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将应召入朝述职,张俊轻车熟路,最先到达,其实也可以说他从淮西战场下来之后直接就回临安了。第二个是楚州方面的韩世忠,他的路相对近一些。
秦桧连日设大宴款待韩世忠、张俊,与之亲切交谈,内容涉及军事、政治、家庭生活等方方面面,时不时地还说起了岳飞。
问你们三大将最近有过什么交流吗?
这让韩世忠深深地不解,让张俊表面上疑惑。张俊当然知道秦桧是为了什么,他们私下里制订了一个大计划,要一举剥夺所有大将的军权。这样做的风险可想而知,此时此刻,南宋三大将的势力要远超晚唐时期那些割据的藩镇,如果计划暴露,三人串通谋反,临安小朝廷毫无反抗能力,会被瞬间推翻。
于是乎,夺权在理论上的第一步是保密。只有把三大将都聚拢到临安城里,才有可能实施下面的步骤。可要是真的这样做的话,仍然会鱼死网破。
秦桧准确地把握到最关键的问题——分化三大将内部。
他许诺张俊,只要协助朝廷收回兵权,从此以后张俊将总揽南宋军事。这一提议由秦桧提出,被赵构默许,张俊仔细衡量,发现这完全是为他度身定制的。登上军权之巅,踩倒韩世忠、岳飞,还有比这更享受的事吗?!
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这之后,临安才宣召三大将入朝述职。张俊来了,韩世忠不明真相地来了,可岳飞没到。这让秦桧心惊肉跳。岳飞是南宋军力之冠,他一人足以压倒全国,他没来,真的是鄂州相对较远吗,还是暗中知道了什么,或者正在准备着什么?!
秦桧无法安心,他不停地试探着。
韩世忠一切都蒙在鼓里,张俊则是岳飞的宿敌,两者没有交往,秦桧注定没法知道什么。他忐忑着,整个临安的上层建筑都惶恐不安着,直到六七天之后,岳飞终于率领少量亲兵进入临安城。
当晚,直学士范同、林待聘两人分别写了三份制词,用以确认南宋官方升张俊、韩世忠、岳飞为枢密院的两位正使、一位副使。
这份诏书在第二天公布,岳飞等三人即日起至枢密院办公,他们辖区内的军政事务被同时分割,具体的办法是三大将主领的宣抚司被撤销,军队番号一律改为御前诸军,由原先的二三把手,如岳家军的张宪、王贵两人,各领部下独自成军,直接向临安负责。
这是分割军队,同时进行的还有切除智囊。岳飞的幕僚们,如朱芾、李若虚被调任地方官,严禁与岳飞接触。
之后是上级制衡,任命秦桧党羽林大声任湖广总领,管理鄂州大军的钱粮,扣住岳家军的生存命脉。如果这样还不够,赵构还派去了一位岳家军的老朋友。
罢免原淮北宣抚使判官刘锜的军职,改任荆南(今属湖北)知府。宋廷规定他“或遇缓急,旁郡之兵许之调发”。
湖北旁郡,不外乎鄂州,这是以公文授权,刘锜可以视情况夺取岳家军军权。
如果说刘锜夺权还在可行可不行、情愿不情愿之间的话,林大声对岳家军的侵蚀则是强行介入的。何谓藩镇,何谓大将,不外乎辖区内军、政、财三权独立。
这时不由分说,直接夺取了财权。
对韩世忠、岳飞来说,这个打击是突然的,却没有致命。因为他们还可以申诉,可以抗议,可以搞些小动作反对。
但是真正致命的打击瞬间到来,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同为三大将,在裁撤之列的张俊第一时间表态——“臣已到院治事,现管军马,伏望拨属御前使唤。”
张俊已经到枢密院上班了!
这让韩、岳两人何以自处?是仍然反对吗?那样首先面临的就是军方的分裂对抗,三大将内讧,前线直接动荡,两位不是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吗,会忍心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答案显而易见,韩、岳只能沉默。
哪怕被人背后捅了刀子,也要时刻坚守底线。这就是有原则的人的悲哀,总是束手缚脚,觉得处处都是花瓶瓷器,不可以打碎,于是碎的就只能是自己!
这一切都在赵构、秦桧的计划之中,等三大将都到枢密院报到上班之后,赵构再次召见了他们。这一次,他这样说:
朕当初给你们一路宣抚之权,这很小。现在把国家军事首脑重地枢密院交给你们统领,这权力很大。你们要同心同德为国家服务,要团结,别分彼此,这样我们宋朝的兵力就联合在一起沛然不可抵御了。如此一来,像金兀朮之流随时都可能扫除!
