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无月。
街。
灯灭。
人迹绝。
唯一亮着的灯,在酒肆门前凭风摇曳。
唯一没睡的人,就在这家酒肆里,在看着门外。
门外有什么?
门外只有灯。
灯外一片黑。
他看的当然不是灯。
他在看人。
这时当然没有人。
但人随时会来。
……
屋里很黑。
他本可轻易见着来人,来人难以见他。
但他的头很秃,油光发亮。
柜台有蜡烛。
他不必点着。
但他还是点着了。
却看不清门外有没有人来。
但他知道一定有人来。
……
门没关。
门也关不了。
门没有门,当然关不了。
门为什么没有门?
门已被一脚踢碎。
踢碎门的是谁?
他不敢想。
但他现在就在等这个人。
这个人随时可能会踢碎他的脑袋。
但他还是要等。
他不能逃,逃就必定死。
……
每隔七日,那人就会来。
今日是十四,也是第七日,今夜那人必来。
那人果然来了。
来的不是那人的人,是那人的头。
头从门外飞进来,落在柜台。
头还在流血。
七孔流血。
一双凸出的血眼,就看着他。
他被吓倒在地。
脸色煞白。
神情惊恐。
但这双血眼里的惊恐,比他还惊恐。
这人死前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惊恐?
他一抬头,就知道了为什么。
……
风来。
风带来了两个人。
两人一黑一白。
长袍、长发、脸、眼……全身都一黑一白。
两人都没有手。
两人有脚,却不见两人的脚。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人。
但他知道这两人。
江湖中没有人不知道这两人。
他并不算江湖中人。
但他听过。
听过一次就足以记住。
记住一个陌生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还是道听途说。
但无论谁听过这两人,都会记住,都会一眼就认出来。
这两人长得并不可怕,也不怪异。
但这两人做的事,既可怕,又怪异。
江湖中每一次血流成河、尸骨成山,都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并没有出手。
但这些人几乎是他们杀的。
他们就像从地狱来人间拘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他们就是黑白无常。
“无常到处,必有杀戮。”
“夜遇无常,不见天明。”
这两句,江湖皆知。
此非虚言,死人是最好的证明。
现在死的是七爷。
也只有七爷才有这么歪的脑袋。
……
七爷遇见了无常。
所以,
他死了。
他早该死了。
他这种鱼肉乡里的恶霸,早就该死了。
他没有早死,是他怕死。
一个怕死的人,总会预知一些危险,继而化解。
他为什么没有躲过这一劫?
……
血淋淋的头颅,腥臭中有一股酒气。
他明白了。
但他又不明白了。
黑白无常怎么会杀这种人?
这种人并不值得他们出手。
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
……
黑白无常没有开口,却有一个半男半女的阴森森声音:“这是酒钱,可够?”
黑白无常从不带钱。
但从不吃霸王餐。
他们有钱。
人头就是他们的钱。
但七爷的人头对他们而言,一文不值。
而对这个渔村小镇的人,却是千金难买。
他明白了。
他激动得忘记了恐惧。
“够够够!酒钱太多了!两位大爷有什么吩咐,小的必当……”
黑白无常只说了两个字:“酒,房。”
老板哈腰恭道:“小酒肆有酒无房,两位大爷,请随小的来,村西厢院有……”
他说到这,就忽然顿住。
他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
准确的说,他只看见一锭奇怪的银子。
……
一道流光落在柜台。
来如闪电。
落如雪下。
这是一锭很奇怪的银子。
奇怪的不是它的形状。
奇怪的是你分不清这是不是银子。
它一半是黄金,一半是白银,其中还镶有几颗宝石。
他看到了这锭银子。
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认识这锭银子的人并不多。
但他却是其中一个。
他就藏有这样的一锭银子。
但这人,他还是第一次见过。
他现在当然没有见到这人。
门外看不见有人。
但这人必定在门外。
……
江南富贾豪商,如过江之鲫。
唯一盗尽大江南北,又视钱如粪的人,只有一个。
——草上飞
江湖中也只有这人有这样的银子。
黑白无常没有看见这锭银子,但面无表情的脸,却有一丝微变。
他们当然不是怕草上飞。
草上飞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怕的是谁?
没有人知道。
……
门外没有人进来。
门外的人若不进来,也没有人敢让门外的人进来。
这三人,他谁也惹不起。
先招呼哪边?
老板踌躇间,转头,黑白无常已不见。
窗户没有开。
门外也没有动静。
黑白无常去了哪里?
他们为什么要走?
