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天高地远,广莲——我可找到你了……你在哪儿?生不到一块儿,死到一块儿……大冬天,人的耳朵都掉了……冷啊……冷啊……哭啥儿,泪是自个儿的,留着吧……针扎了也不痛,我爹一棍子打到我头上……血成河了,我用一锨土就堵上了……新社会……公天公地、公牛公羊……保长多厉害呀……广莲,别走啊……河真深……死鱼蹦在河面上……广莲,你在哪儿?我等了一辈子,咱俩早出了五代啦……凭啥儿不让我娶你……广莲妹子,水里冷,快出来吧……要名字干啥儿……有吃有喝……多好呀……画掉吧……怕鬼哩,有啥儿想不开,水真深……你就不怕冷?啊哈哈哈……广莲,我找到你了……你姓程,我也姓程……我找到你了,大冬天……真惨呀,肚里的水都成了冰砣子。真惨呀……广莲,你在哪儿……啊哈哈哈……天高地远,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半辈子你在哪儿呀……等等我,等等我……我俩早出五代啦,一块儿过吧……一块儿过吧……
疯子广书突然从石狮子上跳下来,痴傻地看着天边的一块云,嘶叫着“找到了!找到了!”接着慢悠悠地沿着村街,往二程牌坊到边去了。一直走,头也不回,像要出村的模样儿。喜梅听着广书的叫,忽然好像听懂了广书叫的啥儿。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该咋样,于是,身子彻底松快了、舒坦了……
她往家走的时候,那条花毛狗坐在庙院墙角里,眼巴巴地看着她,当她一进院里,那花毛狗把头一低,趴在了两只前腿上,像是睡着了。
天青找了乡长,和乡长谈了半晌选村长的事,末了,乡长给他写张条,他到民政办公室,领了结婚证。出来乡政府,街上集正盛,人挤得拥不动。他推着车子把铃铛摇得山响也没人让路,直急得通身出汗,大半天才走到汽车站。转了一圈儿,不见喜梅,就又从街上挤到医院,从医院挤到商店、菜市……把田湖镇找遍了,连喜梅的影子也没有,天青忙不迭儿骑上车,回两程故里了。
路两边吐翠的麦苗,给田野里铺了一层绿,在日光中摇曳着,像是田里汪了一层水。麻雀成群结队,在麦田跳跳蹦蹦,叫声喳喳的,汇成一条鸟鸣河,哗哗啦啦,硬朝人的耳里流。路两边开始落下的桐树叶,半青半黄,旋着飘儿飘儿走下来,盖到天青的头上去,又斜着飞到公路上。他骑着车子走过牌坊时,故里的炊烟已一股一股缓缓升上来,每一股青烟都先细后粗,先浓后淡,到了树顶,就散开化在半空里,消失了。
天民正在村口等天青,烟吸得一口接一口,很焦急的模样儿,一见天青,就迈上几步把烟头一扔,劈头盖脑道:“天青兄弟,找你几来回……你爹从东北回来了,叶落归根了,现在我家。他说认不认由你,不勉强,他只是想老了能入程家坟。”
天青下来车子,望着天民,怔怔的。他想起了在汽车站喜梅死眼盯着的那个从早班车上下来的外地老汉,心里猛一闪,问天民:“见喜梅没有?”
天民道:“喜梅早回来了……我还没给村人们说你爹回来的事。你看认不认?我看宁可父负于子,不可子负于父。父母可以不慈,儿子不能不孝。何况眼下地主早都卸帽了……天青是不是先见见?”
