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的第一個禮拜一般來說沒什麼大事,課堂上的瑣瑣碎碎還沒納上正軌,小考、作業之類的雜碎勾當因為沒有墊檔的素材,在第一週也就比較少出現。
開學的第一週同時也是選出內閣大員的好日子。
高中時代的小菜鳥們雖然個個都是一臉討人厭的長相,但他們同時也是是某種心靈仍然純淨的可愛族類。高中時代的幹部選舉在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中總要來個數十回,和成人世界不同的是,這類型的幹部選舉總要演上五十次堅辭不就,滿臉漲紅的搖頭戲碼。被題名推舉的傢伙們搖著頭,死也不肯說上幾句「懇請賜票,當仁不讓」的瘋話,等到舉完手、投完票了,人被選上了,還是一臉的無辜無奈,並且人人視權位如糞土浮雲,「只要一塊錢,班長換給你做都行」的高風亮潔勾當,我想,在每個人的高中時代也是個相當普遍的鏡頭吧?
不過,當年在咱們班上的幹部選舉日,就出現了不尋常的奇異景象。選班長的時刻,導師照例詢問有沒有人打算推出口袋名單,同樣的,這種場面你在求學時代也一定看過不下數十回,踴躍舉手的傢伙們推舉出來的一定是別人,也許是他的舊識,也可能是十分鐘前一見傾心的鄰座傢伙,什麼人都有可能,但是鐵定不會是他自己。
然而,當年的選舉日上,就出現了這種不可能的場面,而且,不只是一個。
「我!」尖嘴猴腮,戴著一付斯文眼鏡的吳蚊子氣定神閒舉起右手,這樣說道。「我推選我自己。」
在眾人的驚詫眼光中,導師讚許地點點頭,在黑板上寫下吳蚊子的大名。
然後,一隻肥肥的大手跟著緩緩舉起。
「我!」方頭大耳,小眼薄唇的某大為也舉起手,堅定地說道。「我也推選我自己。」
於是,某大為的名字也端端正正列在吳蚊子的旁邊。
然而,這場早熟的民主示範彷彿沒有得到太多人的肯定,經過投票的表決,兩個人都沒有得到選民們的青睞,得票都在個位數以下,而且,大夥也見識到了史無前例的劃時代偉大景象。
因為在這些個位數的票數中,某大為和吳蚊子都不約而同地舉手投票投給自己。同樣的,在你的求學時代,因為矜持與害羞的心理作祟,大概也難得見到有什麼人會在幹部選舉的時刻投票給自己。
低票落選之後,這兩位天才老兄依然鍥而不捨,繼續提名自己角逐剩下來的內閣名單。選舉在大夥看熱鬧看笑話的心態下輕鬆進行,在過程中,某大為和吳蚊子偶爾發表一下意見,質疑程序上的小小瑕疵,倒也惹來大夥的開懷一笑,最後,大概是被他們的熱誠所感吧?內閣名單公布之後,兩人果然沒有落空,某大為以些微差距當選掌管班上治安的風紀股長,吳蚊子也當選為學藝股長,掌管全班的文書相關業務。
在就職演說上,別的閣員都只是站起來點個頭,頂多小聲說一下自己的大名。但是經過全套民主程序洗禮的某大為和吳蚊子當然要和人與眾不同一下,於是,兩個人像是打擂臺一般地,先後發表了當選宣言。
「今後,我會將班上的秩序管好,我是不講情面的,我注重的只是成績,希望大家可以和我配合。」
這就是咱們新任風紀股長的當選宣言,當時我們的生活歷練都還淺,傢伙們也聽不出話中有什麼玄機,也沒人發現他老兄宣言中短短幾句話裡,就出現了四個「我」字。
現在,輪到的是咱們的文化首長吳蚊子先生。
「我自己是很喜歡文學的人,特別喜歡讀詩,我相信文學氣息可以改善環境,所以,今後我會竭盡全力,讓我們的班上成為一個充滿文學的地方。」
老實說,當時大夥聽了他的話都挺感動的,不只是傢伙們感動,連導師都覺得好感動。不過大家也不要高興得太早,自古以來,一時的感動背後總有某些近似狗皮倒灶的內幕撐腰,當然,這次我們的某大為和吳蚊子先生也沒有讓大家失望。
在當時的年代裡,學校中仍然有著某些後世稱之為「白色恐怖」的詭異場景,當然那時候沒有人懂得什麼黑色白色的鬼玩藝兒,充其量只聽過一些古古怪怪的傳說,在這些傳說中,有的說某個學校有個天才型的高工學生,自行研究了一臺小型遙控飛彈,卻不慎讓它飛進了某軍事基地,從此這個高工生就「失蹤」了,不只是他失了蹤,連他的全家人也彷彿不曾存在這世界上似地消失蹤影什麼的。
