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眼在钱上盯了一会儿,小娥灵醒过来了,那生人就是姑夜半三更去沟外世界会的野男人。她认真地看一眼桌上的姑,忽然觉得,姑的这辈子,活得并不苦,死了还有男人来看她,来给她画张像,烧完金纸箱,留下一千块钱。而且那男人,不光是城里人,还斯文得啥儿似的。值得,她想,姑死了也值得。
钱在她手里,一块砖样重。眨眼工夫,她不仅谅解了姑,而且还有一丝丝的忌恨在心里,就像有件贵重东西,本该经过千辛万苦才可到手的,本该有比姑长色好、比姑年纪轻的姑娘去获得,可那东西偏就轻而易举被姑得了。那男人不是沟里的男人能比的。老一茬的宰相六伯、财官七叔没法比;小一茬的三豹、大林、二虎也同样没法比。人家是城里的,靠笔过日子!
姑的眼神极复杂。
大表哥秋林回来了。
“是谁?”她问。
“请来给娘画像的,”秋林说道,径直去掀地上点箔的烧盆,一看,脸白了,起身拿眼刺着表妹。
“找啥儿?”
“你拿了!”
“啥儿?”
“钱!”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小娥咧咧嘴,伸手把钱扔给大表哥,“啥儿画像的……”
秋林接过钱,点着数,“知道了又咋样?你去给外爷说吧,只要他敢动那人一指头,我就让他和娘一样睡到山坡上。”
她愕然,不认识一般盯着大表哥。
“姑死时爷在家哭了一夜哩……”
“不欠他的泪。”
“你太……那个了。”
“不是他……我们一家都跟娘一道搬出了寨子沟。”
“你看上了人家的钱。”
“是又咋样?”
表哥数完钱,恶眼看着表妹:“娘不好……外爷就好了?满世界人有谁不知道,皇后四婶家二娃喜子和爷长的一模样……”
小娥身上震一下。
秋林不看她,自管自地看着门口的一抹红光说:“娘死了,是外爷逼死了他亲闺女。要不是娘临终拉着我的手,说‘秋林,你外爷是为了寨子沟,为了全沟人……’看我不把线炮打在外爷的后心上!没娘了,他不把老枪打线弹的绝招传给我,倒想传给三豹……日奶奶八辈子,这乱石盘女人不能住,男人也一样不能住,我是不会一辈子跟着外爷白扛猎枪的!”……
太阳落尽了。小娥从姑家走出来。她的脸暗灰着,挂满了沮丧和惆怅。后边秋林骂骂咧咧说了啥儿,她一点也没往脑里搁,只记住了他说四婶家喜子长的和爷一模样!她不是第一次听这话了,稍省人事时,就听人说长道短的。她不信。她不觉得喜子哪儿长得像爷爷,再说寨子沟人转亲多,张家娃儿像李家爷,李家娃儿像赵家爸,喜子像爷并不是独有的一对儿。可今儿,这话从表哥嘴里说出来,她信了!爷不好,皇后四婶也不好,宰相六伯也不是正经人。她想到她和三豹的亲事是四婶当的媒,想到爷要把线枪上的绝招传给三豹,她就隐隐觉出来,爷一死,这寨子沟就是六伯和四婶的寨子沟,爷的一切都要让他们接去了。六伯就要成为朝廷六伯了。她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只觉得自己被三豹娶过去,或三豹嫁过来,都是六伯提前想好的。六伯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根好檩木,觉得自己能搭起一座桥,让他走到对岸的啥儿地场,才和四婶一道让自己和三豹订亲。四婶真不是个好东西,和六伯、和爷……一切都是她在中间扯的线……有白烟从各家灶房升出来,素洁的天空成了乌青色。这阵子,各家的猎狗都坐在自家门口等天黑。鸟在树上,一时不跳也不叫。这是大山深处一天里最静的时刻,一切都在静默中,死去了一般。
小娥回到家,爷正在石桌上搓艾绳。半干的苦艾晒蔫了,湿稻草一样柔,一棵一棵续进三爷手里,身后就有了灰白色的一盘绳子。
“给你姑点纸了?”三爷没有回头问。
“我没哭……”她不知道自个儿为啥儿要说“我没哭”。站在爷的身边,心里有股恨。
“她死得不配哭!”爷说道,手在空中一起一落的。
这一会儿,小娥突然想哭了,突然后悔没有在姑的像前撕心裂肺哭一声。看着爷脸上的纹络,她想到喜子那长不高的老头像,更加相信了表哥的话。
“爷,”她说,“我见喜子了。”
朝廷三爷的背上像被雷击了一样,颤动一下,僵硬了。他搓艾绳的手也硬在半空不动弹。
“咋了?”三爷没回头,没扭身看小娥。
“他上山打了一天猎,枪上没挑一根野鸡毛。”
“管他……”三爷又搓艾绳了。
“怪可怜……你不如把枪上的绝艺传他点,要不靠点功夫,他咋能在沟里过活一辈子。”
“烧饭去吧,懂啥儿!”
