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收购站出来,她心里洋溢着一个甜蜜的湖。一路上,从早走到半后晌,她都想着这事儿:翠萍、凤儿、小妮……谁去呢?翠萍太粗野,凤儿死眼子,小妮不干净。她想,我要给他帮忙他一定满意。她把乱石盘、寨子沟的妮儿们想了一遍又一遍,到末还不知道该让谁去他家当保姆,就好像去他家带娃儿,是件了不得的事,似乎沟里的妮儿们,没人能够胜任。
将进村时,太阳已跌入山中林子,夕阳的红光,被林枝割成血片,零零碎碎,染在山上各处。大树小树,下边都落着一片片红亮。村后,环抱着村落的栗树林,树干密密匝匝,呈出灰红色,硬挺在空里,一株株赛直赛高,末尾就齐齐整整,一堵木墙似的,在夕阳中映出明显的轮廓。厚实的青叶,层层叠起,像铺在半空的一张绿毡。晒不进的日光,在青叶上涂下一层粉淡的色泽。稀疏的地场上,日光无力地漏下几线,便有了几圆光亮,把树林弄得神鬼静寂。没有风,枝叶凝着不动,这是一天最后的静默。人在这个时候,能听见大山和森林最隐秘的声音。小娥从栗林边上走过时,步子放慢了,望着神秘的林子深处,脸上那层兴奋的红光渐渐淡下来,脚步也跟着放慢了,有一步,没一步。天高地阔,林子无声无息,山静静默默,林也静静默默,一切都极为空旷、疲乏、单调。小娥听到了一种声音,从林子当央传出来,像是一股风在林中盘旋一样。她站住了,听见那是一个苍老的男人的歌声:
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
没坐的找石头没水的找井口
请山人父母林人孩娃坐桌下
听我这破喉咙烂嗓子
南腔北调满口白字
打着征南战北的红木板
我就——唱——起——来了
……
这嗓门真的是破喉烂嗓子,刮过窗纸的山光一样,嘶嘶哑哑,却极有节奏。过一会儿,六十七岁的戏老旺嘶着嗓子从栗林中走出来,手在裤腰上摸索着,像是解过手在系裤腰带。他从小娥身边岔过去,看也不看她,就那么唱着进村了。
戏老旺的年龄早已入了爷辈上,可他虽结过婚,眼下却还是老孤伶仃的。坏就坏在他爱唱书上。早先,他只听不唱。唱书人一进村,他就要蹲死在唱书人的嘴皮下,那些瞎瘸唱书人,撂下弦子就住在他家里。终于,有一天,他媳妇跟着一个唱书的瞎子出了寨子沟,到了沟外世界过日月。媳妇已怀孕三个月,人走了,自然娃也带走了,留给戏老旺的,只有他脑子里成堆的古唱词。走就走了,戏老旺学会了唱书,这比媳妇强。他没有出沟找媳妇,几十年来,见天就嘴里唱着书词,悠悠然然,飘飘洒洒过了大半世。小娥瞅着远去的戏老旺,冷丁儿,心里抖一下。她十二岁就开始在山路上挑担子,按说熬磨出来了,可不知为啥儿,听了戏老旺那几句嘶哑的唱,她忽然感到身上极乏困,累得慌,就像一气儿走了几百里,终于到家了,力气耗尽了,再也无法支撑了。她想坐下歇一会儿,可刚卸下担子,就看见村头皂角树下围了一堆人,都是女人娃儿,不禁心里一颤抖,心就冷冷地下沉了,极重,像是一块冰。坐下时,地上放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她不是坐下的,她像一块从悬崖落下的石头一样,砸在了地上。
那人群中的皂角树上捆了一个人,是她姑。
姑又去山外偷人了,被山里人捆在树上打。这不是第一回,姑年轻时就出沟偷过野男人,已经被捆在树上羞过一回了。小娥咋样也不明白自家姑,四十几岁了,姑夫死十几年,这十几年,她本本分分过日子,可到了这二年,外面世界上,人都经商过日子,她就刨了草药,不让运官捎到城里卖,非自个儿背着袋儿,独自出山,卖给山外一个小店主,得了钱,就在相好家里过一夜。这些日子,竟敢吵吵嚷嚷嫁出山,去和那相好一道过日月。爷去骂她了,耳光掴得她嘴角流血,可她还要去野合,半年了,挨了多少打,死不改,这次下山,竟在那男人家里住了半月。小娥进城时,撞见姑回村,她知道,姑这顿打是挨定了。她对姑说不上恨或怜,只觉姑四十岁上的人,不该再那样。盘子里多少没娶过的结实壮男人,何苦到山外,遭人唾骂吊打的。