这段话,谁能挑出毛病来吗?
一路之权,与枢密院长官相比,大小的确不同,三大将变成两正使、一副使,可说总揽军队,理论上千真万确操执国家权柄。三人同在一间办公室里上班,随时沟通,的确也比从前远隔千里、随时斗气强得多。那么千对万对,哪里出错了呢?
韩、岳两人总不能直接喊出来你们搞阴谋诡计骗人夺权吧!
这就是政治。搞得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有苦说不出。甚至不是不能说,而是说出来了会更尴尬更难堪,损失更大。
赵构,15年之后,他终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超群的政客了。他上面对三大将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浅薄表现,而是对下一步更重要的进程的铺垫。
三大将哑口无言之后,赵构以同样的论调向各军区的三大将原下属们发令。命令里宣告,“朕昨命虎臣,各当阃寄,虽相望列戎,已大畅于军声”。
你们的首领已经升官当了枢密使,不回辖区了。
有指示,“……凡尔有众,朕亲统临。肆其偏裨,咸得专达”。
你们统统归我指挥,无论是大将小将偏将准备将,都有直接向我联系的权利和义务。
有许诺,“……简阅无废其旧,精锐有加于初”。
大家不要心慌,归我指挥后不仅不会裁军,还会增加军队精锐。放心吧,绝对不搞一朝天子一朝臣。
有奖励,“……高爵重禄,朕岂遐遗。尚摅忠义之诚,共赴功名之会”。
高官厚禄都等着你们,我绝不食言。只要你们都保持忠义之心,就可以成批量地升官发财得奖状!
截止到这里,赵构终于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夺权程序,把三大军区从长官到士兵全体拿下。其行事目的、具体手段,跟150多年前那次著名的皇宫吃请相似。所以,很多史书称赵构这段叫“第二次杯酒释兵权”。
诚然,从目的性上说,这没错。真的很像。南宋借此收回了兵权,再一次让军队为皇帝一人服务,从政权的稳定性上说,做得没错。
但两者之间实在有太多的不一样了,根本没法类比。
赵匡胤裁撤了符彦卿、慕容延钊、韩令坤等老一辈战将,手边早就准备好了曹彬、潘美等亲信,何况他本人就是无敌将军,一生保持不败战绩。可以说,那一次杯酒释兵权根本无损于北宋的战斗力。可这时赵构裁掉了韩、岳、张、刘,南宋还剩下了谁?
更何况150余年前,赵匡胤只是举起酒杯稍微示意,立即周边所有军人全体驯服,不仅服从,而且从心里往外地感恩。
赵匡胤开历史之先河,于五代末期时以不流血的方式交接权力。这是伟大的勇气、伟大的仁德,外加伟大的强力才能成功地执行。
反观赵构这次,事先开始算计、分化,安插内奸。之后骗人进京,连夜颁诏,先斩后奏,歪理正说,同时还派人下黑手,接管军区要害……这招数用得阴暗卑劣,上不得台面,哪怕执行成功了,也和部下们结成了死仇,哪怕部下们不记仇,他自己都不安心。
于是,才有后来的事。
宋绍兴十一年(1141年)的四月中旬,三位前大将、现任枢密大人神色平和,动作舒缓,面带微笑,显得非常文人了,尤其是韩世忠和岳飞,两人角色转变得非常快,迅速把文官这一角色当出了独特的做派。
韩世忠上朝,有顶很特别的帽子,准确地说是一条头巾。该巾称作“一字巾”,据说以特殊手法缠在头上,显得与众不同。韩世忠每天戴着它上朝、下班,之后由几个亲兵陪着,在风景如画的早春时节的临安城里走走逛逛。
心情很好的样子。每天里他站在桥头看风景,看风景的人都看着他。他的一字巾装饰了临安城,有些人气得脸色发青……
岳飞没有奇装异服,他一丝不苟地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很大众似的混在文官丛中。如果一定要说他有哪些不同的话,那就是他有时会解开衣襟,披襟雍容,很有悠闲之态。他有一笔好字,有满腹的诗书,有生来的见识,有传奇的经历。
这些让他迅速进入文人的世界里,并成为中心。但他很低调,每当被问及国事时,总是说,他于此时只想归隐山林,向往安静的生活。
以上,韩世忠、岳飞的工作生活态度怎么样?平心而论,绝口不提国事,上交一切权力,按时上班下班,行动不离领导视线。
还要让人怎样,才算是合格呢?!
