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
9746700000010

第10章 受活(10)

戏装也还是台上常见的古戏装,伴奏是她带来的一个专门侍奉她唱的弦琴匠,待她一出来,那台下就清汪汪地静下来,所有人的脖也拉长了,掌也不鼓了,连那些卖东卖西的商摊主儿也都朝着台上张望了。这当儿,那些早已有了预备的孩娃们,就乘机把茶鸡蛋从那茶蛋锅里捞走几个了,把面板上煮好的豆腐片串子拿走几串了,把插在一捆稻草上的冰糖葫芦拔走两串了。那卖冰糖葫芦就扯着嗓子唤:

“偷了我的冰糖葫芦了。”

“偷了冰糖葫芦了。”

可他只是唤,却是不敢去追那边跑边笑、边吃着冰糖葫芦的大孩娃。因为戏已经开始了,没人管他丢了啥儿了,他怕自己丢掉生意摊儿去追时,回来那稻草捆上的冰糖葫芦全丢了。于是哦,他就不能专心看那耙耧调儿了,就只能一边听几句,一边瞅着生意儿。戏是唱的《七回头》,又名《中阴道》。故事是说有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又聋又瞎,双腿残断,还又是个哑巴。她活着时受尽了人间磨难,死了就会成为圆全人,不聋、不瞎、不残,还有一副能说能唱的好嗓子。就是说,她死了就进了天堂了。从人间到天堂有七天的路程哩,这七天的路程上,一路都是鲜花绿草,繁花似锦哩,只要她在这七天的路道上,径直向前,依着导引,不旁顾回头,她就脱离了苦海了。可在这七天的路程上,她却割舍不下她那和她一样双眼失明的男人哩,割舍不下又聋又哑的孩娃哩,割舍不下双腿残缺的姑女哩,还有割舍不下她家的猪,她家的鸡,她家的猫、狗和牛马,于是她一步一回头,到第七日天堂的门槛下,终于走错大门投错了胎,又回到人间当了一个全残的媳妇儿。

草儿就是饰唱的那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儿。另外一个和她配戏的男人是唱的那位送他走入天堂的高僧。他们一个在阳间,守着灵棚不停地作着法事唱;一个在阴间,走走停停不歇地唱。且两个人还不停地对话、论说和表演。

高僧唱:

菩萨诸神发慈悲

保佑众生渡苦海

草儿一生是个全残人

她本该脱离苦海入仙境

一路好走一路花

径直向前莫回头

本是初七第一天

七日后你就过了中阴路

草儿唱:

中阴路上香扑鼻

一片蓝色飘香气

我一路轻松往前去

可我男人却在灵前哭涕涕

我鼻下有香是花草

他鼻下有香烟缭绕

我奔天堂享福去

怎忍心他双眼失明又要拉扯儿和女

(回头,白)——我的男人呀

高僧唱:

草儿你在中阴路上听端详

今天已是初七的二日天明亮

花草依旧香依旧

切不可再要回头望

草儿唱:

初七二日天明亮

日头如金月如银

左边桃花一路红

右边梨树一路新

红红白白天堂路

可我聋哑的孩娃再也没娘亲

我做娘的如何忍心独自去

眼看着我又聋又哑的孩娃没娘亲

听不见时谁替他比比手

说不出时谁替他说说音

长不大时谁给做衣穿

长大了谁给他来做媒娘

(白,回头)——我的孩娃呀

高僧唱:

今天已是中阴路上第三天

草儿你切切在路上听分明

有花有草的天堂道

七日后你就进了天堂门

一路上渴了你有甜石榴

饿了你有油面筋

三天来你过的是大年的好日子

若回头你就再也进不了天堂门

切记切记切切记

命就捏在你自个的手儿心

草儿唱:

