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澈决定去拜访王夫人。
京畿一带向来难治。开国太祖皇帝为了便于监控前朝遗贵,令他们举家迁至京畿。之后的几任皇帝削除诸侯国,吞并边陲小国,对于其皇室成员的处理之法也是效法太祖。这些世家大族来自天南海北,彼此口音不同,习俗各异,矛盾错综;有的与皇室及朝中大臣结为姻亲,过从甚密,往往仗势妄为,枉顾律法。游侠浪子等因而乐于流连其间。管理这一带的官职为京兆尹,朝中一等一的苦差,非能臣不可胜任,但大都任不满两年因各种原因离职。
这天薄暮时分,王夫人扛着成捆洗净的衣服从河边回来,见自己家院门外蹲着个年轻的男子。走近一瞧,原来是在船上认识的康澈。康澈见了王夫人,连忙接过她肩上的衣服,问:“您这是?”
“进来说吧。”王夫人说着领他进了院。
“赵公子呢?”
“他上私塾去了,也该回来了。我给大户人家洗衣服,补贴些家用。你来的这么晚,我未曾准备,恐怕要怠慢了你。”
“王夫人客气了,小澈实在不该这时前来叨扰。”
王夫人瞥见他手中的剑,笑问:“怎么,冯公公看不上你的剑?”
康澈笑道:“他说此剑剑锋过利,是大凶之器,不宜收藏。不过还是赏我做个跑腿的小厮。”
王夫人笑而不语。
进了屋,王夫人一面给康澈倒茶,一面问:“少侠莫不是有什么公干?”
“我们的人没有公事不轻易出城的。”
“京畿之地鱼龙混杂,你初来乍到,恐怕寸步难行。”
“故而前来讨教。”
“你若想成事,非结交芈强不可。”
康澈忙问:“芈强?什么人?”
“他是清河王的后裔。”
“您开什么玩笑,我的事可不敢让皇室卷入。”
“芈官人当然不会亲自出面。他门下宾客甚众,无一是寻常之人,必定能帮到你。欲行大事,单枪匹马终是不成。只是芈官人不轻易结交。但是凭你武艺高强,或有机会。去试试吧。”
“去哪里找他?”
“自此南行十里,但见有参天巨柏处便是他家。”
“娘,我回来了!”话音未落,只见赵雪松跑进门来。赵雪松见了康澈,忙恭谨地行礼,“见过康澈大哥。”
康澈也郑重地拱手还礼,接着对王夫人说:“晚辈就此告辞了。”
“粗用茶饭吧。”
“不麻烦了,他日再来拜访。告辞。”说完,康澈径自离去。
此时,明月已然升起。康澈顾不得饥饿,直奔芈强家宅而去,心想夜间拜访或可避开众人耳目。然而在世家聚居区域,夜间繁华竟甚于都城内,其间种种,不必赘述。他到了芈府,毫不犹豫地叩响了门环。开门的是个少年——
“您找谁?”
“在下康澈,前来拜访芈大官人。”
“老爷不轻易接见生人,您须有人举荐。”
“在下毫无背景与门路,一路行乞前来,只为投到贵府门下。请小兄弟务必帮我通报一声。”
“那……好吧,你等着——哎,你有什么才能么?”
“我……会击剑。”
少年于是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他开门说:“老爷同意见你。”
康澈大喜,忙随少年入内。院中十分寂静,唯左厢房中似有数人在饮酒交谈。
少年将康澈引入大堂后默默退下。大堂太师椅中坐着个一身缟素的中年男人,面色黧黑,高挑而瘦削。他就是芈强。
“晚辈康澈拜见老爷。”
“康澈,听你口音,不像锦南人。”
“晚辈自幼流浪,没有故乡。”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嘶,你的长相颇像我的一位故人。他也姓康,也是剑客。莫非这便是缘分?”
“晚辈久慕老爷高义,愿供您驱驰。”
芈强笑道:“年轻人,不必不必。你的剑术想是出类拔萃?”
“略通皮毛而已。”
“我尤爱剑道。请你不要过谦,露两手来让我开眼。”
康澈只好拔剑。剑锋一亮,康澈瞥见芈强眼睑一动,猛然意识到自己拔剑的样子像极了父亲,于是更加不敢用家族剑法,只是即兴舞动。然而不一会儿,芈强喝住了他——
“且住!看你武艺,分明是个刺客。我芈强最是厌恶此道。你可速去,切勿再来。”
“老爷……”
“来人,送客。”
康澈无可申辩,怏怏退到院中,家丁引他望宅门而去。行至途中,另一家丁追来,说:“康先生,我家老爷让您在门房用过餐再走。”
康澈心中不快,不愿久留,于是说:“请代在下谢过老爷,用餐就不必了。”
那家丁回道:“老爷念您来访不易,不忍让您饥劳而去。老爷一番美意,请您不要推辞。您且在门房稍候。”
康澈深感饥渴,索性随那家丁来到门房。很快,有人送来一桌酒菜。康澈大喜,邀那门童对饮,门童推说守门任重,不可饮酒,自到屋外去了。
这时,三个人推门而入。为首的一个身着白缎,手持折扇,风神潇洒。另外两个一身短打,神采威严。那身着白缎的说:“在下柳心音,这厢有礼了。这二位是戴遨和鲁科。不知我三人可否在康少侠这里讨杯酒吃?”