可仍然出问题了。秦桧气得脸色发青,在韩世忠戴着一字巾招摇过市时,当岳飞披襟雍容与士大夫温颜聊天时,他非常不舒服。
我承认知识浅薄,对大人物们的心理变化把握不足。因为我实在是没看出来韩、岳如此举动犯了什么错,把秦桧刺激得越来越冲动,乃至于提前实施了下面的计划。
三大将四月中旬上班,到五月初时,一道皇命颁布——令枢密院正使张俊、副使岳飞出差去楚州,“拊循”韩世忠旧部,并把这支部队调动到长江南岸的重镇镇江府。
韩、岳之间,先从韩世忠开始清洗。
至于为什么,应该很简单,是个数字化的计算而已。岳家军之强,冠于当时,以一军压全国,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时虽然岳飞在都城被监管中,可鄂州仍然是前岳家军的天下,军队还是那些军队,将官还是那些将官,如果先动岳飞,刺激了那股力量,很可能会江山变色,玉石俱焚。
与其那样,还不如先解决韩世忠。
多年以来,韩世忠的力量在下降,韩家军的实力远不如从前,而他本人对朝廷的态度也没有最初时那样忠诚了。比如他反对宋金和谈,居然敢于私下出兵伏击金使。这是岳飞都没做出来的事,韩世忠不仅干了,而且连干了两次。
这让赵构把韩世忠的名字从忠臣名单上删了。在收兵权的全盘计划中,首攻韩世忠是早就制订好了的,在最开始时就露出了苗头。
韩世忠觉得自己资格老、功劳大,尤其是有苗刘之变时的救驾之功,与众不同。于是,在赵构明令三大将只许保留少数亲兵之后,多留了30多名背嵬军。这让赵构很不爽,他亲笔写诏书,命令韩世忠立即把多留的人赶回楚州。
在清洗楚州的行动之前,秦桧看似有意优待岳飞,私下里约见了一次。
这是岳飞、秦桧之间唯一的一次私下见面。准确地说,是单独见面。对岳飞而言,如果是纯私人性质的约见,他绝不会搭理秦桧。
他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声称秦桧是祸国的奸臣!这让两人之间没有半点和好的余地。
而在秦桧,什么都是有价格的,只要值得,他不会介意干任何事。比如约见一下岳飞,同时让脸上的表情甜蜜些。
秦首相提请岳副枢密关于此次楚州公干需要注意的事项,朝廷希望探明韩世忠历年的工作态度,搜集需要的证据,并着重强调了四个字——“且备反侧”,反侧,指不顺从、不安定。
这是指要岳飞注意,楚州方面的韩家军有可能不听话,会伤害你。也是在暗示,朝廷希望楚州出事,让那边的兵不听话。进而引申宋廷要拿韩世忠开刀,罪名就从这次楚州公干产生,由张俊、岳飞来提供。
这是赤裸裸的陷害和收买!
岳飞大怒,当场拒绝——“世忠既归朝,则楚州之军,即朝廷之军也。”这是宗旨。
——“若使飞捃摭同列之私,尤非所望于公相者。”捃摭,指搜集。让我岳飞搜集所谓的证据,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秦桧气得立即脸上变色了。
几句话之间让两人的裂痕变得更大了。双方都愤怒到抓狂,而且理由充足。在岳飞,他说的是公理,这世上最正确的东西。难道平白害人是对的吗?!他当然要拒绝,甚至回击,让这个无耻之徒感到些廉耻!
而秦桧说的是现实,这世上最实际、最管用的玩意儿。靠这个才能活下去,荣耀下去,无数的史实早就证明了秦桧们的无敌,那么为什么好言好语地说话被咒骂鄙视呢?!岳飞,你为什么就不能知些进退,懂点好歹呢?!
