳丢给马夫,说:“把它洗干净了。”

一个守候在门口的侍女急匆匆跑来,说:“娘娘,您可回来了,太后等您好久了。”

“太后?她来干嘛。”

“不知道。太后的脸色可不好。”

说话间,宁楚格已到了厅堂,见太后正背对着门静静地坐着,于是行礼道:“娘娘久等了。”

太后站起,缓缓转过身来,说:“回来啦,坐。”

宁楚格见太后和颜悦色,不禁心下一紧。她轻轻坐到太后身旁,说:“不知太后驾到有何贵干?”

太后也坐下来,握住宁楚格的手,说:“怎么,我这个做婆婆的就不能来看看媳妇?”

宁楚格只能报以一笑。

“你跟大王,最近好么?他是不是常不回来睡?我早就管不得他了,你是知道的。”

“江北正在打仗呢,大王没心思回来睡。”

“唉——着哪成呢。再忙也不能冷落了这么好的妻子。再说,我可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呀。唉——”

宁楚格无言以对,只好沉默着。

太后接着说:“想当初,你和索龙修的父亲还在时,家里多么好。可惜老哥儿俩一个个死于非命,就像说好了要搭伴儿走一样。”太后惨然一笑,用袖口轻拭眼角,“我们都不争气,硬是把好好的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说完,她又去掩面。

太后越显悲伤,宁楚格就是不耐烦。这时她冷冷地从太后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退后一步说:“娘娘您不必如此,那些事情您不说我们也都明白。我可不是主动来当王后的。到底有什么话,您直说好了。”

宁楚格的举动仿佛令太后极是意外。面色苍白的太后惊疑地看了宁楚格许久,然后无助地深深低下头去,说:“唉——我现在只剩下三个孩子了,其中一个是禽兽,一个永远也长不大,另一个就是你。我最想疼的,是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不大的阿狮兰。谁知道他……”

“我就知道。”宁楚格打断她。“不错,是我抽的。谁让他弄脏我的马!”

“你不要这样……”

“就是我抽的!”宁楚格再次抢白道,“那匹马是我父亲送给我的,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它,弄脏它也不行!”

太后站起来,“你怎么这样对待自己的手足。”

“手足?凭什么要我拿他当手足!”

太后语重心长道:“孩子,听我句劝,去向阿狮兰道歉吧。这样下去,你终究会后悔的。”

宁楚格把脸别到一边去,不愿看她。太后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此刻,身在书房的索龙修正带着满脸的恭谦聆听一个汉人的讲述。那汉人身形清瘦,风神潇洒。他察觉到索龙修神态一变,便自然地停下来。

索龙修小心翼翼地说:“王先生,诸侯国容易坐大是不假,但废除了诸侯,本王如何驾驭地方?”

王先生说:“行郡县之制。”

“郡县制?”

“正是。”

“未尝闻之。如何行之?”

王先生笑笑:“难以概述。要行郡县,朝中官职亦要随之变动,绝非旦夕之功,大王切莫心急。”

“官制?”索龙修大皱眉头,“无非是你管钱他管粮,还能怎么变?”

王先生说:“这里面也是大有文章的。”

“天朝之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人非生而知之。我们许多朝代、许多乱世的尝试与摸索才了解了这一点点治国理政的学问。大王既然感兴趣,尽可以研读我天朝的史书。”

“唉——史书太过珍惜。本王一直托人求购,终是所得了了。”

“王某来时带了一些。”

索龙修登时两眼放光,“当真?”

王先生点点头。

索龙修只是激动,半天说不出话来,“方才本王在您的藏书中随意抽出一本,叫《大学》,怎奈一句也读不懂。”

“那可见贵邦的汉化还是流于表面。如此,行郡县变官制还十分遥远。”

“哦?那么汉化该如何深入呢?”

“不光要学汉语,更要读经典;不光要移风易俗,更要推行法制……”

“大王!”一侍者突然闯入,打断了王先生的话。

索龙修勃然大怒,“混账,滚出去!”