一说喜梅回村了,天青的脸色立马白起来,他觉得好像要出事,对天民说声“你先回去吧天民哥”,就骑上自行车,朝着喜梅家里蹬。
喜梅的大门是关着的,天青一上台阶,叫声“喜梅!”不见回应,快步到她屋门口,连叫两声,没有动静,猛推门,见里面闩上了,趴在门缝看一眼,他立马后退一步,猛踢一脚,屋门“哗”的一下,就被踹开了……
他好像想到了,也好像没想到:喜梅系在房梁上,麻绳勒进了她的脖子里,整个脸变成了菜青色,舌头在嘴外……
来不及了。
她上吊了,死了。
离开了两程故里,永生永世解脱了。
他把她从梁上卸下时,浑身冰冷,像一条石柱子,僵硬地砸在他肩上。
从村里来了十几个人,大家七手八脚,在那三间瓦房的正间里,用天青踢坏的门板,给喜梅架了床,垫了草、铺了席。她就躺在那张发黄的光席上。天青给她洗了脸,在她那菜青色的脸上,像搓一只冻手那样儿,搓了大半晌。终于,她的脸上有了红,舌头也退到了嘴里,人又复了原样儿,显得安详了,平静了,就像在大田地里,劳作了一天,乏累了,睡着了。一块新洋布手巾,盖着她的脸,露出的嘴角,半闭半合的,像在默默笑。也是该笑了,到了该笑的当儿。忧虑、怨恨、苦痛、惊疑、羞辱、懊丧和恐惧,啥儿都没了。用不着再踩门口的踏脚石,用不着再走进老祠庙,用不着怕听广书的叫唤声,用不着去看老古柏,用不着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听到古柏的叹息声。好了,啥儿都没了。一走了之,无忧无虑了,连一丝愁绪都没了。春夏秋冬,冷冷热热,种种收收,担担挑挑,用不着了,再也用不着了。用不着考虑春日的粮食够不够,冬天的柴火够不够,吃盐买油的零花够不够。解脱了,清净了。责任田、选村长、闯世界、守土地,再也不要去想了。……
她无儿无女,独姓活在两程故里一辈子。灵前干干净净,没有孝布的飘动,没有晚辈哭流的鼻涕泪水。天青干了一切她儿女该干的事,给她洗了脸,剪了发,整了面,换了衣,在她灵前摆了一个桌,桌上放了三个盘。一个盘里是只半熟的鸡,一个盘里是三个白面馍,一个盘里是油炸食。盘子后的一个白碗里,盛了半碗沙,三炷细香插在沙里,三丝青烟慢慢升起来,在她脸前,拐个圆弯,没有了。她躺得那么舒适,睡得那么熟。天青在边上陪着她坐在一张凳子上,脸自始至终紧绷着,透着黑色,如同拉展的一块小黑布。她走了,也把他给丢下了。他隔着那手巾,凝视着她从来也没像如今这么安静过的脸,半句话儿也不说,也不去指派料理后事的村人们。天民哥来了。没和他说话,就让这个去挖墓,那个去找人做棺材,安排得停停当当的。他就那么端着下巴,把太阳坐下去,把月亮坐上来;又把月亮坐下去。他的嘴一直是上唇包着下唇儿,死死的,没动过,眼里透出一种捉摸不透的光。谁也不知他在想啥儿。那样子如同僵硬了,如同和喜梅一道远离了两程故里。
村里的花毛狗,从外边走进来,溜着墙根走到了灵铺前,卧在他脚边,看着喜梅,也看着他,不时地用舌头舔舔他的脚,可他压根不理那条狗。那狗卧一会儿,没趣,又默默走掉了……
止
天青在喜梅的草铺前守了两天灵,从喜梅家出来时,太阳已从东山缝里挤出来,走在云的胡同里,一程一程朝他靠。先是一轮金黄的光泽,四周呈出深红。霞光碎开来,从那两棵摇摇晃晃的古柏间,一道一道射进两程故里的胡同中,村外的田野、河流、耙耧山、焦川溪,全都舒展在阳光里。接下来,金黄的色泽没有了,地上的早雾也一丝一丝消失着,日光就开始刺眼了。两程故里的先祖庙、街道、房顶儿,到处都白白亮亮。麻雀出窝了,在街上叫一阵,结成片儿,直往村外飞。这当儿,乌鸦也从耙耧山上飞下来,铺天盖地,遮着日光,在两程故里的上空,盘旋一阵,一团一团裹在了两棵老柏的枝杈上。
“呱——呱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呱呱——”
叫声响破天地,把人心都吵碎了。
“砰!”这时候,不知从村里的哪条胡同,射来一枪猎炮,乌鸦“轰”一下飞起来,散在空中,变成一个一个小黑点,朝耙耧山上飞了去。
村里发生了片刻宁静。
开始有人从胡同里走出来,老老少少,三三两两,一群一股地披着白暖暖的日光,或提着凳儿,或拿一张书纸,再或从路边捡块干净的砖头,集中在故里的主街上,相互问着话儿,一搭一搭地渐渐说得热闹:
“庆贤爷病又重了。”
“天青不认他爹,那老汉也躺倒在天民家。”
“喜梅啥儿时出殡呀?”
“不知道。”
“她才五十零几,咋会想不开?”
“没有弯路,谁能故意去撞墙。”
“收秋时,还听说她想和天青办喜事。”
“没有天青,她能死?”
“我早就觉得天青不是正经人。”
“还想当村长……”
“不过天青能当村长倒好了,日子准比眼下过得强。”
“选上天民的多。”
“难说。”
“哎,疯子广书丢了,知道吗?”
