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料不到,来得那么快,那么顺。天青刚把十对长毛兔送给贫困户,第二天县里的广播就播了他的通讯稿,题目叫:“一人致富不算富,全村致富真正富。”接下来,省报、地区报,同一日竟都登了这文章。这一来,天青出名了,全县、全省都知道两程故里有个程天青,连乡长都叫他“老程”了,让他代表乡里参加了县上的第一届致富能手劳模会。
回故里的时候,他推了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车架上夹了一块玻璃匾,八寸宽,二尺四寸长,上有县长亲笔写的“致富能手”四个字,比天民的柳字还漂亮。到二程牌坊前,不近午时,他歇了一会儿,才推着车子入故里。
祠庙前,是故里最大的吃饭场。庙院墙下摆了一行断石碑,上边全有先祖语录的断句儿:“万物莫不有对:一阴一阳,一善一恶”;“礼乐亡,国家亡”;“不农则大贻深患”;“得其所则安,失其所则悖”……杂七杂八,都是这类。故里人们,或蹲或坐,都正吃饭。虽是刚麦罢,并没一家全吃白面的。吃馍的,馍里夹了蜀黍;吃面条的,有红薯面掺杂。可是这日子,人们已经很满意,吃食比往年好多了。正顺也一样,端碗捞面,坐在棂星门口的狮子底座上。老远他就看见了来人是天青,可还是问“那谁?”
答说:“天青嘛……乖哉,车多新!”
人们就都看见天青了,那家伙推着车子,迈着悠悠碎步,衣裳格外素洁,胡子刮得溜光;几天不见,脸上有了肉。他还没到饭场,“天青”、“回来了”等等问候声就杂成一片。
“这车多少钱?”
“奖的,不要钱。”
“啧啧……你当这趟劳模值,比村长的一辈子劳模都合算。”
“屁,我要这车子没啥儿用。”天青漫不经心地把车子推到村长面前支起来,“正顺叔,把车子给村委会吧。大伙儿谁有事,就到村委会里骑。”
村长站起来:“你的奖品,拿走吧,这是荣誉。”
“啥儿荣誉!”天青大咧咧地说着,又很谨慎地从车后取下玻璃匾,“我要这车子没啥儿用,这次开会,县上分来五辆解放牌汽车,说扶植专业户,我报了一辆。”
一听说天青买汽车,饭场立刻奇静,待大伙儿从静中醒过来,就都刨根问底和天青乱搭讪,天青也就扬声大嗓回答着,夹着匾走去了。留下的自行车,闪着粼粼的光。
治保主任广安今儿去乡里开了会,一回来,就到了村长家。正顺躺着,喝了姜汤,发了汗,但头晕得不行,脸焦黄。中午天青回来后,他就立不起来了。
广安拿出一卷硬光纸:“顺爷,乡里说咱村林业抓得好,把你评成造林模范了,这奖状让我带给你。”村长瞟一眼那卷纸:“拿去让你娃包书吧。”“哪能呢,这是你的荣誉。”广安说着,把奖状放在村长身边,又接着说,下个月县上要开人大会,乡里要各村好好民主民主,一个行政村,选一个代表出席会。
治保主任一走,屋里就剩村长一人时,他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拿起奖状,小心地翻过来,卷了卷,抚弄平展,默默地连念了两遍:
程正顺同志,一贯提倡封山造林,造福后代,为发展我乡林木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平平几句话,村长念着,心里有了激情在涌动。他掀开枕头下的草席,慢慢把奖状放在席下面。那儿已有厚厚一沓奖状了。他想数数共有几十张,迟疑一下,扭身从桌上的小箱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从兜里摸出个一分的钢镚儿,旋开药瓶口,把钢镚儿丢进去。早先,他的奖状贴满屋,后来搬家时,撕不下,他就照着墙上的奖状数,给这瓶里放了三十七个钢镚儿,此后,他每挣一种奖状或得一次奖,就在这瓶里放上一个钢镚儿。