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寨子沟成了“乱石寨生产队”,他当队长,人们在沟外叫他队长,在沟里叫他“朝廷三叔”。沟外世界三年大灾时,沟里日子好,没有“大跃进”,也没有“大炼钢”,人们衣食丰足,就开始叫他“朝廷三伯”了。再过几年,外面派仗打得房倒屋塌,沟里人全是贫农,没有一个地富反坏右,日子平静得像是一潭水,就又有人叫他“朝廷三爷”了。是个生产队,就该有队委会;是个生产责任组,就该有组长、副组长、会计、保管啥儿的。自然,朝廷降生了,皇后、宰相、七官八吏也都该出世。也就出世了。寨子沟是独立的一隅天地,解放将近四十年,乡干部没有一个到过乱石盘。县、乡地图上都没有乱石盘这个自然村。这也好,岁月年年流,日子动荡得大船搁浅小船翻,沟里人却解放前各种各的地,解放后依旧各种各地,一向没有啥儿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社会主义集体化,丰收了不交公粮,歉收了不吃返销粮——山上的东西背不下山,山下的东西背不上山。谁家从山下抱个小猪养大了,不回家杀掉吃整猪,腌咸肉。到眼下,沟里人还不清楚计划生育是啥儿意思。登记结婚,由朝廷三爷点下头,宰相大伯写个婚据,就堂堂正正入洞房。有了娃,偶尔有人想起报户口,就跑到四十七里外的大队部——如今改叫村委会,只要说是寨子沟的人,村干部不问话,笔一动就把户口安上了,就算天下的合法人口啦。
这里的大至婚丧嫁娶,春种秋收,集体钻山射獐,派人出沟购买日用杂货,小到谁家羊被狼吃了,蛇爬进了被窝里,一应都有朝廷三爷吐口去定夺。这会儿,朝廷三爷坐在屋里待一阵,起身到床里墙上,取下那支柄已油黑发亮的老线枪,点上香,走出屋,把七尺枪筒对着天。
“嘣——!”枪声沉闷轰烈,带着尖利的哨音,飞出山上森林,裹着回音传出十数里。
望着老线枪枪口的白烟,朝廷三爷怔着没有动。他就是这样把媳妇打死在皂角树下,女人姑娘们才安心了几十年。这几年,又有女人开始朝着山外跑,先有姑娘嫁出沟,后就有姑娘偷到沟外去野合,末尾连自己的亲女儿,四十多岁了,竟还要到沟外另寻日子过。他隐隐觉出来,寨子沟要败落下去了,就开始在世上没有了。乱石盘已有十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讨不到女人过日子,就要断子绝孙了。他今年七十五岁,有了他,才有了寨子沟的一辈一辈人,才有了乱石盘这旖旎的小村庄。为了乱石盘,为了寨子沟,他亲手把媳妇打死了,他派人把女儿的衣服剥掉绑在树上羞。他不能在七十五高龄时,眼看着女人都往沟外世界去,眼看着沟里小伙一个一个打光棍,从此就断子绝孙,让乱石盘村在世界慢慢消失掉!
老线枪枪口的白烟散尽了,显出一个黑森森的洞。他盯着那洞口,狠狠咬了下皱嘴唇,咬得牙帮疼。
小娥从灶房走出来。
“爷,今儿不到初九嘛。”
“要收麦子了。”他说着,回屋挂了枪。
这是三间土瓦房,虽是土,却结实。房梁既粗又直,一围难抱,檩比沟外人的房梁还要大,椽子一根一根排起来,上上下下统体红松木,终日弥漫着松香味。房后是伐过的林子园,树桩如溪里卵石一样阵排着,呈灰黑色,一个挨一个,连成一大片,远看像是一片僵着不动的乌云。新生的杂木条,细竹般交错厮连。每每雨过天晴,劣质的黑木耳,沿着树桩的一圈皱皮,真真如耳样朝天硬撑着,仿佛在谛听大山、森林、禽兽和乱石盘那隐秘的声音。村里人,住房不讲风水。宜地而造,家家相距十余丈,不起院墙,各户独立,均无邻居。每家的上房屋,门前一律展出一块平地来,架起一块青石板,围石板摆下几个圆木桩,就成了饭桌凳儿。朝廷三爷的石板是讲究的,二尺宽、五尺长、三寸厚,石碑一般,周围摆下八个木凳,是一节桶粗红松,均匀地锯成八截,上边涂了发亮的桐油,对称分排,太阳一出,就有八个光团照出来。
朝议会就是在这儿召开的。
太阳照上石桌时,宰相六伯来了。他穿一件对襟土色布衫,白裤,走路不慌不忙,起脚落脚都极有情致,上衣下兜里,别了一支笔,卡在兜外闪出一线亮色。他原在寨子沟里的王莽寨山下住,因为认识几个字,过年满沟人就都找他写对联,朝廷三爷就在乱石寨村指给他一架山岭,八亩沟地,让他住进了乱石盘。到石桌前,宰相六伯向朝廷三爷请了安,问了身体好,就坐下倒起了鞋里的土。
紧跟着,财官七叔也到了。七叔在沟里没有别的事,仅是村人打群獐,大伙儿分麝香,由他出面算账调停分均匀。最后来的皇后四婶,已四十七八了,并没人选她当皇后,只是人在沟里长得俏,会烧一手好野味,三爷病时,时常让她照料,她就因此成皇后四婶了。每每召开朝议会,她一听三爷的老枪响,也就推下手里活计,急急朝三爷家里来。
人到齐了,都围着露天石板坐下来。
小娥端来一盘麻油拌的旱烟叶,放在石桌当中,就挎着篮子去采木耳了。
朝廷三爷坐在左上方的正座上,吸了一阵麻油烟,开口说了几句麦熟了、沟外世界麦场都已收拾洁净、要大家抓紧收麦的季节话,问了几句打猎的事,把烟往石桌上一磕,突然问:“沟里的女人,安生吧?”