原来在中阴路上的每一日

都是大年初一般的好日子

云白天蓝金光照

可我姑女双腿残断路迢迢

缝衣时谁给她递针线

吃饭时谁给她拿筷子

叫一声我的闺女呀

你在娘的灵前哭嗷嗷

(回头,白)——我亲生的闺女呀

高僧急唱:

草儿草儿你听分明

七成(儿)你已丢三成

四日一过就是一大半

回头无岸无光明

活着时你走路没有腿

在中阴你走路如了风

活着时你眼前一片黑

在中阴你眼前一片明

活着时响雷你听不见

在中阴你能听落针

活着时你张口说不了话

在中阴你张嘴有歌笑吟吟

切记切记切切记

再回头你苦海无边、后悔莫及

似草没有根

似树没有身

似禾没有水

似河却无滩无流无湿润

回头一望苦无边

径直前行福海深

三思而行你快夺定

切莫莫错失良机在中阴

草儿唱:

一边徘徊一边行

一边阴雨一边晴

一边花草香满地

一边辛劳泪纷纷

到天堂我福如东海长流水

回人间我苦海无边泪湿襟

徘徊徘徊再徘徊

走走退退我没有安宁的心

男人脏了衣裳谁来洗

孩娃饿了谁给他做汤粉

猪入圈了谁来关圈门

谁会给鸡撒一把粮

谁会给鸭倒一口汤

谁会为牛割上一把草

谁会为马送一把粮

谁会为猫倒上一口水

谁会为狗理那毛儿脏

秋天来了谁在院落扫扫地

夏忙来了谁在家里看看门

家呀家呀家呀家

我怎忍心独自享福抛家门

(回头,白)——我的家呀家

高僧唱:

中阴道上走七日

第五日来时雨纷纷

坐失良机你不该

再回头你就没了机、失了遇

天堂在你面前把门闭

草儿唱:

花儿没有原来香

草儿没有原来绿

回头徘徊我失良机

前思后想我还是不能回头望

高僧唱:

过去五日就是第六日

昨儿你没回头今天就风停雨止亮堂堂

草还那么绿

花还那么香

菩萨诸神已到门口欢迎你

天堂之门已朝你发了光

草儿唱:

六日已过去

落日有红光

犹犹豫豫往前去

回不回头我费思量

高僧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奔的忙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苦海无边日月伤

草儿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我心暗想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日月灰暗无光亮

已看见菩萨微笑门前站

天堂大门亮堂堂

黄金铺路宽又宽

白银砌墙亮又亮

已看见诸神在菩萨身边分开站

长袖宽带面慈祥

童男喜迎笑酒窝

玉女含笑发辫长

进是天堂路

退是地狱门

进是天堂门

退是地狱坑

进是天堂日月无尽福

退是地狱暗无天日岁月长

可是哟……可是哟……

可是怎忍心看我男人双眼失明进厨房

春种秋收独自忙

收麦一个人

割豆泪汪汪

谁能帮他磨磨镰

谁能帮他洗衣裳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聋哑的儿娃独自走在大街上

想问路张口没声音

别人说话他两眼迷茫茫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女娃双腿瘫在草床上

一步一挪忙慌慌

关鸡圈走不到鸡圈旁

喂猪去端不起半盆汤

喂牛不能去铡草

牵马解不开马绳缰

狗饿了守在门框旁

猫找不到家它也泪汪汪

我的家、我的房

我的家又破又烂是草房

草屋也是我的家

鸡窝猪窝也是我的房

咋敢忘,不能忘

不能忘,咋敢忘

瞎瘸聋哑也是我的家人呀

我是男人的妻子孩娃的娘

天堂有福我不享

金银铺路我不见光

困日难月我甘愿去受活

苦海无边我的岁月长

(猛回头,大唤)

——我的男人呀,我的孩娃呀,我的牛、马、猪、狗和鸡羊

絮言:

[1]扁食:即饺子,因其状扁,就为扁食。

[3]耙耧调:流行于耙耧山脉一带的地方戏,是豫剧与曲剧的一种结合,可唱大本戏头,但总是以唱为主,以表演为辅,所以不易多人共演共唱。

[5]上边:指上级机构和组织。受活人、耙耧人,乃至整个河南人,都把所有的上级机构和组织笼统地称为上边。这其中透出了许多中原百姓对上级的敬畏感。

[7]主事:是受活人对村落中的干部或经常以干部身份处理事务的人的称呼。

[9]绝术:即绝技。受活人、耙耧人多都将技称为术,如杂技,即杂术,技艺即术艺。绝术即某一种身怀绝技之人的绝活儿。

祥符调:豫剧的前身与源头,最早产生于河南开封的祥符县,所以称为祥符调。

台踏子:即台阶。

中阴:指传说中的阴阳之间的地段。过去了中阴,也就到了阴间。

第七节 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

柳县长有些莫名的愤愤呢。

《七回头》是唱完了,真草儿唱得嗓子都哑了,她边哭边唱,泪把两条手巾都给擦湿了呢。可她唱演的戏草儿,又瞎又瘸,又聋又哑一老辈,好不易死了可以入了天堂了,可却舍不得了人世的日子哩,竟到了铺金砌银的天堂门口又扭头回了人世里,续着她那苦辛苦劳的日子过。这如何能不叫大都是残人、废人的受活庄人和耙耧人泪涟涟地感动呢。唱完了,那戏台下就一片哭声了,瞎的盲的,残的缺的,都哭得唏唏嘘嘘了。哭了之后,待草儿站在台前谢幕时,掌声就鼓得山山海海,噼里啪啦,像秋天里的杨树叶子无头无尾地哗哗着响。

那掌声鼓得长远过了给县长讲话的掌声哩,长得过了一根锨把了,过了一条绳子了,草儿从台上走下来,换了戏装,穿了她日常的衣裳时,竟还有人鼓着掌儿围着她。这就叫柳县长有些不消受[1]了呢。给柳县长鼓掌时,确确真真是没有鼓下这又长又重的时间哩。可柳县长不是那鸡肠鸭肚的人。柳县长站到台上唤:“老乡们,乡亲们,你们受活遭了天灾了,现在大伙儿排好队,每人五十一块钱,都来这儿领钱吧。”

五十一块钱就等于五十多块钱。这五十多块是由县长亲自发给受活庄的人们的,一张五十的,又一张一块的就在那戏台上,县长坐在一张桌子前,每一家户的主人挨着排队从他面前走过去。家里两口人的就发一张百元的大票和两张一元的小票儿,家里五口人,就是两张百元的,一张半百的,五张一块的。总之哩,不多也不少,每个人就是五十一块钱。场子上乱乱哄哄,闹闹嚷嚷,外庄人有亲戚的相跟亲戚去庄里吃那受活庆的大锅熬菜了。缺了亲戚的,都在买着吃食啥儿的,准备着到罢了午饭续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了。绝术表演是和耙耧调《七回头》有不一样的结局呢。它不让人掉眼泪,却叫你笑得不可止,叫你惊异得口都拢不到了牙齿上。比如说,庄后有一个人他伤了一只眼睛了,只剩下一只眼睛认着这世界,可你把五根针的针眼对照着,他能一次穿纫五根针。当然呢,穿不过去人就要笑了呢,穿过去那满场的媳妇闺女都要惊着了。比如说,还有总是影子样跟在县长身后的断腿猴,又叫猴跳儿,还叫单腿儿,他敢和庄里跑得最快的双腿小伙赛跑哩,只要有一根好拐杖,他能赢掉别人呢。还有一个瘫媳妇,她绣花能在一张布上绣出两面都是一模样的猫、狗和麻雀,雅称双面绣,而且她还能把刺绣绣在树叶上,比如大一些的桐叶、杨叶啥儿呢。

受活人的绝术在耙耧是闻了名儿的。

柳县长给受活人发着钱,见是圆全人也就发了过去了,见是残人了,他就准定问一句:“你会啥儿绝术哩?”