她去灶房了。从乱石盘的蛋卵石上,传来了咕咕的蛙鸣。接着,回窝鸟也开始啾啾急叫。晒了一天的森林,开始把燥热朝外释放着,那温热的霉烂气息一入村,一天就算结束了。入了黄昏。拿起案桌上的菜刀切菜时,她有意无意地透过窗子看了看爷,心里不知想着啥儿,把她自己吓一跳,忙把目光缩回来,盯着菜刀,脸色白白的,怔了好一会儿。
这一刻,小娥突然感觉到,自己真正是十七了,长大了,成熟了。
七
山里的夜,和山外世界仿佛不在同一块天底下,黑得奇,天、地、山、林、沟、房,全部融在一块黑色中,走在乱石盘的村街上,就如走在一间无门无窗的房屋里。月亮被夜吞没了,星星沉在黑湖中。林地的风,呜呜吟吟地吹。林梢相互抽打的声响,滚山石般,从山上碾下来,从村街上轧过去,闷热的气息荡然无存。蛙鼓也没了,蛐蛐、蝈蝈、蚊虫都被黑风卷走了。村里死静。
小娥睡了,门闩着。爷到里沟喝人喜酒了。这沟里的夫妻,多半都是他的媒,谁家娃儿娶谁家囡,似乎他心里早有谱,极清亮。只要他保媒,没有不成的婚事儿。今儿,是石福家闺女出嫁,和城里那家退了婚,宰相六伯又去给她找个主,十天不到就出门嫁人了。她已和城里那人有了孕,不能拖日月,就嫁了,就又成了寨子沟的人。六伯的媒,其实也是朝廷三爷做的主,他同意,就成了。小娥知道,爷一入酒席,不从日出喝到日落、从日落喝到闹房人散尽,他是不会离座的。
要下雨了。
得给爷送把伞接他回来。小娥想着,却躺着没有动。往日这天气,爷不在家,她都要去给三爷送灯送伞送雨鞋。可今儿,她只想了想。这几天,她忽然变得不如以往那样对爷敬重了,这好像是从她提到四婶家喜子时,爷搓艾绳的手在空中僵了僵开始的。就始于那一会儿,她开始恨爷,恨六伯,恨四婶,开始恨了乱石盘、寨子沟。满沟男女,都捏在爷的左右手里,她想,爷的左手捏男娃,右手捏女娃,他双手一碰,沟里就又多一对夫妻了。他要左右手一摔,就是男女倒霉了。不过,爷摔右手的多,沟里倒霉的差不多都是女人们。她从记事起,就和沟里人一样敬畏爷。眼下,她知道爷和别的男人一样和别的女人干那事儿,爷在她心里的“朝廷”神位就变得模糊了,留在她心里的没了敬,仅仅还有畏。似乎她心里,爷也不再是爷,只是养她十年的一个老头儿。而且,这老头的左手右手又碰了一下子,把她和三豹碰到一块了。“秋前把你们的喜事办一下。”爷说。
她一怔:“我小哩……”
“我已经答应了三豹家。”
“让我过了十八再……”
“都一样,早办早省心。”
“爷……”
“答应过了,不能改。”
“你是赶我走呀爷。”
“赶啥儿,”爷说,“是三豹倒插门。”
“他……过来?”