當然這都只是挺糢糊的一些傳聞,但是學校裡教官們的某些手法的確讓你在日後的成長歲月裡萌生恍然大悟的表情。在這些手法中,有一種就和某大為先生擔任的風紀股長有著直接的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在咱們這個偉大的教育制度中,彆住氣不要說話彷彿是一個極度重要的環節,一個班級在各類自習、午休時安靜與否好像是件攸關生死的大事,其重要的程度常常還列入正式的評比。
在咱們當年的高中時代,除了服裝儀容的要求之外(雖然我們都搞不清楚小平頭、西瓜皮、大盤帽和土皮鞋對環境的美觀有任何貢獻),對於所謂的秩序也要求得相當嚴格。而落實這種嚴格的執行者就是每班的風紀股長。
「每個禮拜三禮拜六,」學校情治單位之首楊教官如是說道。「由各班風紀股長交出講話不守秩序的名單,不得有誤!」
你可以看得出來,楊教官這番話可不是說說罷了,那年代的教官說的事兒都不是說說就算了的。講話不守秩序者的名單在每週三六送上訓導處,像是日後島上最流行的直銷生意一樣還有積點累進制度,只要連續三次被登記,就得在禮拜天到學校上基本操,連續上三禮拜的基本操就記上一次警告,以此類推。
就因為這種名單事關重大,通常學校們的風紀傢伙們也不會盯自己的夥伴太緊,每次總是意思意思交幾個最惡行重大的傢伙敷衍了事。
不過,後來我們才發現,咱們的某大為先生是個寧殺錯不放過的可怕份子,沒多久後的有一天下午,導師先生氣急敗壞地跑到課堂上來,拎著一張紙對著我們大叫大嚷。原來這一陣子以來,咱們天才的某大為先生並沒有閒著,每天在暗地裡監督班上的治安,每次都交一份超過四十個人的講話名單,以致於,那個禮拜天全班就有四十來人要到學校上基本操,除了某大為先生自己、幾個坐他四週圍的、還有班上的幾個官位比他大的倖免於難之外,班上全部傢伙都得在禮拜天到校出出基本操。
那次週日基本操絕對是個悲慘的笑話,全校其它班級的傢伙們加起來不到三十個,只有咱們班上像是同學會似的幾乎全員到齊。當然,我、彭呆、羅幹幾個也沒能躲得過去。
星期天的太陽又毒又曬人,到了星期一的早晨每個人都想把某大為撕成碎片。想不到他老兄在群情激忿下仍然好整以暇地站起來,大聲說道。
「我只是盡了自己的職責本分,我做事情是不會講情面的!」
這樣當然很好,只是有的人就是忍不住,中午午休時分班上的大灰熊一言不合立刻揮了他一拳,當場吃下一枚大過。
在我的記憶中,某大為是被人當場海扁一拳的次數紀錄保持人,光是我自己就親眼看過兩次,過程都一樣。都是一言不合,然後某大為搬出官腔,最後捱上一拳,然後他捂著嘴巴告到訓導處。
後來訓導處的教官辦他的個案也辦到煩了,於是導師規定從此以後某大為記人名字的名單必須公開,開始記人的時候必須宣布,而且被記的人如果不服也可以提出申訴。
這樣的措施後來也沒能落實,某大為濫用職權情形仍然嚴重,糾紛依然不斷。你知道的,十來歲的毛頭小伙子哪有可能彆得住一整天不說話?在早自習你總會忍不住和鄰座嘀嘀答答幾句話,話講完警覺地一回頭,也總會看見某大為坐在陰沈的角落,森冷地在紙上劃下什麼。
還有某大為的自由心證也是非常可怕的一項特質。有一回老彭呆就差點成了揮上他一拳的俱樂部成員。那時候是一大早連早自習都還沒開始的時刻,彭呆偶爾走過某大為的桌旁,卻發現自己的名字已經端端正正列在某大為的黑名單上。
「喔!沒什麼,」某大為先生輕鬆地說道。「因為我覺得你一定會講話,所以就先寫上去了。」
我們後來花來好大的力氣才把彭呆拉開,否則某大為大概又要被他扁上幾拳。
在這同時,咱們的另一位主角吳蚊子也沒閒著,當某大為的恐怖情治網在班上方興未矣的時刻,他同時也培育出另一群類似影友會的成員,和一般影友會不同的是,這些人的共同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也將拳頭招呼在吳蚊子的尖嘴上。
和就職宣言中提的「文學氣息」完全不相干的是,吳蚊子是個你這輩子所能見過最懶最喜歡推卸責任的怪傢伙。他非常地不喜歡動,成天只是蹺著腿,雙手交疊在膝前,側坐在座位和人瞎掰,姿勢酷肖「教父」電影中的馬龍白蘭度。