那人就对县长笑一笑,不说自己会啥绝术儿,他却说:

“柳县长,后晌让草儿再唱一出哭戏吧。”

县长的脸上就凝了不悦了。

有一个中年瞎子过来了,他摸着县长给他发的钱,又把那钱举在半空上,黑茫茫的对着日头照。

县长说:“你心安了吧,我县长会给你假钱吗?”

瞎子就笑了,收起钱,乞乞求求说:

“那草儿唱得鲜好哩,能让她再唱一个后晌吗?”

县长说:“钱重要还是听戏重要啊?”

瞎子说:“能让人家唱,我不领这钱也行哩。”好像县长发给他的不是能帮他过了春荒的钱,仅是几张新哗哗的纸。

到庄子当央那能刺绣的瘫子媳妇来领她家的灾钱了。她坐在一块有轮子的滑板上,每挪一步儿,那滑板的轮子都要叽叽咕咕响。县长说:“你那滑车轮子该上油了呢。”她说:“我泪都哭干了,唱得鲜好哩。”县长说:“后晌你就表演你在桐树叶上绣猫的绝术吧。”她说:“听完了人家的唱,谁还看那刺绣呀。”领了她家五口人二百五十五块的灾钱她就走掉了。接钱时,她啥儿也没说,没说谢谢政府那样的话,也没有朝县长点个感激头,竟一直敬仰仰地瞅着在一边整着戏装的草儿走掉了。

县长是真的有些愤愤了。

县长把草儿戏叫到面前说:“戏唱得不错哩,你给我争了光。”然后就把一张百元的票子递过去,说:“回去吧,天黑前你还能赶到耙耧山外呢。”

草儿就有些怔下了:

“柳县长,我唱得不卖力气吗?”

县长说:“你走吧。”

草儿就把县长手里的钱推回去:

“要没唱好我后晌再给受活人唱出《蛾儿冤》。”

县长平平淡淡地说:

“你走还是不走呀?你要不走我柳县长走,你留在这儿救灾蹲点儿,来年受活人要没粮食吃了我找你。”

草儿看看县长身边的石秘书,见秘书轻轻给她点了一下头,也就收拾了她的戏装,领着专门侍奉她的弦匠走掉了。离开受活,地步儿回了县城了。这时候,日正平南着,山脉上一片热黄的光。戏场子的半空里,日光中飞满了星星般的埃尘儿。草儿不在了,人心都专到县长这儿了,柳县长便又开始给受活人发钱了。每上来一个家户主儿,一边的断腿猴就在一个小本上写下一个人名字,说三口,秘书就给县长递上一百五十三块钱。县长就说:

“钱不多,是县上的一点心意儿,加上粮食你家今冬明春就能熬过灾荒了。”

接了钱,人家感激地朝县长望一眼,或说上几句恩德话,县长的脸上就泛了活顺色,血浆汪汪了。也还有那年岁大的受活人,六十、七十了,接过钱会向县长鞠个躬,那县长脸上的血色就浓到化将不开了,艳艳如了秋时的柿叶了。可终归受活是只有四十几户人,草儿没走之前就发了一大半,这艳艳如秋的柿红在县长脸上没持久,便一家一户发完了。这当儿,也就有人草草地吃了午饭又回到戏场这儿了。原先摆在场子里的高凳、矮凳儿,本是依着原样摆着的,那些用来做了凳椅的砖头和石头,也还都依着原来的秩序摆在场地上,规规矩矩呢,可是哦,那些早来的人就偷偷把位置挪移了。矮处地的上了高处地,偏处地的跑到了正处地。还有那些没有亲戚,就在场子边上买了吃食的,这当儿也都又回到场子了。坐到场子的正当央了。

等着看后晌受活庆的绝术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