“答应过来,我才把老线枪上的绝技教了他。”
“你教了?”
“教过了。”
爷已经把看家的“猎招”卖出了手,她知道,和三豹的亲事不可更改了。她说不上喜欢三豹还是不喜欢,横竖和乱石盘哪个男人成亲都一样。好像三豹比别人还强些。秋前办喜事,快了,玉蜀黍已长了半人高,不要几十天。可她心里一丝喜兴也没有。她总觉得心里少了些啥儿。那少了的东西在女人是不可多得的。她不知道是啥儿。她想可能是城里收购站那小伙给她的啥儿丢掉了。倒过来说,她清亮那城里的小伙是不会娶她的。他压根儿没和她多说几句话,她还不知道他姓啥儿叫啥儿,他只不过求她在山里帮他家找个带娃儿的妞。三豹呢,在这条寨子沟,人品、枪艺、作为,她也挑剔不出啥儿来,可每每想到那小伙让她帮着找个带娃儿的妞,她心里就一阵喜动,就对三豹有股说不出的恨,仿佛那小伙请她帮忙的话中暗示给了她啥儿,而那东西又忽然被三豹恶狠狠地抢走了。
风大了,扑在窗子上,就像要从墙里把窗子拉出去。屋里油灯灭了,漆黑灌满她的眼。老鼠在床下叽叽叫,像是争夺什么东西,斗得天翻地覆。
点灯吧,她心说,人却没有动。她感到累极了,仿佛快死了,连抬抬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
已是半夜。
爷该回来了。
笃!笃!
有了敲门声。
是爷回来了。她单穿个兜奶的小褂和裤下了床。“爷——”
没回应。又好像爷在门外哼了声。
她开了门。
吱吱的声音古怪地在夜里滚动着。门还没闪圆,就有人像洪水潮头样扑到她身上,将她抱离地面就往屋里床边走。
她心里一阵紧缩,想嘶着嗓子叫一声,可出口的话却是急急切切地问:“你是谁?!”
“我……三豹。”
三豹!她用手在他身上乱推着,“放开我!三豹你放开我!再不放我就喊人了。”
“没人能听见,”三豹把她按在床上说,“别揪我的脸……小娥,别揪我的脸……早晚都一样、一样!”她知道喊是没用的,乱石盘人住得散,外边风又呼呼叫。她死眼盯着他,可啥儿也看不见,就只在他脸上、脖子、身上乱揪抓……她感到他在她身上像是一座山,推不动,架不起,也不知道自个儿心里想了啥儿,只是那么抗着他,不让他那么顺利地做成事……
终于,她的两只胳膊被按在床上了,她想咬,却又抬不起头。她感到脸上蒙了一层从没有过的男人的汗臭味。
“三豹哥,我求你了……”
“早晚也是这样,三爷已给我说过抓紧办喜事。”
“那、那也不能这样呀,三豹……”
“别怕,我侍候你一辈子……”
下雨了。
砸在森林里的雨滴,噼里啪啦山响,声音汇成一条急湍湍的河,流进村子里,从窗口挤入屋。窗外天地,骤然变得一片光明。哗哗雨水,映出的亮色,月一般清凉。有点冷了。从房顶炸开的响雷,声音由大到小,渐渐卷到远处,好像入了沟里的林地,消失了。跟来的电闪,在窗口一亮就没了踪影。世界又如原来一般。
闪亮时,三豹看见了小娥的脸。
他说:“你哭啥儿?日后准叫你过上好日子。我说过侍候你一辈子。”
她不接他的话,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难受和后怕。
又有一道闪,在窗前亮一下。
猛然,她彻底灵醒了。
她已不是十七岁的小娥了。
她成了三豹的人。
她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丢失了,被三豹抢走了。那东西一失,她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她。如今,她和乱石盘村的老婆、媳妇一样儿,从头到脚成了寨子沟的人,成了寨子沟的一个媳妇了。就要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在这离城七十里、离镇四十七里的乱石盘村过上一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做活路,入夜侍候男人,春春秋秋,冬冬夏夏,到死为止。那朵圣洁的素花被乱石盘的污水溅脏了,被寨子沟的污水淹没了。盯着面前那张被黑色包住的脸,小娥感到很惊奇。她那朵素白的小花是被三豹采走的,可她却突然变得不如先前恨他了,就像一件东西被毁了,不能再复原,既然不能再复原,后悔愤恨也没用,倒不如索性不悔不恨了。爷说过秋前办喜事,就是说那朵花迟早要被三豹采走的,他只不过提早动了手。眼下,她躺着,眼里流泪,并不觉得多痛苦,反而觉得那泪流出来,心里倒畅快些,只是心里淡淡漠漠地想,躺在她床上的是三豹,要是城里那个小伙该多好!
