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豹!三豹她日日都可见到,可几天了,她就压根儿没有想过三豹的鼻子眼,那城里中草药收购站的小伙倒越发在她心里清亮了。他让她找个带娃儿的妞,叫保姆,她猛然觉得不要找别人,自己去带也成的。有了这念头,她夜里就不断做着和他在一块儿的梦,说不出口的梦。她梦见她睡时,那小伙躺在她身边,紧紧搂住她,把她浑身的骨头都搂酥软了……醒来时,脸上热一阵,心里又空洞,又凄凉。自那一刻起,就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来:我不能把身子给三豹,我要把身子先给那小伙!这念头出来时,吓得她脸都变了色。她想到了被爷用线枪打死了的奶,被爷羞死的姑,心里说:轮到我了!我不能像奶奶一样跟人野,不能如姑一般夜里跑几十里山路去寻野男人,我才十七,人要做得纯纯正正!可第一次生出这念头,就如山洪出了沟,不能收敛了,每每一上床,她就这样想,我要把身子先给收购站的小伙子!这念头在夜里压住她的全身心,她觉得身上发抖,心里好像一个无边的香蜜湖,把她醉得几乎没有知觉了……
宰相六伯过了沟,到四婶面前了。
她又弯腰割麦子,心里好像对他俩骂了一句啥儿话。她不知道骂了啥儿,但分明是骂了。地里的麦子,年景还不错,秆都硬硬的,穗干了,稞上还有几片青黄叶。露水在叶上,闪着红亮的光泽。月镰从麦行间插进去,猛一拉,发出一串喳喳声,青气从镰下飞出来,从她的鼻下溜走了。割倒的小麦,在她身后,一蓬一蓬,架叉着,均均匀匀。她心里很奇怪:山里女人,竟就这样贱,奶、姑、棒棒媳妇、青姐……还有竹翠才十六,去城里三天,就把身子给了一个卖饭的,回来还笑眯眯的,一脸光彩,到处说自己给城里人睡了,直到肚子渐渐大了,娘把她嫁给一个大她十七的男人,才忽然后悔了,哭得死去活来。她想:后悔了,当初就别把身子送给人;送人了,就别去后悔。女娃儿,早晚都有那一天,身子给了城里人还后悔,那身子给了山里的人还不过日子?又想:按说在沟里有吃有穿,活得也自在,男人们也都结实得山柴一般,何必去沟外找男人,都一样的,何况乱石盘的规矩那样严。还想:若沟里没规矩,不定连婆娘们也要去沟外世界混。她是体谅爷和六伯的,不是爷们儿,女人们都走了,慢慢寨子沟成了男人沟,慢慢乱石盘在世上就不再存在了。要那样,就没了她小娥这茬人。十七了,轮到她了。她心里有些慌。要嫁给三豹了,要成沟里的一个媳妇了,想着,眼前灰灰地飞起了亮点子,镰刀伸拉就再也没准儿,割过的麦茬深深浅浅,还不如牛啃过的毛草地。
太阳升了几竿高,饭时了,她没有带早饭。
远处,森林像是一片青黑的水湖,浪悠悠的,太阳如彩盘一样漂在林面上。麦地里,一片黄亮,被林地夹着的狐狸梁,又窄又长,仿佛是一只瘦胳膊。两边深沟,有潺潺水声,叮咚着叫到山梁上,偶尔有只鸟,从林间跳出来,射到沟底,在草间捉着飞虫。她猛然感到了孤独,站在麦茬地,被黑青青的森林围起来,化在黄亮的日光中,就像一只孤单的饿雁飞不出大山谷,心里茫茫然。
就走了。
狐狸梁上的路,曲弯着,仿佛一条草绳,沿沟系着乱石盘,把她引到一块红松林。太阳在林子上空,如过筛一般,一点一点漏在山地上。挺拔桶粗的红松树身上,干翘的树皮朝外叉,一层一层脱落着,从炸裂开的树缝里,渗流出来的黄松油,黏黏的不肯流下来,日光一照,油香就开始在林里弥漫了。地上常年的落叶,腐成灰白色,一起脚就带起一股温馨霉烂的酸苦味。路在叶下隐去了,只留下几个腿痕。不定哪段路,松叶被地水浸湿了,呈暗红色。那红色下是一股山泉水,水从地下挤出来,浸泡着落叶,踩去便发出一阵吱咕吱咕的响声。
小娥走出林地时,太阳已完全脱开了林梢,悬在半空,有些火燥炙热。越过一片浅浅的条树林,草绳路又浮在地面上,到了宰相六伯家的庄稼地头上。那梁地更加窄,丈余宽,十余丈长,中间躺下去,活脱如一条翘扁担。在地头,小娥有意无意站一下,看见那扁担凹处,有人正在捆麦子。
是三豹。他高高大大,脱了上衣,赤着油黑的亮背,红肉一坨一坨,剃过的光头,长出一指发,像山头上的黑草茬,满头都是麦叶子。他看见小娥了,旋过身,扯开嗓子叫:
“小娥——见我爹没有?”