财官七叔叹口气:“林材媳妇说出沟看热闹,一去不回头。”
“几天了?”
“一月。”
“昨天,我闺女的结果都见没?”
“见啦。”
“日后,”朝廷三爷硬硬嗓子说,“哪个女人再往沟外跑,都一律拴到皂角树上羞!”
石板桌上方,烟吐得云天雾地。太阳升到了村头,光亮极强烈。三爷捏了一撮烟,没吸,瞟一眼大伙儿,眼角斜纹动了动。
“别的呢?”三爷问罢,把手里的烟又扔在烟堆上,嘴紧紧闭下了。
“石福硬要让他闺女嫁出沟,”皇后四婶诉苦般,一脸愁相,“彩礼都已过罢了。”
“石福……”三爷把屁股在木墩上拧一下说,“他反了!”
“石福家没男娃,不用娶媳妇,说闺女嫁在沟里太吃亏。”
“他石福老了谁侍候?”
“他说他要和女儿一道出沟过日子。”
三爷一怔,看四婶一眼,没能说出啥儿话,喉咙里空空的,却像堵了一团干棉花,气有些不通畅。在沟里,家有孙男弟女,若女娃嫁出沟,那就违了众人心,谁家女儿也不会再嫁那男娃;若女娃留沟了,那男娃才有准找到女人过日月。可石福没有男娃,用不着别家女儿过门来,这就难办他。过一会儿,朝廷三爷吸了一袋烟,把目光投到宰相六伯脸上去。
六伯一直在吸烟,半晌都没吐一句话。看大伙儿都不言声了,他抬眼朝大伙儿瞟一圈儿,把目光落在皇后四婶脸上不动了。皇后四婶回他一眼色,轻轻咳一声,六伯收回目光问:
“三爷,小娥多大了?”
“十七。”三爷问,“咋的?”
六伯说:“小娥也没哥没弟,你家也不用娶媳妇,把小娥立马嫁出去,石福就不敢把闺女嫁出沟。”
三爷心里猛一震,犹如屁股下的凳子突然塌了一般,三爷身子一晃,烟嘴在唇上僵住了。
“小娥……婆家还没找……”
“找着快。”四婶说,“满沟小伙子,选就是了,还不容易呀。”
朝廷三爷盯着四婶那张不退俏丽的脸。
别人都望着三爷那张透着病黄的脸。
四婶看着前边很远的地场,像是要把话说得不经意,“我看三豹就成。”
三豹是宰相六伯家三娃儿。
六伯一听四婶说三豹,一副很着急的样,连连摆着手,“三豹……哪里配!小娥出落得一股小灵气……”
四婶说:“三豹也不丑,虎虎实实。”
默一会儿,三爷问:“三豹多大了?”
“十八。”
“年龄还相当。”
“三豹不识字,”六伯说,“小娥嫁他委屈了。”
三爷:“小娥才读了两年书……”
六伯:“你就这个独孙女,还是在沟里好好挑一个。”
四婶:“我都替三爷拨拉一遍啦,三豹好。”
三爷:“三豹……愿意?”
六伯:“他好说,看小娥了。”
三爷:“小娥也好说……又不能听她的。”
四婶:“这就行了。”
“那……就这定下?”
“定下吧……”
“啥儿时……出门?”
“你看。”
“你看嘛。”
“就今年?”
