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的青春高中鸽子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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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開學第一天

「喂!臭小子,你再不下來我就管你去死啦!」

西元裡某一年九月四日的清晨,七點三十分五十四秒左右的時分,我的室友彭呆站在鴿子籠的門口,仰頭向著二樓這樣大呼小叫著。

九月裡,這是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彭呆的大嗓門像是豪華戲院的杜比環繞音響般地,幾乎傳遍了整個臺中市。

我站在二樓的窗戶旁邊,胡亂地扣上制服的鈕扣,一邊探頭出去想要搭腔。還沒開口呢!對面人家的窗戶突然「刷」的一聲打開,有個睡眼惺忪的外省老伯深吸一口長氣,開始向彭呆破口大罵。

我張著嘴巴看這一幕突然出現的精彩好戲,先是驚奇得很,然後又覺得好笑,到後來簡直要把肚皮笑破。

被吵醒的老伯據說是這一帶脾氣最壞、口齒最伶俐的罵將。你當然可以想像他老人家雙手支在窗沿、全身自腰部以上露出窗臺,口中家鄉髒話連珠而出的盛況。老彭呆真是吃足苦頭了,一直到我下樓的時刻,老伯還在窗臺旁喋喋不休,滿口咕噥著他已經三天沒有睡場好覺,以及當年在湖南打老共的時候(不過,日後這個故事的發生地點一直在變,有時在四川,還有一次更北進到黑龍江),他如何將一個吵擾他的小子一槍斃掉的壯烈往事,而且更精采的是,老伯每一句話都用「媽你個老子」來做發語詞。

我真是快笑癱掉了,快到學校的時候,我還是不時指著彭呆,賊兮兮地笑個不停。

彭呆無疑感到極度的不滿,一路上,他不停地像老頭一樣的嘮叨著,指責我的不是。首先他說我不應該在開學日像隻大烏龜似的觸他霉頭,大夥都是留級了一年的,何苦互相陷害。而後又批評我簡直像個娘們一樣,得化好粧、梳好光頭、塗完口紅才能夠出門。說到激越處,還不時揚手捶我一記肩膀。這小子無疑是具有拳王潛質的,每一記拳頭招呼在你身上都結實得令你骨頭發酸。搞到後來我們幾乎要在大馬路上大打出手。

無論怎麼說,最後我們終於還是走到校門口了,馬路上的傢伙們像潮水一樣流過我們的身旁。不知道為什麼,「前程黯淡」四個大字突地映入我的腦海,天曉得我的腦袋瓜子裡在翻攪著什麼,但是我的確有這樣的感覺,這使我感到憂鬱,眼前像是貧血似的陡地一暗。

我和彭呆走到校門口前一條小巷子的時候便停下腳步,暫時地倚在牆角看那些騎著單車或是踩著腳步的傢伙們從眼前不斷地流過,而這些傢伙們,據說就是未來的幾年內要和咱們共渡三年寒窗的可怕份子。

傢伙們之中,有長得像菜鳥的遜卡,有卡其制服漂得像白襯衫的痞條,有大盤帽像慈恩寶塔一樣尖的寶蛋,有碰他一下就捅你一刀的狠角,有問他今天禮拜幾也眼神渙散的魯飯,也有跟你說句話就有辦法把你賣掉的未來精英名流。我眼花撩亂地四下觀看,覺得心下好過了一些。

不遠處的豆漿店裡,我看見幾個傢伙叨著煙遮遮掩掩地噴著白霧,而教官團們只不過站在他們不到二十公尺遠的地方。

等到傢伙們紛紛把煙屁股丟了之後,四五個人推推拉拉地走進校門,經過校門的時候,還向站在那兒的兩個教官露出天使般的微笑。看到這兒,我不禁又感到一陣暈眩。

片刻以後,我們走進校門,在過程間發生了個小問題,因為有個挺胸突肚的老山東教官冷不防叫住了彭呆。

「你!」他拍拍彭呆的肩膀。「我想和你聊聊!」

一群克盡臺灣民眾優美傳統的小高一們這時停下腳步,好奇地聚在一旁,圍觀這場好像會蠻好看的熱鬧。於是老山東教官必須呼叱著趕掉他們,才能夠回來繼續和彭呆「聊聊」。

「孩子,我問你,」他的措詞一開始相當的溫和。「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天在精神講話的時候笑得一團糟的,是不是你?」