可这是三豹,不是城里那个小伙子。
想不到那小伙身在她身边会是啥儿样儿,她就望着三豹那张模模糊糊的脸,想着和城里那小伙睡到一块的模样……
雨小了,哩哩啦啦的。
窗子上映出一抹黄光来。
穿上衣服,三豹说:“怪不得寨子沟的男人女人都乱干这号事……真舒服!”他的声音不大,没有了先前的焦渴和急躁,是满足了以后的轻松。过了一会儿,系上裤子,他又接着道:“明儿夜里你给我留个门,我半夜来,敲三下。”
小娥躺着,木呆呆的,没理他,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他的话。
三豹走了,踢踢踏踏,像来找小娥拿件东西,拿到了,不慌不忙就走了。他就这样走?她不知道她还要三豹干啥儿,却觉得三豹不该这样走。这样着实便宜了三豹。
窗外那抹黄光突然移动了,朝着门口晃过去。
她心里怦然一动,那黄光给了小娥一股渴望和气力。是爷回来了,提着马灯,他在窗下已站了大半晌。他知道屋里已经出了事。他不会让三豹白白走掉的。小娥有些焦急,她等着发生一件事,臭骂,或者痛打,仅仅给三豹一个耳光也成的。她等着三豹扑通一声给爷跪下来,给爷求情说好话,作揖下保证……
“三爷……”三豹害怕了,他的声音有点抖。
“……”
很静。雨声细微微的。
屋外啥儿动静也没有,连那黄昏昏的灯光也不晃。
过一会儿,有了脚步声,踩着雨水泥地,呼嗒呼嗒响。三豹从三爷身边走掉了。
“三豹。”
脚步声突然断下来。
“后天葫芦沟围獐子,末枪你打,打线枪。”
“哎……”
“把这马灯提上。”
“不要。”
“提上。打着伞。”
三豹走了。就那么走掉了。脚步声渐渐被细微的雨声埋了去。
小娥忽然趴在床上,哇一声哭起来。爷就这么让他走了,还给了他马灯、雨伞。是爷害了我!她冷丁觉出来,似乎一切爷都安排了。这不是三豹抢了她啥儿,是爷让三豹来抢的。是爷把她那贵重的东西抢走了。她披头散发,哭得死去活来,双手揪头发,捶被子,上气不接下气,疯了一般,惊天动地,就像丢了娃儿的野兽嗥叫在林子里。
三爷进来了,站在里屋门口的一片淡光里。
“有啥儿哭的!”三爷一张嘴,酒气就扑了满屋子。他说,“别哭啦,过几天就好了,坦开了……”
爷这句话,就如同冷不防在孙女脸上掴了一耳光。小娥真的就突然不哭了,一下闸住了那哭腔。她扭头看一眼爷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很想在爷的脸上狠狠咬一口。
“看看吧,下月不忙,就抓紧把你们的喜事办一下。”爷说,说得很淡然。
她没接话儿,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凄情来。
“睡吧,明儿还要起早。”爷就那么淡淡地说着,缓缓转过身子,晃着走了。到对面里屋门口时,他闪个酒趔趄,扶着门框才没倒下去。头撞在门框上,声音很闷重。
她以为爷倒在地上了,心里跳几下,接下就很奇妙地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