“大王,要事!”

“我说没说过天大的事也不准打扰我!”

“太后要您务必立即前去。”

索龙修先是一愣,情绪很快缓和下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者走后,索龙修犹豫良久。

王先生说:“大王,您先处理眼下的事吧,我们改天再议。”

索龙修于是起身行礼道:“王先生,怠慢了。”作别王先生,索龙修匆匆走进了夜幕。

与此同时,太后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昏迷”中的韩秦。早些时候,墙头上的康秦见围墙之外还是重重屋宇与层层院墙,不禁愣了神。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顺墙而下。蛮人惯于游牧,建筑技艺十分落后,墙面不整,故而康秦这一翻越并不困难。落地后,他拔腿就跑。后宫之中虽然人迹鲜至,但少不了来往做工的侍女。屏息凝神着的康秦前躲人语声,后避脚步声,终于躲无可躲,避不能避,灵光一现躺在地上翻了白眼。那个发现他的侍女高云刚一转过墙角就看到了他的“惨状”,惊得把怀中的一摞衣裳丢在地上,尖叫着跑进院来。这时乌兰领了太医回来,不见了韩秦,连忙通知府中上下,大小侍从于是立刻放下手中活计准备分头寻找。恰恰这时高云赶来慌张地报告自己的所遇,他们于是忙把“不省人事”的韩秦抬回来。太医诊过,不明所以,只得留下一纸安神的药方。太后回来时,韩秦刚刚被灌了药,沉沉睡去。

这时索龙修行至太后坐下,行礼道:“母亲,何事传唤儿臣?”

太后屏去左右,说:“王后当废。”

“这是为何?”

“你去问她吧。”

“母亲,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你为什么偏要搞成这个样子?”

太后这时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哪个样子?我无非是让他回家做她的公主去,反正她哥哥查日泰那么宠她,她在家里的地位也不亚于王后。”

“好了母亲,亲您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总能帮上一点忙的。”

“宁楚格把阿狮兰打伤了。”

索龙修愣了半晌,“然后呢?”

“没有了。”

索龙修难以掩饰自己的无奈与不屑,“这有什么,也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对你来说当然没什么,你早就盼着阿狮兰死了。”

“你开什么玩笑,他是我的亲兄弟。”

“那你其他的兄弟都是怎么死的?”

“你不要把任何事都扯到这上面来。”

“怎么,你也知道这令人不齿吗?”

“够了。无论如何,王后不能废。”

“你说什么?”

“王后不能废。”

太后摇摇头,“不行,王后非废不可。”

“母亲,宁楚格性情骄纵,她打伤阿狮兰是不对,但罪不当废。你以这种理由废黜王后,打算如何昭告天下?”

“我废掉她绝不仅仅因为她打人。她不是个合格的王后,你是知道的。”

“是因为她未曾产子么?若您建储心切,大可另立嫔妃,废除王后有何益处?非但无益,大有隐患。现今北伐大计刚刚施行,唯恐查日泰借机作乱。而您以睚眦之冤废黜王后无异于寻衅与他。他若借故发难,我们如何应付?”

“怕的是他不来。查日泰现在与我们相安无事,即使宁楚格被废,他也不会兴兵。他等的是北伐到了最难的时候,一举统一我族,为父报仇。他们父子精于算计,善于等待,我太了解他们了。趁现在前方未临大战,不把这根刺拔掉,难道要等到你君临天下他向你称臣吗?先废掉宁楚格,看他如何。”

索龙修大为震惊,一时无言。

太后接着说:“宁楚格擅作威福,欺凌王爷。上不能为君兴嗣,德化府中;下不能躬行母仪,垂范世人。大王念起奉箕帚之劳,不忍加罪,唯废黜王后之位。如若查日泰当真兴兵来犯,那就是大逆不道,阴谋篡位。”说完,她久久逼视着索龙修。

索龙修嗫嚅道:“废后毕竟是大事,且容商议。”

“最终不过是单凭你一纸诏命。你好自为之吧。”

索龙修道别母亲,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