彭呆楞了楞,遲疑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可……可……可能是吧?」

老山東教官陡地挺直腰桿,但是即使這麼一站還是矮了彭呆一個頭,遠遠看倒像是彭呆在教訓他似的。

「聽著,孩子!」他仰頭一聲爆喝。「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他舉起右手敬禮,頭偏向右方)革命軍人的回答只有兩種,是!或者不是!聽好,我要你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彭呆開始緊張起來了,你可以看見他幾乎又要開始傻笑。「或……者不是!」

有個在旁邊偷看的高三傢伙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這又得勞駕老山東教官大呼小叫地趕掉一夥人。

「立……正!」他看起來好像受了愚弄似的,黝黑的臉上有受傷的表情,表情相當不好看。「我是叫你回答『是』,或者『不是』,不是叫你回答是,或者不是,你只要回答,而不是要你這小子說那個……或者不這個……他奶奶的熊!」

我在一旁聽他咕咕嘟嘟的,卻猛地迸出來一句粗口,不禁嚇了一大跳。

「我是說……」老山東教官不耐煩地說道。「管他奶奶的是還是不是,你只要說,前些天在禮堂搗亂的是不是你就成了。」

他說的是前些天咱們在禮堂聽「精神講話」時發生的事。主角你當然猜得到是我們的老彭呆。事實上,老山東教官這時逼問的,只不過是新生訓練這幾天來彭呆搞出的名堂之一罷了,由於神經系統異於常人的緣故,彭呆已經成了新生群中一個小小的出名人物,聽說有一回吃中飯的時候,他還讓同桌的一個傢伙笑到把滿嘴的飯菜全數噴在菜碟裡,為此那一桌的傢伙們從早晨餓到了傍晚。

不過這都是題外話了,現在老山東教官提的這一檔事,原委大概是這樣的。

原來在精神講話那天下午,學校派出來的是位年輕的英文老師,講的大略是諸如英文的學習策略一類的鬼話。當天,那個運氣不佳的年輕傢伙可能是為了表示他老兄如旭日東昇般的充沛精力吧?反正,就在我們一大票傢伙劈哩啪啦的熱烈掌聲中,他快步從禮堂的後方走來,踩過走道上的紅地毯,一次兩級地跳上講臺旁的階梯……

然後,他老兄就在樓梯的最後一階絆倒,結結實實摔了個大跟頭。

很難向你解釋當時是怎麼樣的一種狀況,一大票的高一小菜鳥們絕大多數已經在新生訓練中訓練得服服貼貼,所以沒那個膽子笑出聲來。情況發生後,有幾個蹩不住的小子重重吸了口長氣,你可以聽得見那幾聲響亮的氣音在禮堂中迴盪,但是看看四週,目光如電的教官團們掃射過來如炬般的探照目光,再怎麼想笑的傢伙也只好將笑聲吞進肚皮,蹩氣蹩得滿臉通紅。

我堅信,如果給他們機會的話,這些傢伙會從金瓜石笑到鵝鑾鼻,再一路笑到太平洋去。大部分人的嘴巴都緊緊地抿成一線,偌大的禮堂充滿著吸氣呼氣的不規則聲響,回音過處,上千名小菜鳥們像是噪動的蜜蜂窩,不住地蠢動,還嗡嗡地作響。

摔個狗吃屎的年輕老師這時站在講臺上,雙手搭著桌面,窘得要死。你可以看見他臉上紅得像蕃茄。他求助地望向坐在他身後的校長及學校大員們,臉上一付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這時候,講臺下的傢伙們其實已經逐漸停止騷動,漸漸安靜下來。

當時,我不經心地轉頭看看坐在身後三四公尺處的彭呆,驚訝地發現他的臉孔漲個通紅,嘴巴咬得老緊,還不時四下張望著。

在這同時,講臺上的年輕老師終於穩下來情緒,清了清喉嚨,準備說出他講稿上的第一個字。

不幸的是,他遇上的是我們偉大的彭呆,這篇講稿,他終究還是沒有機會完成,連一個字都沒能說得出來。

當時在場的人……不用靠得太近,就可以在這個寂靜的空間中看到這一幕令人永生難忘的好戲。我是其中幾個從頭看到尾的幸運者之一。不管怎麼說,反正彭呆到了最後還是忍不住「噗」的一聲大笑出來,口水噴得他前面那個倒霉鬼滿腦袋子都是,但是如果只是這樣,還不致於讓全場搞到大亂的程度。要命的是,彭呆他老兄的笑法比地球上的絕大數人要出色得多,是某種兩段式的笑法,噗嗤一聲爆笑出來,之後還有一長串的「嗝嗝嗝」回吸氣音,才是令我們一大票小子瘋狂的主因。