双方都气得头晕,当天不欢而散,各奔前程。
岳飞走在去楚州的路上,知道了整件事的走向。其实对付韩世忠的行动已经在进行中,有人诬告韩世忠的亲信部将耿著谋反,耿著已被关押,并已经招供是受韩世忠的主使。光这一条就足以把韩世忠罗织进去,无数的罪名会不停地叠加起来,直到把韩世忠压倒。
至于秦桧私下里诱惑岳飞,不过是驱虎吞狼,进一步制造三大将之间的矛盾,让后面的事更加好办些罢了。知道了这些,岳飞的反应再一次证实了他为什么是岳飞。
韩世忠与岳飞是同等级人物,甚至资历更老、与皇帝的情分更重。他都被朝廷无中生有罗织罪名,那么在常理上岳飞应该警醒,应该胆怯,朝廷已经在杀猴吓鸡了,他应该变得识时务。
至少要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吧。
可岳飞却连夜写信向韩世忠报警,通知老韩有人在搞事整你,快想办法。信及时送到,耿著的案子还没有定性,韩世忠第一时间赶去皇宫,求见赵构。赵构在短时间里回忆了15年间韩世忠的表现,发觉除了在抗金的态度上韩世忠不那么柔顺之外,一切无可挑剔。于是,他大发恩典,允许韩世忠进宫见面。
是允许见面,而不是免罪。
既然是态度上的问题,那么就要用态度来挽回。韩世忠的屈辱时刻来临,这位威风凛凛纵横一世无论何时都以铁血面目示人的韩大将军在皇帝的面前跪倒,“号泣”,举起自己伤痕累累仅剩四根且不能弯曲动弹的手指向赵构认错乞怜。
……嗯,这态度还过得去。
赵构满意了,愉快的情绪有益于回忆,他想起了更多的韩世忠历年的优秀服务业绩。他决定还是宽宏大量一些。
他微笑着下令,耿著一案至此了结。耿著“杖脊”,刺配海南。所谓的谋反只与此人有关,没有其他的涉案人员。
韩世忠的命保住了,至于楚州方面,一切还在继续中。
张俊、岳飞莅临楚州。岳飞直接入住楚州知州的衙门里,张俊不同,他在城外安营扎寨,搞得像行军打仗一样。
开始办公,第一步是清点兵籍。韩世忠从军近30年,韩家军威名震世,有太多神奇陆离的传说流传,到底怎样,谁也不清楚。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它的公开清查。结果是惊人的,楚州独当一面,抗金10余年,使金军匹马不能渡江,这之外,还不时进军北伐,做到这些,兵力居然只有3万。
岳飞不禁感叹,韩世忠真是一个非凡的人!
张俊在旁边无动于衷,他关心的是赵构、秦桧的指令。这时他掩上兵籍册,对岳飞说,飞,我们得把韩世忠的军队带到镇江府,这只是命令之一,更重要的是,得把背嵬军安全、完整地带到临安城。
岳飞不由自主地震惊,他的神情一定瞬间变得凶狠狰狞。张俊,你要干什么,这是在私拆韩世忠的嫡系,不仅要毁了这支军队,还要毁掉韩世忠的根基!
这是军队里最大的禁忌,只有南渡初期各大将整合军队时才用过这招。现在是什么时候,背后捅刀子居然这样歹毒彻底?
而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由张俊来干。张俊、韩世忠是多年的战友,平时私交很深,是双重的儿女亲家,想不到一时的权贵利诱,就让他如此背信弃义。
岳飞再一次做出了岳飞的回答。他说,国家只有你我三四人能战,恢复大计全在我们身上。万一以后皇上命韩枢密复出领军,到时候我们有何面目与他相见?
张俊哑口无言,像秦桧一样气得额暴青筋。
当天,两人各自气得头晕,不欢而散,各办各事。
岳飞很简单,他坐在楚州知州衙门里想心事,近期一系列的事闪电一样发生,让他措手不及,这都代表了什么,还会再发生什么,乃至于就在眼下的楚州,秦桧一干人在已经扳倒韩世忠之余,还要再干什么?
这让他寝食难安,山雨欲来风满楼,劫难将至,大祸临头,他却猜不出问题出在哪儿。
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说到底,难道他能对抗皇权,对抗相权吗?
韩家军被肢解了,最精锐的背嵬军被带到临安,直接受禁军管辖。其余军队开赴镇江府。
一切如南宋上层建筑所愿。
七月间,张俊、岳飞回到临安城述职。岳飞等一大堆的报告说完之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请求南宋让他解甲归田。
赵构的回答让他再一次捉摸不定。
赵构亲笔写了不允诏。对岳飞的辞职,他这样回答——“……朕以前日兵力分,不足以御敌,故命合而为一,悉听于卿……以极吾委任之意。”
枢密使,军方至高官衔,岳爱卿,我爱你到了最高档。
就任不到半个月就想着辞职,真让人失望。现在你有机遇,有做事的权位,却说没法按自己的心意为国效力,说出去谁信呢?
是的,你的心里有疑惑,那么我们做点实事,让你产生被重视的感觉。张俊与你不和,是吧,那么把他调出临安,到镇江府去上班。中央枢纽之地,完全由你和韩世忠把持,这样你看如何?
岳飞沉默。
韩世忠沉默。
再一次被公开戏耍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啊,你为什么要玩这种把戏呢?枢密院在宋朝只是军方名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实际上在首都有层层枷锁封禁着它的职能。而镇江府是哪儿,它是南宋长江防线的中间位置,本身聚集着张俊的全部军队,又刚刚吞掉了韩家军,这些加在一起,已经让张俊实际上控制了南宋的大半军队!
