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的青春高中鸽子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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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青春高中鴿子籠

十六歲那年夏天,某個極度炎熱的下午,我獨自一個人背了個空空的舊書包,坐公路局到臺中市去。一下車就被迎面而來的高溫沖得有點頭昏腦脹起來。

沒走幾步路,那畫面就像和三流電影的安排沒有兩樣,前一天晚上下過雨,雨在馬路上積了不少水,路過的計程車司機老哥從水潭上準確劃過,濺起的扇形水花就此同樣準確地,全數招呼在我的身上。

我極富悲劇性地楞在大馬路上,忙碌的臺中市人群在我身旁走過。一開始還有人用同情的眼神注視我,後來大家夥也就懶得搭理了。那片扇形的水花是有泥巴的,因此我的白色襯衫制服上還染上了線條大膽的印象派痕跡。我在同地點又楞了一會,不曉得該如何定位自己的處境。

這是咱們高中一年級新生訓練的第一天,按照傳統,新生訓練的菜單是在大太陽下立正,受上三天的精神式洗腦訓話。

天氣悶熱得像是但丁神曲中的烈火地獄,站在大太陽下除了汗流浹背,頭昏腦脹之外,那種孤臣孽子的感覺一定很精彩。方纔,我才剛剛被一大灘泥水潑個正著,像隻沾上泥巴的落水湯雞。

詭異的是,縱使這些倒楣事都義無反顧地發生在我的身上,但是我卻不得不承認,我其實還可以算得上是運氣不壞的啦!因為首先,那扇泥巴水潑在身上其實還蠻涼爽,如果不去管那些衣服髒了如何清洗的後續動作,在這種大太陽天下,被一灘涼涼的泥巴水迎面淋下倒挺有去暑消溫的作用。更何況學校的新生訓練雖然難捱難過,但是託上帝的福,那檔子事跟我一點也搭不上邊,我根本就用不著去參加,因為我一年前早就參加過這檔子無聊事了。

對了,我還沒有告訴過你吧?我在去年裏,因為數學成績表現符合高層要求,又受到史無前例的重度關愛,咱們學校的大員們決定再和我簽上一年的合約,要我再多唸上他媽的一年高中一年級。

如果你還是硬要我說清楚點的話,簡言之就是我被留級了,要再把去年一年裏上過的課,做過的事,說過的笨話再重覆上他媽的一遍。我那漫長的十六歲人生無非就是如此,非常的受到上天的眷顧。我的意思是說,一直都是這樣,我的十六歲人生,在悠遊的雲端漫步得正痛快時,突地「砰」一下跌到谷底,跌到最下邊的一方爛泥塘裏。在爛泥裏掙扎半天,罵盡天下髒話後,突地手上又會抓到一盒最喜歡的藍莓瑞士巧克力。

一身泥濘,哭笑不得地坐在泥巴坑裏咬一口瑞士藍莓巧克力,基本上就是我十六年來的人生寫照。

當然,我也知道「十六年的人生寫照」比起人家的三十年、六十年乃至於七十八十年的級數未免有些單薄,但是「我那十六年的人生」這樣的說法總讓我感到痛快。我知道這樣子的說法很難令你瞭解,不過反正十六歲高中小菜鳥的腦袋本來就沒有什麼人能夠瞭解。再說我在開學前眼巴巴跑了這趟來臺中當然不是為了見鬼的新生訓樂,我是到學校附近找房子的。去年我沒有住在學校,而是每天從老家草屯搭好久的車來上學,今年我打算換換生活方式,或者你也可以說是改改運什麼的。

總而言之,我在附近的臺中火車站洗手間裡將身上的泥巴略事整理,又在熱氣氳騰的大馬路上站了一會,才不情不願地搭上一班市內公車,向學校的方向長驅而去。

市內客運上沒什麼人,我坐在第一排座位的車窗旁,任夏日的風吹在臉上,倒還算是件賞心悅目的勾當。前面不是告訴你嗎?是我十六歲那年發生的往事了,那時節的年代和現下的世界是不盡相同的,除了高中小鬼們腦袋瓜上是一色的小平頭之外,天空也挺藍挺乾淨,套句學院派的說法,當年的臺中市天空乃是一片「醇淨不摻一絲渣滓」的純質藍天,太陽雖然大,但是可能因為那時節的人們還不了什麼叫做「臭氧層」的緣故吧!曬在身上也沒什麼痛的感覺。