“就今年。”
这时,太阳当顶,热起来,光线极亮堂,空气连个尘星也没有。一群山雀飞过来,落在门口栗树上,立刻有几滴鸟屎落在石桌上,摔碎了。财官七叔吸的烟是用纸卷的炮筒子,他面前已扔了五、六个细烟头,看着桌上的稀鸟屎,抬起脚擦了擦,然后说:“三爷,小娥……才十七,三豹也不愁找不到媳妇过日子……”
四婶挖七叔一眼。
六伯吸口烟,淡淡道:“七弟说的是,三爷还是再想想……”
三爷不言声,烟吸得嗞嗞响。空气很闷人,人仿佛被烟雾淹死了,极静。这时,戏老旺戴个草帽,遮了半拉脸,唱着从村外走回来,朝着这议事的人堆瞟一眼,又唱着进村了。
鼓打三更半夜寒
樊梨花在绣楼泪涟涟
想起昔日老爹为元帅
把我许给丑夫小杨凡
八月中秋下订礼
我命薄如纸可咋办
……
戏老旺走远了,唱声在他身后悠悠飘过来。三爷听了那唱,咬咬牙,从地上站起来,对大伙儿说:“都别参言了,就这定下来,年内把小娥嫁出去。”
三爷下了决心,谁也无话可说,就都站起来,伸伸腰,活动活动膝盖,想要走。小娥赶巧急急火火从房后山上小路跑下来。她脸色白白的,汗从额门往下流,一过房角,就慌不迭叫:“爷!快——我姑喝了刺青梅!”
大伙儿全都一冷惊。
“喝了几个?”四婶抢着话儿问。
“六个。”
“咋样儿?”
“满脸血红……”
人心都凉了。刺青梅是寨子沟独有的药,《本草纲目》上都没记,热性,有毒,适量熬汤大补,过量就大毒。朝廷三爷每天熬的补药汤里只敢放一粒,她竟就一气喝六粒。六粒,脸溢血。不用说,早已没救了。
惊吓在朝廷三爷脸上冷凝了一会儿。他缓过那口气,突然对着大伙儿道:“死了……死了好!她还算有骨气,知羞耻,没丢我的脸——你们回去把我的话传到各户里,哪家闺女、媳妇想要嫁沟外,都和我闺女一样儿,死了也不能进祖坟!”
宰相六伯、财官七叔、皇后四婶……都没接话儿,脸上都凝着一层淡淡的白。
从乱石盘水滩吹来一股风,凉凉的,带着腥草味。麻雀轰一下飞起来,径直往山林里去。石桌周围的松木油墩子,在日光里闪出发红的光团儿,斜斜黑到屋墙上。房屋里原松木香和一侧林中的枯叶霉烂气,经太阳一蒸晒,散开来,浓得刺鼻子。小娥站在屋窗下,僵着,盯着爷,一层灰色在脸上飘动着,眼如山上的亮石样。她感到眼角有些疼。即刻,姑死的惶恐、灾难、悲哀、怨恨、害怕,全都没有了,留在眼里的仅仅是对爷的胆怯和生疏。
三
乱石盘的农忙,也和沟外天地一样。人们慌乱地在自家地里割麦、拾穗、挑担、碾场。山上森林一片连着一片,朝阳的山坡,都是黑郁郁的红松林,只有零散的刀条梁,夹在大沟间,树种漫不过去,才长些杂草和荆棘,被开荒的变成了庄稼地。林地阴气浓,凉风日日吹,小麦熟期拉季节,穗也不如沟外世界大。朝廷三爷在门口碾出一块平地,洒了水,用一捆山草拴起来,压上泥,系上绳,拉着轧轧作麦场。小娥独自到狐狸脊上割麦了,一早登上梁,日出时已割一大截。她直起腰,望着东天边,远处的林地一枝一枝都如在红水里洗染过。左下角的扁担梁,是宰相六伯家的地,麦子刚收完,梁上光光的,仿佛狗的脊背脱了毛。右下角的山梁上,是皇后四婶开的荒,麦子还旺势。
宰相六伯把割完的麦子收成堆,闲下来,就隔着大沟唤。
“老四家里的——”
“哎——”
“咋样——”
“你干完了就过来——”
“有饭吗——”
“你来吧——”
声音在沟里如对着铁桶叫,嗡嗡啦啦响。
宰相六伯下了沟,朝皇后四婶那儿去了。
听着那叫声,看着六伯和四婶,小娥冷丁对他俩生出一股怨气来。她觉得是他们把她的啥儿抢走了,使她这几日心里不敞亮,觉得有件女子最珍贵的东西就要失去了。那一夜,爷在屋里擦线枪,把她叫过去,猛然说:“娥,你都十七了……”她不知爷的话啥儿意思,可这“十七”使她怔一下,似乎吓一跳:天呀,十七了!十七的年龄已经不是十三四,这年龄让爷注意到,就该干女人们通常要干的事情了,就要过媳妇们通常过的日子了。找男人、送订礼、进洞房、生孩娃、过日月……完了,她想,我完了。爷在乱石盘,每撮合一对儿,对男娃女娃都是那句话:“你十七八了呀!”就这么一句话,他就把小伙的媳妇说定了,把姑娘的男人选好了。没有不成的,就如把一群公鸡母鸡赶到一块儿,就成那么一堆了,好坏都一样。过日子,一男一女就行了。那一会儿,小娥惊恐地睁着眼。爷说,你娘生你难产下了世,你爹养活你七年就走了,我不能养你一辈子,和你六伯家三豹成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