赵构却得了便宜卖乖,说什么远调张俊,让韩、岳坐镇中枢……这让人除了沉默以外,还有什么办法?难道冷冷地一笑,说“皇帝,你真小人”?!
赵构所想、秦桧所思,都变成了现实。韩、岳军队被夺,军队肢解,在临安城半软禁,而国防全面交给了张俊。这时是七月末,两个多月之后,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不在内部,而在江北。
金国的都元帅,威名赫赫、神勇无敌、征战无厌、很少获胜的四太子殿下金兀朮再一次领军出征,侵略南宋。这一次他选的位置仍然是淮南路,正是张俊的防区。
张俊手握近30万精兵,与淮南一路金军抗衡,这是前所未有的优势。他不必做出怎样周密诡谲的安排,只需要陈兵列阵与敌正面交锋即可。
实力决定一切。
可实际的战局走向让每一个汉人惊愕。张俊居然坐在镇江府不动,全部精兵都固守江南不动,只是派出去一些侦察兵过江刺探军情,随时向他汇报。
淮南全境拱手送给金人,任凭掳掠蹂躏。
这是怎样的怪异荒诞疯狂!哪怕是当年北宋亡国,懦弱屈辱层出不穷,也从来没有过不抵抗!不说太原、真定等抗战名城,连开封陷落时也不是拱手让人。而这个张俊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历史之先河,隔江坐视江北大片国土沦丧,坐视无数同胞饱受生死凌虐。
这样的人居然是当时南宋军方的最高首脑!
张俊还振振有词,他说纵观国际大势,南北就要达成和平了。这次金军侵略不过是因为上次柘皋之战丢了面子,回来出出气罢了。没必要过江交锋,很快他们就会撤退了。
言外之意,退一步海阔天空,与其冤冤相报,为何不高姿态些先让一步?为了和平,哪怕有牺牲也是值得的。
一时间南宋朝野大哗,无数人弹劾指责张俊,连打定主意沉默到底的韩世忠、岳飞两人都没忍住。不为别的,哪怕从纯军事角度来看,张俊浪费了一次比从前更理想的机遇。
金兀朮这次是来找死的,他的兵不仅少了,连粮草辎重都严重不足。女真人的短板从这时出现,这个民族在宋、辽两国的腐朽中迅速崛起,既没有根基也没有规划,除了最初时打仗勇猛之外,什么都很劣等。他们不懂管理,不事经济,虽说从原始社会过渡到半奴隶制半封建社会,但十几年间很多事都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一点,他们比契丹人差远了。
在金兀朮的管理下,开封城、燕云十六州等曾经举世最繁华的地区一片荒芜,满目所见除了死人死狗之外全是野草,搞得他亲自出征,都没了粮草。
在淮南地区一个多月的侵略时间里,这帮女真人饿得吃牛、吃马、吃俘虏,混得人不人鬼不鬼。当是时,如果宋军调重兵过江,女真人将不战自溃。
天赐良机被白白浪费,韩、岳两人忍无可忍,各自写了一份奏章,一方面弹劾张俊,一方面反对议和。这在稍有良知的人看来,都是在尽最基本的义务,可对赵构等人来说,是挑衅。
计划提前执行。
之前对岳飞的各步骤准备都可以收网了,秦桧组织了最高规格的弹劾队伍,由御史台、知谏院互动配合,御史中丞何铸、右谏议大夫万俟卨、殿中侍御史罗汝楫出面,搜集证据弹劾岳飞。
这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任务,三个人动用国家机器调查岳飞平生事迹,事无巨细一一考证,最后只罗列出三条“罪过”。
1.岳飞工作态度恶劣。“日谋引去,以就安闲。”
2.淮西之战,也就是第四次北伐结束的后一年,张俊搞出柘皋大捷那次,岳飞“坚拒明诏,不肯出师”。
3.倡言楚州“不可守”。
以上三条,先不说对错,直接透露出一个真相。岳飞在绍兴十年第四次北伐之前的一切行为均无可挑剔,是品行完美没有瑕疵的人。
而这三条本身也都站不住脚。第一点,岳飞是写了很多次辞职信,甚至有一次自动解职罢工。这在封建王朝皇权至上的理念里很是大不敬,但是一来事出有因,每一回赵构都严重挫伤了岳飞的报国之心;二来宋朝有一个宽松的政治环境,官员辞职从来不是罪恶,反而是不恋权贵的清高行为。
至于后两点,前面事发时早已叙述清楚,淮西之战时,岳飞被各方面的命令所左右,被隔离在战区之外。楚州……相信直到这时,岳飞才会知道当时张俊为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依不饶地一定要他表态。那是个坑,早就挖好了等着他往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