没有人知道。
……
他走到了门口。
只见昏灯下,有个俊影坐在八仙桌前。
俊影模糊。
他还没看清。
忽有一朵花飞来。
花。
梅花。
奇怪的梅花。
花开八瓣,一半白一半红。
……
奇怪的梅花落在奇怪的银子上,就发生了更奇怪的事。
梅花不见了。
它并没有消失。
它印在了银子上。
这锭奇怪的银子就成了独一无二的银子。
但这样的银子并不只有一锭。
因为但凡有草上飞的地方,绝少不了梅花的主人。
因为草上飞是个美人。
美人不可惹。
江湖中的美人更不可惹。
江湖中几乎惹遍江湖美人,而被美人追杀至今还在逍遥的,也只有一个。
——小梅花盗梅三。
草上飞当然想杀他。
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但她打不过这王八蛋。
拼死也打不过。
她只有逃,有多远逃多远。
她可不想再被这王八蛋那样调戏。
……
想杀梅三的女人有很多。
现在就有两个。
老板一看见她们,就踉跄的跌倒在地。
他并不认识她们,却认识她们背上之物。
左边一个背的是一柄长弓,右边一个背的是一支竹笛。
弓不奇怪,奇怪的是弓箭。
箭矢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箭上花纹。
每支箭上均刻着不同的上古神兽。
箭有十二支。
他竟看到了十二支箭!
传说这位绝代箭客只有“夺命九箭”,后来又听闻有“绝命十一箭”。
他现在竟看到了十二支箭!
三连发,一连三箭,九箭齐出已是冠绝天下。
若四连发,十二支箭齐出,又将是何等神技?
他不敢再想。
另一个美人已更令他毛骨悚然。
她看起来非但不可怕,还长得天真可爱,更有些楚楚可怜。
但若认出她背上的竹笛,就绝没有人觉得她可爱了,更绝没有人觉得她可怜。
可怜的只会是遇见她的人。
她背上的竹笛并不奇怪,只不过是比别的竹笛长了一些。
长一些的竹笛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么长的竹笛,背在这么矮的小美人身上,就不仅奇怪,还悚然。
悚然的当然不是竹笛。
悚然的是笛音。
只要这竹笛轻轻一吹,笛音轻轻一响,就会见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了。
绝没有人愿意看到这一幕,看到这一幕的人,几乎已成死人。
几乎就是还有没有死的。
但若二女联手,只怕已没有人能二女手下不死。
如果还有人,也只怕只有这位小梅花盗梅大爷了。
……
她们定定的站着,冷冷地看着。
他似想到了什么,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四顾,昏灯下也只有这两个倩影。
他大喊:“梅大爷,您在哪!小的已备好了酒菜……”
他刚喊到这,就顿住。
他并没有看见梅三。
只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
但他的脸色却已变了,哭喊着。
“梅大爷,口下留情!那是小的藏了四十年多的梅花酿啊……”
他刚喊到这,就再也喊不出来。
一锭银子已飞进他嘴里。
扣出了银子,以为又是一锭奇怪的银子,却不料只是一锭元宝。
官银?
竟是官银!
官银,只能官用。
他只是个小民,哪敢收官银?
他拿着这锭官银,手在颤,声音更颤,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将官银递了过来,陪笑。
“梅……梅大爷!您……您喝,这银子就……就不必了!”
梅三将二女左拥右抱,饮着酒,漫不经心道:“这不是我的银子。”
老板听了这话,几乎要跪倒,哭丧着脸。
“梅大爷,您有什么吩咐请说,小的一一照办就是!”
梅三瞪着他,“良辰美景,美人在怀。该怎么做,还需我教你?”
老板怔了怔,突然眼睛一亮,“小的明白了!”
“请请请,您请!只有那个地方您才满意。”
梅三饮着酒,漫不经心的道:“什么地方?”
老板笑道:“四娘别院。”
梅三的眼睛也亮了,“四娘在家?”
老板叹道:“四娘赴京了。”
梅三明亮的眼睛忽发出一道冷芒,“可是那个小白脸骗她去的?”
老板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梅三忽将坛中之酒狂饮几口,就将酒坛掷地摔碎,站起,目冷如冰。
“别让我见到那小白脸!”
老板见半坛酒摔碎,心疼不已,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那小白脸真是活的不耐烦了!连梅大爷的女人也敢……”
梅三瞪着他,“嗯?”
老板不成想拍马屁,竟拍到了马腿上,只好尴尬一笑。
“梅大爷,请请请,您先请!”
梅三又将二女左拥右抱,不急不慢随后,全然不见二女可怕的眼神。
……
夜。
月上柳梢头。
走在溪畔,可见四娘别院风光。
梅三高声一吟: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吟了一首,又吟一首,一首比一首凄凉。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老板突然笑道:“梅大爷,四娘别院里的是梅花,不是桃花……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脚踹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