看看尽了的日光,小娥在临了的暮色里,吃力地站起来,挑着担子,缓缓地进了村。到村头一看,她心里立马哆嗦起来。
姑的上衣被扒了,两个奶子白白亮亮地耷拉着,像盘里娃们提的没有灌满水的猪尿脬,一条细麻绳在两奶子当间,十字交叉到背后,把胳膊绑在树身上,让裤带极刺眼地垂到半腿上。姑原来那样有韵色,这会儿,脱了衣服,瘦骨嶙峋,皮肤竟粗得挂眼。小娥冷丁儿要恶心,原来女人脱了衣服竟是这样丑。她想着,瞟姑一眼,姑也正看她,目光相撞时,她低了头,姑依旧看着她。
姑的脸色那样平静,除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再就没了别的啥儿,见了自家亲侄女,那脸上也没生出一丝红。
姑受的是羞刑。脱光衣服,捆在树上,这是盘子里对女人的最高惩处了。其实,看的都是女人们,男人们也只偷偷溜几眼。娃儿们,稍大的,这也都见过,并不觉新鲜。二粉娘、翠翠婶、铁杠媳妇……都遭过这惩罚。在乱石盘村里,夜里换床睡,差不多的媳妇都干过,不新奇,女人乱,男人自然大凡不洁净,只要偷着来事儿,人们知道也装不知道。可女人要把身子送了沟外人,或想永生离开寨子沟,那就活该扒了衣服受羞辱。到眼下,几十年没有女人能过羞辱关,任何一个想离沟的女子,只要被脱光衣服捆在树上羞,不打不骂,只让村人看,就都悔过了,改邪了。这羞辱,仿佛一堵墙,自从朝廷三爷把墙立起来,乱石盘的女人一茬接一茬,都往墙上撞,没有一个撞倒墙,没有一个穿过这堵墙。今儿,姑又来撞墙了,被自己的生父朝廷三爷骂一通,亲口指令几个她的本家兄弟把她捆到树上羞。小娥想,何苦呢,不上算,明知走不出寨子沟,就生是沟里人,死是沟里鬼,犯不上闹到连奶子也露在大天下的分上去。
有几个男娃女娃在围着姑的光身耍,小娥一过来,就都往各自家里跑,口里的叫声散落一村子:“小娥进城回来啦——”
“娘!娥姑进城回来啦——”
“分东西啦——”
娃们走了,皂角树下,一时极静。姑望着侄女小娥,平淡的脸上,渐渐有了灰色。额上的纹络,也并不因为被羞就又深又弯,反而好像又浅了,鼻子依然那么匀称地呼吸,好像她早就有了受羞的谋算。她把双唇死死闭着,双眼死死盯着侄女,直小娥到眼前,才眨一下眼睛,拿舌头舔了下嘴唇。
“回来啦?”
“回来啦。”
在姑身边站一会儿,小娥搁下担子,朝姑走过去,姑朝她摇摇头。
“别解,爹一会儿就来了。”
小娥呆着,“是爷……叫绑的?”
“我丢了他的脸,犯了盘子里的规……不怪他,给爷的中药……抓了吧?”
“抓了。”
“你要好好侍候他,他老了……”
“……”
“把他药里的刺青梅给我留几个吧。”
“干啥儿?”
“我想熬几服补药……”
姑是需要补补身子,小娥想,这一羞打,恐怕姑的身子一月难复原。她弯腰去筐里解那中药包,这时候,听了娃们的唤,开始有人围着腰布,从灶房走出来。
姑说:“你把挑子担远些。”
她忙不迭地给姑身边石上放了六粒刺青梅,就挑着荆筐担子,匆匆朝村街里边走。到村口浅处,她看见戏老旺搬个凳子,坐在墙角,死着眼睛盯着姑的光身子。她想骂他一句“老死不要脸”,却未及张口,就听见戏老旺的唱,他不是在偷瞧女人的光身子,而是在瞧着那身子唱戏文。
想听文的咱唱《姜太公》
想听武的就唱《杨家兵》
不文不武是《小红灯》
想听清的唱《包拯》
想听奸的是《严嵩》
有奸有清是《岳飞大出征》
听一段你知道世上尽是谜
听两段他迷你不迷
听一出你就知道汉武帝为何死时要吃梨
……
二
沟里深处有个牛头山,据说远古时,王莽打仗曾在山上扎过寨,所以那山就叫王莽寨。
以王莽寨为始形成的四十七里大山沟,就叫寨子沟,寨子沟的水哗哗流出九里后,突然在一块平地上摊开来,亮亮如一块大镜子。那一盆平地,四周渐高,连接山岭森林,当间盆底水中,布满一层卵石,大如小房,小如大斗,匀匀称称,皆呈白灰色,遥望似一盘炒豆。一年四季,溪水终日从石间流过,抛出一天潺响。初春时节,苗鱼在石缝窜动,箭般射来射去。螃蟹爬在石上晒暖,为争一块朝阳卵石,时常斗打得天昏地暗。入六月,白日水草茵茵,青色挤满石间空档,不见流水只听响,盆底则是草地的一窝鸟蛋;夜间,青蛙仿佛归林雀群,全都攻山霸垒,各占卵石一块领地,眼瞅着扣般星群,鼓噪得山响林鸣。也许,这儿是天下奇景一绝,才有了人住,有了乱石盘小小一村。乱石盘人虽不多,却是寨子沟总人数的一大半,构成了天下一隅,也就自然成了一方国度,因而有了朝廷三爷,有了宰相六伯,有了皇后四婶……有了初九、十九、二十九的一月三朝会。