你可以想像的出來,在某個尚稱安靜的禮堂裡爆出這種笑法的嚴重後果,而且這還是一群拼老命忍住笑的傢伙。在彭呆的回吸氣音之後,就好像是炸彈點著了引線似地,整個大禮堂「鬨」的一聲迅速被大量的爆笑聲響炸得昏天暗地。

他們真的是笑斃了,可怕的「哈哈、呼呼」笑聲,以及一些沒人聽得懂的笑聲,雄壯地四處撞擊著,在那種環境下,要止住笑是相當不可能的艱難任務。一波又一波的笑聲,聲音稍稍止息下來,某一個傢伙只要「咯」一聲傻笑就可以再度將局勢帶上高潮。

那些端坐在講臺上的學校大老們看起來都像是要從臺上跌下來似的,一個個臉色怪異。而那位跌了一跤的不幸先生則像是快昏倒似的,臉上像是卡拉OK的彩色燈,變換著不同的好看顏色。

教官軍團們當然不停地大聲喝罵,期待能將局勢控制住。不過我看其中幾個小教官們也是一付忍住笑的古怪神情。這樣的努力當然只是徒勞,你幾時看過一小撮人能把一大票爆笑亂叫的老母雞弄安靜下來的?當然沒有。所以那天的精神講話後來變成了嚴刑下的拷問,整個下午,老山東教官就站在室外的操場上,所有的新生走出禮堂,重覆地做上四個小時的立正稍息動作。

但即使室外的陽光比禮堂內的抽氣扇熱上一百倍,人人都得在汗水的洗浴下捱上四個小時,我們大部分人覺得還是蠻值回票價的。

你當然可以確定教官團們並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誰,要不他們就不用搞這四個小時的操練把戲了。而且,那時節大夥兒的心靈也挺純潔,還沒有人想得出來告密投誠一類的骯髒把戲,縱使過不多久之後有些人就學會了這類的勾當,但是在剛入學的那時刻大家的確都還挺純潔。

不過,現在我才瞭解到,老山東教官的鷹眼可真是要人命,原來在那個混亂的場合裡彭呆還是被他結結實實認了出來。你忍不住要懷疑老山東教官也許出身於抗戰時期什麼空中搜查部隊的。不過有一點讓人詫異,他為什麼這麼遲才找上彭呆呢?

彭呆依然很侷促地站在那兒,圍觀的人潮已經逐漸散去,老山東教官用鷹隼般的眼神盯住他。

「其實你也不用回答了,」他把雙手背在背後,我開始發現他好像根本就在找碴。「那個人就是你,對不對?」

沒有人回答,彭呆其實已經快癱下來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間認為這該是我出面說話的時刻了,你知道的,那種天殺的雄壯音樂再度隆重響起。

「可是教官,我想他不是故意的。」

「意外嗎?非常好的藉口,」他濃重的鄉音聽起來像是某種走調的傳統戲曲。「沒有一個學生剛進臺中二中的時候就是壞蛋,從來沒有!但是,有許多跟你們……」他指了指彭呆,眼神依然盯住他,好像我是在一旁湊趣搭腔似的。「……跟你們這些孩子一樣聰明,一樣聽話的學生,最後還是犯了錯,他們還是被壞風氣影響了,對不對?」

鬼才知道對不對。但是他老人家可不管,依然順利流暢地繼續教訓下去。

「你們必須搞清楚,這個社會上有太多的罪惡(說到『罪惡』二字還特別加重語氣),他們在等著你上鉤,這很容易喲!因為像你們這麼年輕的孩子們,看起來就像……」

「衛生紙!」老天,我真是個快嘴的笨蛋。因為這乃是當年一個頗流行的黃色笑話,笑話中,說一個女孩自稱是一張白紙,但是卻有人回她一句,說她是張白紙,不過是張衛生紙,而且是用過的衛生紙。

果然,老山東教官轉頭瞪了我一眼,現在他把手掌挪過來搭在我的肩膀上了。

「兔崽子,反應很快喔!還有一點我要你記住,油腔滑調是罪惡的根源!我對你印象不好,對不對?」

我不知所措地傻笑著。不幸的是我的笑容一向缺乏變化,以致於我的傻笑、奸笑、冷笑及以某些不懷好意的邪惡笑容看起來都是一樣。最後,彷彿是覺得麻煩還沒找夠似的,我又說了一句沒腦子的笨話。