康澈说:“足下多礼。请快快入席。”
四人干了一杯,算是结识。柳心音对康澈说:“听芈大官人说,少侠前来卖剑?”
康澈闻言,不免狐疑,一时未曾回应。
柳心音笑道:“剑士以卖剑为耻,柳某明白。但人在穷途,必须变通。在下锦南布商,颇有家资。任少侠开价,柳某双倍奉上。日后少侠发达,随时可将宝剑赎回。如何?”
鲁科指着柳心音对康澈笑道:“此人与少侠萍水相逢便慷慨若此,多半是个骗子,少侠不可不防。”
柳心音格开他的手,“休要捣乱,我是想帮少侠个忙,交个朋友。”
康澈说:“此剑乃师父所赐,随在下多年,实在是卖不得。柳老板的美意,在下心领了。”
柳心音说:“既如此,柳某也不便强求。那可否让柳某鉴赏一番少侠的宝剑呢?”
“那是当然。”康澈说着把剑递给他。
长剑在柳心音手中缓缓出鞘,在火光的映照下宛若流金。柳心音上下端详,啧啧称赞。过了好一会儿,又递给戴、鲁二人。戴遨抚摸着剑身,说:“好剑。杀人饮血才是它真正的归宿,藏于宝库中就暴殄天物了。”
鲁科说:“想必康少侠的武艺和佩剑一样好。”
康澈说:“也会两招,尚可一用。”
鲁科问:“你杀过人么?”
“不常杀人。”
鲁科追问:“你上一次杀的是什么人?”
长剑已经交还到康澈手中,三人注视着他。他缓缓收剑入鞘,说:“崔氏二兄弟。”
三人先是一愣,接着相视大笑。
鲁科笑道:“鲁某人半生庸庸碌碌,有何脸面与康少侠饮酒?明日鲁某定要宰了那鞭尸朱九——戴遨,你也去,弓瑞是你的。”
戴遨笑而不语。
柳心音说:“那柳某只能凭三寸不烂之舌骂死卞兴臣了。”
三人接着大笑。
康澈始终未曾一笑。他说:“昨日冯锷遇刺之事想必三位都听说了。被捉的那一个是在下的兄弟,他现今身陷东厂,命悬一线。诸位若能设法救他出来,将来产出阉党的大功必然有诸位的份。”
三人顿时噤若寒蝉。柳心音正色道:“少侠,此事莫要声张,芈府之内也未必安全。你不要心急,晓爽有难我们不会坐视不理。”
康澈惊喜交集,“啊,原来你们……”
柳心音点点头,“戴、鲁二人原与晓爽同是飞鹰镖局的人。镖局倒后,他二人在中原一带聚起了一帮绿林好汉,劫富济贫。柳某曾是飞鹰镖局的老主顾,与晓爽交情甚深。镖局一倒,晓爽便想退隐江湖,我们不便再去打扰他。昨天夜里,我才得知行此冯锷被捕的是晓爽,便请来戴、鲁二位一同设法营救。”
“那三位有计了么?”
柳心音说:“只要他身在东厂之中,就绝无任何办法。我们想出一条险计,尚无法定夺。”
“请讲。”
“依我朝律法,东厂只能关押皇上钦点的政界要员。像晓爽这种情况,应当交由刑部处理。冯锷私自关押,为的是顺藤摸瓜。我动用我在朝中的关系,向皇上上疏,请求将行此冯公公的刺客弃市,以儆效尤。我们便去劫法场。”
康澈说:“这……如果劫不成,晓爽将必死无疑。”
“如果不用此计,冯锷未必就会杀他,他或可活命。这正是纠结之处。”
康澈沉吟半晌,说:“柳兄弟,既然你在朝中有关系,想必一定有其他的办法。”
柳心音摇摇头,“真的没有了,那可是东厂啊——康澈兄弟,晓爽既然与你一同行事,那必定信得过你,你就拿个主意吧。”
康澈说:“不如,我去和他的家人商量一下?”
“哦?家人?”
“是,他有妻子。”
三人闻言大喜,都催康澈速去行事。康澈也是心急,顾不得上官淼的嘱咐。于是柳心音带他到街市上换了身衣服,又安排他到自己得寓所下榻。第二天一早康澈便要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