更離譜的是,十六歲時代的所有公車上,窗戶都是可以打開的,因為裝了冷氣的公車只在傳說中的臺北市有那麼一兩部,是不是真的有這種先進科技也沒人敢肯定。

下午兩點多的臺中市街道上人少,車子上也沒幾個人,司機老哥踩足油門,在街道上呼嘯前進。夏天的暖風從車窗外直直標在我的臉上,雖然頂著的是高中菜鳥小平頭,沒有辦法做到「髮絲迎風獵獵飄揚」的唯美帥樣,但是那股子風吹在臉上,還是讓你感到過癮得要了命,那種感覺,就是拿全世界來換也不給換。

大概我臉上的滿足癡笑頗為引人注目吧?那個司機一邊在紅綠燈的間隙衝刺前進,一邊轉過頭來和我說話。

「臺中二中的,是吧?」

我有點驚悸地看著他,司機老哥身後的背景是不住倒退的城市街景,也許是個有特異功能的奇人吧?一邊回頭和我說話,一邊還能自在地悠游於車流人潮之間。

看見我的表情陰晴不定,他又誠懇地問了一句。

「臺中二中,是喲?」

是啊。我臉色鐵青地點點頭。臺中二中乃是咱們學校在江湖上的慣用代號,一般來說,學校裡的傢伙們對這個代號沒什麼好感,總覺得那個「二」字有什麼陰謀論之類的玩藝兒隱涵其中,註定了某種先天不足的悲慘宿命。

「我也是校友,看不出來吧?」那司機興高采烈地笑道。「而且,你想到學校附近找房子對不對?」

對。你真是個天才,連這檔子事都知道。

「還有,恕我直言,你留級了一年,對不對?」

除了困窘之外,我的表情一定還帶著明顯的驚駭。

「你一定奇怪我怎麼會知道,對不對?」我開始懷疑這位司機先生的真實身分了,也許是「大陸特異功能協會」的榮譽會員也說不定。「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你的學號上繡著一年級,可是制服又不是新的,而加上你的學年號碼也不對,我就這樣猜出來啦!」

雖然遇上這個莫名其妙的司機有點悶,但是,上帝大略還是挺眷顧我的,因為我的目的地已經快到了,司機先生巧妙地在大馬路上又迴了一圈,差點把準備下車的我摜倒在擋風玻璃上。

「我……在這裡下車!」我小聲地說道。

臨下車前,司機大哥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陡地叫住我。

「等等,這個東西給你!」他鄭而重之地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如果找地方住的話,到這兒去看看。」

我垮垮地在學校的門口下車,司機老哥加足油門,在黃沙中絕塵而去。我站在氣溫頗高的柏油路上等著綠燈過街,攤開司機老兄給我的紙,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一個地址,後面還鄭而重之地寫上五個大字:

「青春鴿子籠」。

按照後世史家的記載,那便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和鴿子籠搭上關係,堪稱是我的重要人生轉捩點。鴿子籠基本上是一棟位於臺中二中旁邊的三樓舊建築,靜靜的,涼涼的,有時還有淡淡的鳥糞味道。房東林伯伯在幾年前把房子圈出為數不少的小小隔間,專門租給外縣市的學生住。頂樓養著不少鴿子,顧名思義,這個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但是,除了表相之外,鴿子籠同時也是一棟收留過眾多好漢,將許多人的青春回憶留下的神秘所在。關於它的諸多耐人尋味之處,我們在日後的篇幅當然會一一和你說個明白。

所以,三天後我便搬進了這棟孕育過許多英雄好漢的鴿子籠,高中時代,我最親愛的夥伴們多多少少都和這個地方扯上一點關係。

那也就是說,我們的青春故事就從這一個時空的座標原點上頭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