「是嗎?」這就是我在這種緊繃狀況下說出的笨話。

老山東教官的臉拉得更長了,他已經忘了教訓彭呆這碼子事兒,現在他要教訓的是我,這個外表油滑奸詐,骨子裡又奇笨無比的大呆瓜。

我努力地企圖阻止嘴角上的輕浮笑容,但是沒有用,老山東教官依然盯住我。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總有法子讓迷途的孩子導回正途,」我斜眼看了看彭呆,見鬼的是這小子此刻已經擺出一付看好戲的姿態。「教官們,還有我有一個最好的法子救回那些迷途的孩子。你告訴我,那是什麼?」

鬼才知道那是什麼。我緊張的時刻腦袋總會呈現一片完美的空白,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兒。

「紀律!」他使勁地點點頭,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軍帽絲毫沒有搖動,先前我還擔心他會把軍帽甩到地上哪!「就是這兩個字!關於這個,我可以詳細說給你們聽……」

簡言之,那是場篇幅超過三十分鐘的長篇大論。然而,從日後的經驗中我瞭解到,老山東教官是你這輩子所能見到最喜歡扯上半小時大道理的先生,卻也同時是個一臉凶相的大好人。他對每個學生都凶得要命,但是他無疑是愛他們的。這點從他對彭呆的處理方式就看得出來,精神講話當天,如果他當場將彭呆揪了出來,輕鬆寫意,也不用在大太陽下花上四個小時和我們磨基本操,但是這樣一來,也許彭呆就會在還沒開學前記上一支大過,對記過這檔事不了解的人也許不曉得,但是對某些傢伙來說,一支大過也許就是他日後生命的重要分野。

在這樣一個冷酷的學校中,絕大多數的老師都和學生保持著九百英哩的安全距離,一個大過對他們來說,只是個數字,至於這個數字和學生的前途有什麼關聯,通常不在他們的考量之中。但是老山東教官是這個冷酷森林中一陣溫暖的和煦春風,雖然這陣風的長相凶了點,但是絕對和森林中的冷酷截然不同。他真心地關心著咱們這一票愛惹麻煩的小子,並且日後有許多人仍然不斷懷念著他。

據說,老山東教官在訓我和彭呆那個早晨以後的第三個年頭因為車禍過世,不過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選擇不相信這一件事,總覺得有一天我們仍然能夠再次看見他那矮小結實、有點駝背的親切身影。

再說到那個開學日,我在校門口足足被老山東教官訓了三十分鐘,等到終於結束的時候,我和彭呆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嚴格來說,這是個天氣不好的星期一,我所謂的天氣不好乃是指心情不好,和實際上的天氣沒有太大的干係。這天的太陽其實還蠻亮麗的,天空一片蔚藍,可是我還是認為天氣不好,是主觀認定的問題。按照學校的編班名單,我在第十班,彭呆則在第六班。雖然被老山東教官訓了一頓,我們到學校的時刻其實還早,彭呆說要先去教室看看,我叫他請便,自己則百無聊賴地站在校園裡東看西看。

學校裏人不多,只偶爾一兩個背新書包,一身嶄新的小菜鳥,帶著敬畏的眼神走過我的面前。小花圃的玫瑰花散發出清香,還記得一年前也是大約這個時候,我站在這兒,聽著國樂社裏傳出來一陣清幽的笛聲,心想要在這鬼地方呆上三年實在是令人要沮喪到極點的事兒,那使我感到一陣頭暈。可是,天下事就是這樣他媽的要了你的命,因為現在我要在這兒呆的不是三年,而是四年,或是更多。

還有,去年吹木笛的老哥也不知道流落何方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也從來沒見過他,但我想他或許也跟我一樣在上學期挨了一斧頭。好像很久以來國樂社的門一直就是鎖著的,再沒聽過那樣清越的笛聲。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那陣清越悠揚的笛聲一直藏在我的腦海,和高中時代的藍天綠地聯結在一起,只要想起高中時代的諸多往事,就會在耳際幽幽響起那陣木笛的樂聲。

不過,這種事兒當時的我當然不會知道。那之後,我又在小花園坐了會,想起昨兒個夜裏打電話回家的時候,老爸叮囑過一開學千萬要去找某個主任,並且要在還沒上第一堂課前就要去找。

