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长公主的马车与南昌王的狮车在城口兵分两路,各自去了。
浩浩荡荡的军队去往不同的地方,百姓们在城里仍安居乐业,看不到远处的狼烟四起。
这不是长公主第一次带军上战场,毕竟当年楚帝逼宫就有她的一份手笔。
更别说黑衣了,古刀一出,腥风血雨,哀嚎震天。
但是她好像忘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这长途跋涉的,又是风又是雨,她这身子究竟受不受得住啊!!!
黑衣是很厉害没错,可是她神魂重伤,这具身子又只是一具普通人的身子。她当魔太多年了,跟在那个人的后面,风吹雨打不管,受了伤更是看不上心,她早就忘了生病是什么感觉,以至于这场病格外地来势汹汹。
雨已经下了很多天了,她耳边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雨水中似乎有谁在轻声说着话,声音模模糊糊,却又无比喧杂,交织在一起,共同组成了舞台上的闹剧。
她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可还是得睁开。
因为有人在喊她。
黑衣睁开眼,一瞬间又恢复到了活蹦乱跳的程度,默默地看了一眼宫氿羽,还有他手里端着的药,然后转过身去,摆明了不想吃药。
即使已经将要进入阿尔蒙的地区了,宫氿羽一身白衣看起来仍然纤尘不染,精致的眉眼中含着几分笑意,越发的柔情似水。
“我不想吃药。”
她背对着他慢慢地说,声音因为风寒而有些闷哑,更像是一个孩子在对着自己的父母撒娇。
宫氿羽早就习惯了她这样子,温和地道:“殿下,不吃药病是不会好的。”
“我没病。”她说。
可是她瘦的厉害,也不戴金丝面具了,露在外面的右脸越发的狰狞,整个人像是孩子一样瘦小。你看着她,甚至会出现她是一只猫的感觉,因为她看起来就像猫一样能被人抱在怀里去很远的地方。
但是这只猫已经快要死了。
她不想吃药,她看着他的眼里多了希冀和信赖,眼神里的光彩是任何时候都没有的。
那样子像极了溺水的人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宫氿羽捏着勺子,轻轻搅了搅碗里黑色的药汁,垂眸笑道:“殿下乖。”
于是唯一站在岸边的人也走了。
黑衣神色似乎有些茫然,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听话地让他一勺勺将苦涩的药汁喂进了自己的嘴里。
前几天她似乎还能听到那个一同跟随的将军故意不满的大声叫嚷,今天似乎已经听不见了。
前几天似乎还有楚帝时不时派人传来的信件,似乎也已经过了还几天没有收到了。
似乎也不是前几天,而是昨天,或者是刚刚发生。
她的时间观念越来越混乱,就像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一样,永远都下着雨,永远都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夹杂着怨鬼若有若无的叹息。
黑衣觉得有些困,或者说是太累了,连灵魂都疲惫地想要沉睡,只有恶鬼还在幽幽地注视着人间。
所以她睡了,意识陷入虚无的空白,仿佛再也不想要醒过来。
她也曾经是一只恶鬼,她也曾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鲜血淋漓的魔,可此刻她只是一个溺水的人,永远地沉眠在了海底,然后渐渐被海水变成了一堆白骨。
她又睡了。
完好无损的左脸,白皙的侧颜沉静又安详,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就像已经死去的人那样。
宫氿羽收拾好她床边的东西,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种药真的很神奇。
她似乎都忘记了,忘记了她曾带着军队进入过那片草原,忘记了她曾提着刀在战场上微笑,也忘记了她那支随时守在她身边的暗卫队。
她睡觉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每次也只不过醒来那么一小会儿时间罢了,然后喝下药,继续睡。
她的印象里似乎只有一场大雨,一碗苦涩的药,还有……他。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吧……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眼里只有他。
他安静地起身,尽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惊动她醒过来。
门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副将等在门外,一见他出来就立刻焦急地出来查询:“怎么样?殿下的病有好转了吗?”
宫氿羽低眸看着手中的药碗,答道:“并无。”
此刻他们深陷草原内部,一眼望去有草地有沼泽还有阴森森的山,阿尔蒙的人向草原更深处逃散,而他们却被困在这里孤立无援。
——除非长公主醒来。
副将眼里灼热的光逐渐暗淡下来。
他就是那个黑衣以为总是在骂她的将军。
可实际上骂她的将军已经死了,他的头被阿尔蒙的人砍下来,战马奔腾而过,只看见鲜血飞溅。
因为他要护着长公主,他还要护着副将。在他的眼里长公主只是一个居高临下只会发号施令的女人而副将只是个唯唯诺诺的男人,他身为将领当然得护着他们。
所以他的头被砍飞出去,他的身体还护在黑衣身边。
可无论是黑衣还是副将,其实都不需要他护着,他们有保全自己的能力。
自那以后黑衣就病了,或者说是更像是疯了,迷迷茫茫,分不清天黑还是天亮,唯一认得的是面前这个人。
他期盼长公主早日醒来,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
可他不知道,长公主的病不是因为那个血腥的战场也不是因为那个被砍掉头的将军,而是因为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手里拿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毒药,他刚刚进去把药给自己心爱的人服下了而他还在微微笑。
他用的剂量一次比一次多了他手腕上的伤也·一次比一次多,血腥味很容易就能混在苦涩的药味里面,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
看呐,他们都将死在草原。
哦不对。
宫氿羽的笑温柔而安静。
他会出去,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等待某个人承诺给他的婚礼。
她的骨头会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可以陪他很久很久。
这样就不会分开了。
这根本就不会是一场悲剧,因为没有会悲伤的人。
可是副将不知道,他还在等着长公主醒来,然后带着他们活下来。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要靠自己,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死去的人身上。
或许那个将军也说的不错呢,他确实只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