「孩子,」他彷彿會這樣說道。「捅了什麼漏子我來替你解決。」
不過現實生活上可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吳蚊子擔任的學藝股長是眾閣員中最忙碌的職位,平時班上收繳各類作業、週記、作文都是學藝股長的差使。按理說他老兄這樣努力俘了這個職位,應該努力去做點事什麼的,但是這些差使他老兄能拖就拖,能不做就不做,沒多久傢伙們就怨聲載道,因為作業要自己收,連週記也要零零碎碎去導師那兒拿回來。
後來抵擋不住輿輪的壓力,吳蚊子只好上臺去大聲疾呼一番。
「同學們,」吳蚊子翻轉右手,手背疊著胸口,面露無奈的表情。「你們要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我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做,並不是我因循怠惰,你們真的要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
再後來,大聲疾呼的內容不變,口氣卻要重上一點。
「同學們,」吳蚊子會這樣說道。「你們為什麼不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
到了真的抵賴不住的時候,他還會以一己之力指責全班五十幾個傢伙。
「同學們,為什麼你們會這樣的自私呢?你們我真的對你們很失望,」他會這樣怒道。「為什麼不能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
憑良心說那時節大夥都非常的氣他,可是也沒什麼辦法。作業是一定要交的,沒有人動它的話它也不會自己跑到老師們的辦公桌上,久而久之傢伙們便發揮臺灣人最不光采的天賦本性,吵不嬴的時候便摸摸鼻子自認倒霉,來個逆來順受,大家夥兒乖乖的輪流頂替吳蚊子的工作,聽話得像是他的兒子。
而我們的吳蚊子先生仍然成天坐在他的寶座之上,側坐,兩手交疊在膝前和人瞎掰,彷彿一直忙得很,卻什麼鳥事也不做。
對了,不是還有什麼所謂的「喜歡讀詩」,什麼「文學氣息」嗎?也許這種懶散是文學家特有的氣質也說不定,是嗎?
唉!
關於文學氣息這檔子事,班上幾個優雅型的傢伙一開始也被他唬得一楞一楞,也的確試著去和吳蚊子展開所謂的文學對話。
「所以,你覺得『百年孤寂』中邦迪亞家族的宿命是不是某種歷劫式的參悟呢?」
「什麼?什麼『百年孤寂』?」
「關於卡夫卡,你覺得是不是因為父權陰影籠罩下造成的悲劇?」
「誰?」
……
諸如此類的問題,文藝青年們問了好一陣子,才肯定吳蚊子是個絕對的文藝空白一族,對於歷史人物的了解,他只知道楚留香很帥,張三丰的功夫很厲害。對於「出埃及記」的雄壯經典交響樂一無所知,卻知道那乃是每次布袋戲的史艷文出場的序曲。
那時節的我們,當然也不瞭什麼叫做競選支票跳票,也沒有人會去追究他有沒有詐欺什麼的。反正,嘀嘀咕咕的照樣嘀嘀咕咕,對社會亂象冷漠的照樣對社會亂象冷漠,上課下課,起立坐下的口號一天天在喊,地球也沒有停止轉動,天也沒有因此塌下來。
直到有一天某大為和吳子首次對決的場面出現,故事才算有了轉折。
那一天也是合該有事,國文老師那時節正懷著小孩,早上突然覺得不舒服就向學校告假,國文課也因此變成了自習課。通常,自習課便是風紀股長某大為獵殺受害者的好時機,這一陣子他收斂了些,每次開始記名字都會先廣播一下。
自習課進行了沒多久,大夥都在壓抑的氣氛中幹著自個兒的事,有說話的也聲音放低,望著某大為那邊,戰戰兢兢地說個一兩句也就算了。
突然間,不知道為什麼某大為就和吳蚊子大聲吵了起來。
「你為什麼記我的名字?」吳蚊子高聲質問道。某大為的桌子攤了張筆記紙,紙上面的確記了吳蚊子的名字。
「因為你在自習的時候講話,我剛剛已經說過,要開始記名字了!」
「我談的是公事,談公事講話怎麼可以記呢?」
「那你是說我冤枉你了?」