天青站在喜梅家的台阶上,见人群都往先祖庙里拥,忽然想起今天是选村长的日子,着实怔了一下。回过身,见天民迎着日光,慢慢朝着棂星门口走过来。天民双手反剪在背后,不慌不忙的,上衣兜的钢笔炫在日光里,一闪一闪。那亮儿刺痛了天青的眼。天青“哗啦”一声很响地关上了喜梅的门。他挟着一股猛煞煞的风,快步抢到了那亮的前面。
……
两程故里又开始选村长了。
作者补记:颢、颐两程故址,传说不一,本文描绘的仅是一处。
《耙耧系列》 Ⅰ 寨子沟,乱石盘
一
八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沟外世界,日光黏稠,黄黄糊糊,一地涂抹,烫得人脚板起泡;小麦已经割完,麦场上,庄稼人打着赤膊,忙七忙八,昼夜没有消停。王莽寨的沟里,早麦虽已焦穗,山里人却依旧观日起床,视月点灯,按部就班作息过活,仿佛光景依然是冬闲时节。
小娥从县城回来,一过蛇岭就周身凉爽,满身汗腻也顿时消了。她沿着溪边小路,走得悠飘,一副荆筐担子,在肩上亮腔,叫得扎耳。响声流在沟里,如同喘息一般,刺耳焦心。脚下的溪水,原是一线一线,从石缝里挣出来,汇入德亭川,摊成一条白带,宽丈深尺,从冬流入夏,又从夏流入冬。硕大的蛋卵石,在水里露个帽儿,青蛙在帽上仰天长叫。水声蛙声,漫开溢去,撞着两崖岸壁,孕出脆脆回音,满沟嗡啦嗡啦。黄莺鸟从林中飞来,滑在沟空,寻找溪边的蚂蚱草虫,叫声柔柔,沁心润肺。日光在沟里,照出一条亮带。山风响着笛音,从森林中浸出,在水面上吹着,夹裹了林中的茵茵青气和溪边野草的腥鲜。
沟里沟外,原是两番天地!
挑着碱、盐、菜子、麻油、中药、布匹、凉鞋、收音机、干电池、自来水、洗衣粉、山西陈醋、八角茴香、张小泉镰刀、王麻子剪刀……七七八八,全是生计用品。小娥瞧着这些,愈往沟里深处走,心里愈发躁乱、不安,仿佛要回的不是她的出生地乱石盘,不是养她十七年的家,如同要去一个极生疏的啥儿地场,那地场的一切,都叫她感到心焦难熬。我怎就胎生乱石盘,好命薄!她每半月进城一次,为村人买生计用品。自从她进了几次城,自从她认识了草药收购站的收购员,心里就时不时飘出些先前不曾有过的念头来。她隐隐觉得沟外世界里,有个啥儿等着她,如同魂鬼摄了她的心,终日神不守舍。到底是啥儿,她却道不清,说不明,但她认定那东西极珍贵,丢不得,魂似的,丢了人就终尽了。这些日来,她心里越发不安分,每每一回村,就忧愁焦虑,眉心结皱,盼望下半月的光景一晃到眼前,好让她早日离开乱石盘,走出寨子沟,到沟外世界里。早先,她不知道城里有啥儿牵着她,以为是那上班的人流、车队、商店、裙子、冰棍、汽水、宽马路、小汽车、电影院、自由市场、个体商贩……今儿,她似乎明白了,牵她的就是那个小伙子!高高个儿,走得胳膊甩出风,白衬衣扎在腰间,又往外稍稍拉出点儿,盖着皮带上的裤边儿,把腿显得又长又直。他的裤缝似乎永不弯,里边有铁丝撑着一般,她知道那是熨斗熨出来的。她还没有穿过熨斗熨过的衣服哩。都来世间十七年了。他的眼、鼻子,那白水石般的牙齿,那光光亮亮没见过日光似的皮肤,在她心里垦下一片又一片未见过锄镐的处女地,种了那么多非常美好的圣草圣花。她只觉得想见他,火烧火燎。
最初,她每次把村人刨的草药挑来给他过秤时,心里禁不住地抖,如冬天难禁寒战一模样。他呢,总坐在涂了绿粉的墙壁下,拿一本杂志或是看书,每每见她来了,慢慢抬起头,问:“下山了?”
“下山了。”
“渴不渴?”
“不渴。”
“坐吧,歇会儿。”
“不坐。”
然后,她从筐里把那一袋一袋枣皮似的山芋、树根皮般的地丁递给他。他漫不经心地过了秤,抓一把,看一会儿,说声“二级”,就噼里啪啦打算盘,隔着桌子把钱递给她。
“数一数。”他说。
“不会少。”她心里抖着,把钱往兜里一塞,不想走,却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走出收购站,她心里茫茫的,极空旷,后悔自己离开得早,觉得他似乎还有话给她说。这次,她狠了心,接过他隔桌递来的钱,站着没有走。过一会儿。又过一会儿。他果真有话说。
“你叫啥儿?”
她浑身一震,脸上跳着热。她哆嗦着嗓子答:“叫娥……小娥。”
“能不能,帮个忙?”
“帮……忙?”他求她办事了。她心里怦然一动,眼睛睁得格外大,盯着他,像要把他包进眼睛里。“啥儿事?说吧,你说吧。”
“帮我找个保姆。”哦!他结婚了,有了妻小!不知为啥儿,她如同热身遭了冷雨,心里立马冷了。盯着他,目光里没有了热烈,没了渴求。突然,她变得很平和、很淡漠。
“是……你家娃?”
“我哥家。”
“不是你家娃……”
“我哥家的,一月二十块。”
“钱好说。”
“全城都是这个价。”
“少些也没啥儿。”
“以后收药都给你们按一级。”
“啥儿时要?”
“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