她抬起头,朝四婶家梁地瞅,并不见有人在那儿干活,心里一闪悠,回头答:“没有——”
“这人——忙天还兔窜!你来把他的饭吃了吧。”
“我回家里吃。”
“何苦费腿脚。”
“不了,我回去。”
“我有话给你说。”
“你说吧。”
“你来!”
“不去!你说吧——”
三豹提着饭罐朝她走过来。
“没话说我走了。”
她真走了。
三豹站着,木木的。
小娥走得很快,没有扭头看三豹。她想起了收购站那个小伙子,总穿个白衬衣,扎在腰里,又稍微朝外拉一点。三豹一入夏,就总把衣服脱下来,终日光脊背。那小伙得空就拿一本书,读得入迷。三豹闲下来,就独自上山转,一心想独自打个公獐子,发一笔麝香财。那小伙的眼是长的,一股柔光;三豹眼是圆的,野性在那眼里转圈子;那小伙瘦高瘦高,脸白嫩。三豹矬矬实实,脸粗黑……她在心里把他俩放到一杆秤上称,一个是三月杨柳,拂拂扬扬,飘飘逸逸;一个是寒天柴棍,粗粗拉拉。她的心像湖一样,被杨柳枝儿撩得一波一波。可她知道,那杨柳是岸上的,永生永世不会生到水里去……她叹口气,把脚步放慢了。
“小娥——”听见三豹在身后追着叫,她站下来,没回头。
“我爹给我说了……”过一会儿,三豹追上来。
“说啥儿?”她转身,冷冷问。
“三爷……没给你说?”
“我爷啥儿也没说。”
三豹木呆了,很沮丧。可她刚要走,他却又突然恨恨说:“三爷说给你说过了!”
“说啥儿呀!”
“说让你嫁给我!”
“我压根儿没答应。”
“可三爷答应了。”
“那你让他嫁给你。”
“你敢骂三爷……”
“他是我爷……”
她走了,步子很捷快。想起那小伙让她帮他找个带娃的,她就不想再和三豹搭话儿。
“小娥!你过门我侍候你一辈子……”三豹的声音追上来,“不让你进灶房,不让你洗衣裳……让我叫你姐也成!”
她心里动一下,还是没回头,走了。
到四婶家地头时,她忽然看见六伯和四婶从一条沟里出来,并着肩,朝四婶家麦地去。立马,有团疑云凝在了她脸上。她在原地站一会儿,迟疑一阵,钻进一片杂木林,拐进了那条沟。
那沟里是一片新起的林苗地,稀稀的树中间,草都埋了膝,齐刷刷的。她看见有块地场的草被压倒了,像毡子一般铺在那儿。那倒了的草地边,扔了些擦过啥儿的皱纸团。那纸是城里女人用的卫生纸。她知道,寨子沟的女人都不用,女人都用旧布擦“月红”,只皇后四婶见过大世面,才偶尔让她从城里买包捎回来。
她十七了,知道六伯和四婶在这儿干了啥儿。
这种事,在乱石盘,听得多。今儿当真见了,是六伯和四婶,她就忽然觉得自己的婚事不是爷给撮合的,而是六伯和四婶提前拟定的。望着他俩上山的背影,她骂了一句:“老不要脸,该死的!”
四
一根艾绳挂在门框上,火头吊在夜色里,明来闪晃,如在一处飞来飞去的萤火虫。白烟缭绕,从门框上边挤进屋,缓缓滑个圈,从门框下流走了。苦艾的香味,弥漫一屋子。
没有一个蚊。
睡在正间的藤条木床上,枕着中间挖空的香木枕头,小娥盯着晃动的艾绳头,让话随艾烟飘出屋。“爷。”
“睡吧。”
“你再想想……”
“爷能害了你?”