今儿,是六月初七。
山里昼短夜长,太阳出得晚,沟外世界已日升数杆,乱石盘东的豹子岭上,才略微透出一线红亮。朝廷三爷喝了孙女小娥起早熬的补药汤,神情依然苦戚。这汤他喝了整一年,往日药一入肚,身上就会精神,如立刻小了几岁,可今日,起床大半晌,脸上乱纹里,还是堆满烦愁。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许多,黑发在头上彻底消失了,一头短短银茬,原来还硬硬立着,今日一抹,全都倒了,也没了原先那银白亮白,变得灰灰的,如冬季伏在山上的干白草。他茫茫灰坐床头,瞅一眼床里墙上挂的老线枪,心里悠地生出一股凄然的怨恨。早先,乱石盘的女子都往沟外嫁,有了娃的女人,只要外面世界的男人一勾引,也舍家弃口往外跑。有年,遇灾荒,村里有十一个媳妇离了乱石寨,到寨子沟外寻了野男人。那当儿,他才临三十岁,一膀子气力,种地能拉一张犁,两眼枪法,左眼打猎右眼还射跑兔,光景并不差,可媳妇说进城办年货,一去不回头,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村。他知道她在城里有了野男人,就日日对她留下心。一天,他去打猎,对她说一天不回,却在村外蹲到半晌折回身,回家正赶上媳妇卷衣物要离村,一见他,慌了手脚,扑通一下就跪在他面前。
他在门口怔一会儿,把猎枪往门后一靠,坐在门槛儿上,问:“你说,我哪儿对不起你了?”
媳妇沉默一会儿,答:“哪儿都对起了。”
“那你跑啥儿?”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想离开这儿。”
“外边的男人……比我强?”
“不强。他家是镇上的,日子好。”
“就为这?”
“就为这。”
“死心了?”
“你要不叫,我就去打发他走……他在村外崖口等我哩。”
“我见了……”
他双手抱着头,盯了媳妇大半晌,到末了,把手从头上卸下来,慢慢说:“心死了……你就走吧……”
媳妇没有走,她站起来,后退一步,倚在桌子上,认认真真打量他。
“你走吧。”他往门槛一头挪了挪,让开路说,“拦住人,拦不住心。”
媳妇拍拍裤上的土,挟起包袱说:“我每月回来侍候你十天,也顺带看看娃,这都和那人讲好了。”说着,媳妇最后瞅瞅屋里的摆设和床上睡的娃儿,就从他让开的路缝挤出门,走了。
他没有站起来,只在门槛上扭过身,盯着媳妇的后影,脸上很平淡,就如媳妇不是永生离开他,而是要上山采木耳、刨草药,去去就回来,目送一程就行了。可当媳妇走到那皂角树下时,他突然一侧身子,取过门后的老线枪,照原样坐着拧过身,从口袋取出一个火香头,点着,极小心地插入炮勾孔,端起来,枪托顶着肩,闭上一只眼,把枪机勾下了……
线枪的散弹从媳妇的后心入了五脏,未及哼一下,她就死去了。村人听见枪响,老老少少都出来,围着他媳妇呆站着。他放下线枪,一步一步,不慌不忙走到村头上,瞟一眼死了的媳妇,又瞟一眼全村的女人们,突然大声说:“寨子沟的女人再往沟外跑,这条沟就要断种了!大伙儿都看着,日后哪个女人想离寨子沟,就和我女人的结果一个样!”
女人们脸都吓白了。
从此,没有女人再敢离沟了。
寨子沟的男人们,大半都能讨下女人过光景。
寨子沟能正常繁衍人世了。满沟男女,从此也把他当成沟主敬。终于有一天,为了方便生计,安排农活,组织村人集体打群猎,派人出沟采买日用品,就有人提议选“沟主”。
他当选了,于是,就有人唤他“朝廷三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