「因為我本來就沒有講話啊!」
「好……」某大為一付受傷害的表情,把吳蚊子的名字劃掉。「那現在你是不是在說話?」
沒等吳蚊子回答,某大為又特別誇張地在紙上又寫了吳蚊子的名字。
「我現在還是一樣記你講話,而且我絕對沒有冤枉你……」
反正,兩個人就在那兒纏夾不清,搞到後來某大為就採取了視而不見的狠招,任憑吳蚊子怎麼在他的面前大吼大叫,那個記上去的名字不劃掉就是不劃掉。
幾天後,吳蚊子的報復行動也出爐了,那幾天裡他一反常態很熱心地將所有作業收好,還很細心地將每個人的交繳狀況登記下來。
作業發回來的時候,只有某大為的作業沒有回籠,老師們在課堂上問他為什麼沒交作業。某大為抗聲說道他每次都按時繳交,於是,老師們便轉向學藝股長吳蚊子求證。
「沒有啊!」吳蚊子堅定且無辜地說道。「我這邊都做了紀錄,他的作業從來都沒交,連一次都沒有。」
這下子換成某大為氣急敗壞地跑到吳蚊子那兒大呼小叫,而吳蚊子也氣定神閒地來個聽而不聞。
「你……」某大為破口大罵。「人渣!」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沒有寫作業還想找我做替死鬼。」吳蚊子口齒流暢地說道。「我早知道你會找我的麻煩,但是做人也不用這麼卑鄙,不寫作業就不寫嘛!有種的話就自己扛起來,不要找人做擋箭牌,還找一大堆藉口。」
「你……」某大為口齒相形之下變得笨拙,而且他動起肝火來臉上變成紫醬色,說話也開始口齒不清。「敗類!」
「說到誰是敗類,還不曉得哪!有人成天就濫用職權在那兒搞七捻三,欺負善良的同學,而且自己做錯的事栽贓別人,是最低級的行為了。你說我藏了你的作業,現在是法治時代,什麼都講證據的。我的登記上面根本沒有你的名字,你的簿子也沒有在……呃……沒有在我這裡,我也從來沒看過你的簿子,一個人要懂廉恥,不要出了錯就往人頭上推去。」
「你……混蛋!」
「你白癡!」
「你……你他媽的!」
「我才替你媽的丟臉!」
當兩極的交火逐漸扯到雙方家長的時候,口頭上吃了大虧的某大為終於忍受不住,一聲暴喝便將吳蚊子撲倒在地,兩個人開始扭打起來。
那是我這輩子首次意識到所謂「民意依歸」力量之強大,我的意思是說,這兩個人扭打的範圍逐漸加大,越打越厲害,碰倒了不少桌子椅子,可是卻沒有人過去拉開勸架,連意思意思的動作都沒有。傢伙們在兩人砰砰磅磅的戰局聲中露出古怪的笑容,有些人還小聲地在一旁煽風點火。
「加油!加油!」有個坐前面的小個子這樣促狹地揮動右手,小聲地叫道。
這場戰事持續的時間不可謂不久,因為桌椅翻倒的碰撞聲還驚動了隔壁班的老師,後來更驚動了訓導處的教官才把兩人拉開。
兩人驚天動地的雙雄大會戰結果是,因為他們都是幹部,訓導處以各兩支暗過處理,高中時代的「暗過」,在精神其實和司法制度中的緩刑沒有兩樣。也因為這場扭打事件,導師在當週的班會上摘下他們的烏紗帽,順利改選新任的風紀股長、學藝股長,算是個人人稱快的圓滿大結局。
下野後,戀棧權位的某大為彷彿還無法忘情於抓權時期的威風,偶爾會秀斗一下,在班上吵嚷的時刻站起來,大吼一聲。
「不要講話!」
然後新任的風紀股長梁老中也很寶,他的寶座就在教室的最後方,此刻他也會向某大為暴喝一聲。
「你也不要講話!」
吳蚊子還是老樣子,還是一付馬龍白蘭度的坐姿,有時還拿著本「藍與黑」在手上,只是也沒見他翻開過就是了。偶爾不小心讓他又站上了講臺發表高論,還是成天把「你們為什麼不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掛在嘴上。
時光匆匆,後來傢伙們當然也隨著歲月流逝而升級、而畢業,然後消失在我們這個有點好笑的人間。某大為和吳蚊子在這一班升上高二的時刻不幸雙雙挨了學校一斧頭而落馬,成為比咱們低一年的小學弟,那之後我再也不曾看過他們,也不再聽過他們的訊息。
只是,日後在咱們這個紛紛擾擾的人間,我敢打賭你還是會遇見千千萬萬個不同版本的某大為與吳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