“我才十七……”
“你奶奶十七都生你爹啦。”
月亮悬着,仿佛是吊在树梢的一面镜,星星在林梢上跳来跳去,整个乱石盘村,都泡在水般的柔光里。蛙鸣声淹没了潺潺的溪水声,有节奏的一阵一阵传来,清脆单调,从村子上空滑进林地去。云彩游移着。水滩里的鹅卵石,好似浮在水面的鸡蛋壳,清静地时隐时现。房前房后的山林地,暗幽幽的,藏满了神秘。从森林中吹来的山风,把森林的气息夹进村,空气格外潮润,村落好像扎在水气中。朝廷三爷睡在门外石桌上,头枕一个枕了半辈子的枕头石,感到有水滴落在额门上,就用被头擦擦脸。
“爷把沟里人都翻几遍啦,还是三豹好。”
“有啥儿好!”
“他十四就会扬麦场。”
“眼下人也不光凭种地过日子……”
“打猎也没人赶上他。有谁能一枪打下六只飞雁?一条沟就三豹打下过。”
“好……去了一次城,还钻进女厕所!让人把脸都给打肿了。”
“你识几个字?”朝廷三爷有些气,“识了又派啥儿用场,沟外人还凭责任田过日子,沟里人还能凭笔混日子?”
“反正……我不愿嫁给他。”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
“别说了,睡吧。就这样定了。”
默一会儿,好似都睡了。极静。蝈蝈在身边树上叫,蛐蛐在三爷睡的石桌下边,叫声能把石桌抬起来。三爷翻个身,把老枪顺着身子放在被子边,摸摸枕头边的自来火和火香都还在,就闭了眼睛。
“爷。”
“明早还要挑麦呢。”
“我又没哥没弟的,你咋……非把我捆在乱石盘。”
“娥,想想沟规谁定的?咋样也不能犯在你身上!”
“可我……和三豹过不到一块儿。”
“两口儿就是拴的,拴到一块就过到了一块了。”
“俺俩没缘分,会吵的……”
“不打就行了。他不敢打你。吵吵,谁家不吵呀?不吵还叫啥儿日子……睡吧。”
“三豹野……”
“你侍候他地道点,给他生个男娃就行了。”
“你非要我嫁他……”
“你爷说过的话变过没?”
“我要死不嫁……”
“死了才能死不嫁……睡着吧。”
“我想嫁到沟外去。”
“你奶的结果你是听说的,你姑的落果你是亲眼见到的……嗯?睡着吧,爷是为你好。”
她再也没话儿,拉拉被子蒙住头,有泪从眼角渗出来。艾绳燃尽了,灰落了一地。听见了蚊叫和爷的鼻响儿,她起床重新点上一根艾绳,挂上,躺下。有脚步声传过来。跟着脚步走来的是戏老旺的唱。不知戏老旺去哪儿了,唱声轻轻的,随着他的脚步,由远渐近,一会儿,她听清了。
三尺白绫拿手间
一心上吊后花园
后花园里把吊上
结个扣儿月儿圆
扣外本是阳头道
扣内就是鬼门关
人生人死本无事
死了反倒更安闲
……
脚步声远了,唱声也渐渐小下来。她还想听下去,可留在耳里的除了踢踏声,就是爷的鼻响声。是爷害了我!她想,是爷把我留在了寨子沟。她才十七,爷把她对收购站那小伙的一点儿希望掐灭了,一下把她鲜嫩生生的年龄拉得那么大,她感到自己不是十七,而是三十七,四十七……人老了,似乎几天工夫,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儿,完结了。她就要在五十里的深沟里,在这满共一百来口人的乱石盘,过活一辈子,吃饭、种地、替男人擦猎枪,给男人生娃儿。一年一月子,不管娃儿成人不成人,都一年生一个,直到男人烦了床上的事,女人才算生到头。十七,外面世界的女娃正读书,她就要做人媳妇了。瞟一眼门外石桌上的爷,被子盖了脸,只露出个刚剃过的头,月光里像是一个圆葫芦。她想到自家房后葫芦架上时常缠着一条蛇,想到要是来条毒蛇在爷的葫芦头上咬一口,爷就不管自个儿的事儿了。可仅仅这样想一下,心就吓一跳:你疯了,他是你爷呀!养你整整十年,你竟敢这样去咒他,心恶到哪儿了……
突然,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响在自家屋门口。
“三爷。”
她心里一闪悠,是三豹站在爷的石床边,她忙悄悄把头朝被里缩了缩,心莫名地鼓跳着。
“三爷!獐子卧山了。”
一听三豹说獐子卧山了,朝廷三爷受惊般弹起来,“卧了?在哪儿?”
“葫芦沟。十七杆枪,天黑就把沟封了,等天亮开枪哩。”
三爷没说话,把被子朝脚头一蹬,提起老线枪,拿上香、火,就离开了石桌子。
三豹跟在朝廷三爷身后,走时,朝屋门口狠狠望了望。
小娥把门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