我是知道老爸的,他一直認為去年之所以我挨了一斧頭是因為沒編到好班的緣故,而我之所以沒編到好班乃是因為當時他人在日本,沒能在臺親自運作的關係。這其實是挺荒唐的事兒,我告訴老爸總有五十次如果一個傻瓜註定要成為一個傻瓜的話,你就是把他送到哈佛大學他還是個傻瓜。而每次我這樣講老爸就會光火,他說這種失敗主義的想法最要不得,過去的那一年就當是場噩夢得了,一切由老爸來設法。

我打心裏害怕和這學校裏的任何大官小官打交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沒照老爸的運作進行的話,他會很難過的。也許他不會說什麼,但是我其實蠻知道他的心理。不知道怎麼地,老爸去年掉淚的模樣又浮現我的腦海。

想到這裡,有種類似悲從中來的感覺沒來由地充斥在四週圍的空氣中,我想了想,最後還是改變了行進路線,走到志清樓底,咱們學校這棟老邁大樓就叫做志清樓,底下一個小房間,門上邊掛著「人事主任室」的藍招牌,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便走了進去。

人事主任室的佈局和底天下各種族類的主任室一樣,簡單得很,一張小辦公桌,一套待客茶几和四隻藤椅,一個禿頂烏龜臉的老先生坐在小辦公桌後邊。

「同學,有什麼事嗎?」他的眼睛下有很深的眼袋,不過眼神倒不錯,就五官來講他可能是個壞蛋,但那雙眼睛卻慈祥得很。他應該是個正派人物,去年一整年裏我難得在朝會上看過他上臺講話,而在這個學校裏,除了校長之外,各路的主任和組長露臉的比率和壞蛋的程度大部分來說成正比,因為只有壞蛋才會有那股子勁愛到講臺上去發表高見。

我假裝站在那裏猶疑了一會,才開口說道。

「我爸爸要我來找您。」

人事主任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站起來身來,繞過辦公桌拍拍我肩膀,要我到籐椅上坐,我的乖乖,我在高一那年就有一百八十三公分高,但是卻只到他的下巴,我早知道他是個長腿的老先生,那些學校的重要幹部擠在一夥的時候,其它人看起來都像是他兒子似的矮上三兩個頭。後來從小道消息得知老先生的正確身高是一百九十六公分。我坐下來,看著人事主任在我對面坐下,腦子裏不著邊際地想不曉得他可不可以灌籃,心裏逐漸充滿敬畏的心情。

「你爸爸好嗎?」他首先客套的問。我空泛地回了他幾句,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情。

暑假裏的一個早上,我和老弟老妹一起看電視臺轉播美國職業籃球大賽,電話鈴響了,從裏面傳出來的就是眼前這位老先生的聲音,他以同樣的聲調說道:「你爸爸在嗎?」,我坐在電話旁邊,電視裏的籃球賽中,大鳥博德一個偌大個子跌出球場外,栽進計分席裏面。

然後那天晚上,我半夜醒來,看見老爸和老媽坐在書房裡,捧著我的留級通知單一直掉眼淚。

「我對你的事感到很遺憾。你爸爸和我曾經想極力挽回,但卻來不及了」他倒了杯冷茶給我。我在猜想老爸是不是還送了紅包,企圖在我的補考成績上力挽狂瀾。「主任的小孩也留過級。連孔子的後代也在我們學校留過級,但是後來他們不也都考上了大學。」頓了頓,他又問道。「班級編好了嗎?」

我點點頭,告訴他已經編到了第十班。老先生打開地上角落一個櫃子,老天,他幾乎得彎180度的腰才拿得到東西。他遲疑地直起腰來,翻著一本淡灰色的卷宗。

「六班比較好,你還是去六班好了。」他肯定地對我說道。

六班是彭呆那一班,但是我可沒有絲毫的喜悅之處,因為十班有個年輕秀麗的數學女老師。雖說因為老師年輕漂亮就不想轉班到哪裏都說不通,但是此刻我只是一味地想留在十班不去六班,只因為十班的數學老師很年輕又很漂亮。我企圖扭轉這個局面,於是立刻接口說道:

「不了,我想不用麻煩了,在哪個班我都一樣。」

「正因為如此,」人事主任頭也不抬地在卷宗上做了個記號。「我們才更要謹慎,這是機率問題,你會喜歡這一班的。」

他走過來送我到門口,不過我總覺得老先生像是在趕人走似的。我走出人事室的門口,他想起了什麼又遠遠把我叫住。

「拿著。」老先生跑過來,遞給我兩大本美語會話。「好好用功啊!記得,去六班。」

我在上樓途中翻了翻那兩本橘子色外皮的美語會話。這兩本書其實我早就有了,而且還有很多本。去年我幹過一任半年的班長,曾經和當時我的內閣大員幹下一票很大的買賣,我們俘走了好多本飄著新油墨味的嶄新教科書。因為學藝股長在某天下課的時候發現堆教科書的書庫後邊窗戶破了個大洞,一直到那個大洞修補起來之前,我們幾個班長,副班長,風紀股長,學藝,服務和其它幾個忘了是什麼什麼的股長每次走過去就順手抽它幾本,有管道的傢伙還因為賣掉幾本賺了些錢。

不知道是不是怕這些書不能物盡其用的緣故,當時的內閣成員除了風紀股長之外,全員都和學校再度簽下一年合約,再把高一重唸一次。結局之完美就好像武俠片的大結局,反派終於束手伏法,眾人額手稱慶一般令人歡呼不已。這些令人心煩透的事我也不多說了,反正以後多的是機會。現在要說的是我已經看見了一年六班的招牌掛在走廊的第一棟教室,於是我走了進去。

這是間特別寬敞的大教室,在這個學校裏,有的狹窄教室可以讓坐最後一排的傢伙舒舒服服的靠在牆上沈沈睡著,有的寬敞教室則在最後一排和牆壁間有著巨大的空間,足以打場漂亮的美式足球。我在人群中短暫地瞄了一下,看見彭呆居然趴在桌上呼呼睡著。在開學日的第一堂課打瞌睡乃是彭呆創下的另一項光榮紀錄,我沒去吵他,只是自顧自找個位子打算坐下。

一進門,覺得裏面還算靜,只有點壓抑過的嗡嗡說話聲,離我最近的空位子位於教室的左上角,於是我便深深地坐了進去,並且幾乎整個人埋在裏面。因為一般來說,這個位置是給班上的7號或8號坐的,高中一年級的7號8號身高大約在一百六十左右,那也就是說,坐在那套桌椅裏使我有點狼狽,因為我就卡在那兒,不曉得待會怎樣把自己掏出來。

有位仁兄這時候慢慢地從教室後方門外出現,慢條斯理地經過每一扇窗,彷彿是慢動作的卡拉OK螢幕,最後,他在門口稍做停留,在牆上的課表上端詳片刻,才謹慎地走進門,站在講桌前面,對這個教室裏的全部傢伙略做瀏覽之後,打開了桌上的點名簿。

「各位同學大家好。」是一口的標準國語,臺灣本地土產。「我素你們今後一年的班導輸,希望大家用功讀撕,現在我先點一下名。」

於是乎,在導師親切鄉音的點名之下,以後陸續會在咱們這個故事出現的傢伙們一一登場,你可以看見他們那一付眼神空洞且頂著青色頭皮的蠢相,但是,這群傢伙同時也是日後在所有時空中,最讓我想念的一群遜卡。

肩膀壯碩,咧張大嘴嘻嘻傻笑的傢伙叫羅幹。

白皙漂亮,睫毛長且深捲,卻頂著一個大鼻子的傢伙叫陳鳥育。

一臉殺氣,走起路來卻婀娜多姿的是孔妹。

鷹勾鼻,像個痞子掛在那兒的傢伙叫白漿。

細瘦結實,神情像殺手般冷靜的是廖仁。

在教室的中後方毗鄰而坐,一個方頭大耳,一個尖嘴猴腮,這兩個傢伙此刻彷彿相安無事,日後卻成為最無可救藥的宿敵,那便是咱們的爆笑吵架二人組:某大為與吳蚊子。

及其他。

當然,絕對不能漏掉的,就是我們一臉惺忪,剛從夢中回魂的老彭呆。

十六歲那年的天空是片永遠的藍。班導師的點名聲響在寬敞寂靜的校園悠然傳出去,青翠的少年記憶中,隱隱傳來朗朗的讀書聲,間或摻雜一聲聲的「有!」。在開學日裡,一個個的名字流暢地朗誦在臺中市的古老天空下,隨著九月的風飄揚出去,鴿子籠的天際有養鴿人悠長的笛聲,隨著笛聲,振翼高飛的鴿子老兄們瀟灑地迎向天空,在雲端自由自在的翩翩滑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