如今,这小瓶已经装了大半瓶。此时他轻轻地摇着瓶儿,脸上渐渐有了亮色,皱纹变得舒展、柔顺,头晕也觉得好了点儿。他哗哗把钢镚儿倒在一个手窝里,慢慢数起来。拿一个放入瓶里,再拿一个放进去,数完了。九十九个!就是说,从大跃进到如今,乡、县、地区、省,四级组织给他授过九十九次奖。九十九,这个数使他猛然惊起来,喜得想要狂,就如同他费尽平生气力,去寻找一样东西,如今那东西,就在眼皮下,伸手可得。九十九,再有一个就是一百个。一百,那是一个了不得的整数啊,记下了他这辈子的劳苦和功绩,他没想九十九和一百的一个之差,到底差了啥儿含义,只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再有一个就是一百个,一百个……
村长好一阵没有放下手里的小瓶儿,直到把眼看花,才慢慢旋上盖,放进箱,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院里唤:“草草——来一下。”
儿媳妇轻飘飘地走进屋里。
“去给你天民哥说一下,就说村里下月选县人大代表,到时候叫他从洛阳赶回来。”
草草答应着,飘儿飘儿去了天民家。
六
日子极惬意,风调雨顺。昨儿天落了一场雨,玉蜀黍吱吱叫着长,满世界都是嫩绿色。地上津津湿,田里进不得人。村人们在街口闲站着。这当儿,从石牌坊传来轰轰的汽车声,听来格外壮实有力,似乎故里的地皮都在车轮下颤抖了。人们把目光送出去,见一台铮亮的解放牌汽车驶进了石牌坊,迎着故里开,似乎要从人们的胸上轧过去。
天青果真买了大卡车,还雇了司机试车力,拉了一车沙,隆隆叫着开到自家大门口。下来车,天青把一包烟散给大伙儿:“没事了,都帮着卸沙子!”
“天青,你干脆把汽车也送给村里吧。”
“别性急,总有一天村里会有这家伙。”
“这鸟村……猴年马月也难有。”
“只要我天青有汽车,村里迟早都会有。”
这时候,大队会计走过来,天青忙过去:“五哥,车买回来了,得以村委会的名分安户口,劳驾你出一张证明吧。”
老会计吸了天青一支烟,说:“兄弟,叫你哥为难了。天民走时,正顺叔专门把村委会的几个人叫到家里交代说,关系到全村的事,得给天民说一声。”
“就是要你盖一下公章嘛。”
“盖公章……要说也没啥儿,可天民哥知道了,总归不太好,这是打着故里的招牌跑车哩。”
“我去跟村长说一下。”
“你就别把他往老虎背上推,又有病……下次去洛阳,你给天民说声不就行了吗。”
天青默了口,心想天民也真行,人在洛阳还管着故里的大小事。他狠狠吸了一口烟,领着司机回家了。
喜梅站在大门口,看见车进村,忙不迭儿回家把馍汤端进天青的屋。这半世光景,风风雨雨,她和天青都独身熬日月。她需要他干那些男人们才能干的重活儿,他需要她帮办一些女人们能操办的事儿。每户人家,都占天下一块地皮,每块地皮上,得有日光,也得有月光,彼此少不得,何况他们自小就有那条牵日拉月的姻缘线。天久地长,岁月让故里的人,也习惯了他们彼此的照看,宽谅了他们的来往。她从胡同走过时,女人们就都打趣地说:“合锅吃饭吧,多便当。”她心里热热的,回话说:“老了,日子过独了,分着利索。”
广字辈的几个小伙在卸车,黄沙扬了满世界。她再进天青屋时,那馍汤,还原封没动摆在桌子上。站闲的人,对她说天青和司机下馆子了。嫌差,她想,他是嫌饭差!她为给他准备这顿饭,一早就起来,听到有汽车的轰响声,就要出门看是不是天青回来了。可饭做好了,他连口汤也不喝。她心里原有的几分热喜,立马凉下来,心一个劲儿朝着冷处沉下去。
全白的汤馍还嫌差,可是那当儿,一碗汤就要了人的命。他天青和死人争馍吃!
那年,在成立合作社的日子里,她嫁了。嫁到了田湖镇,男人姓苗叫大发。他俩似乎刚刚开始过日子,大发就走了。死的不值得,仅仅是为了一碗饭!那日月里的光景,红火盛势,全镇人都吃共产主义大食堂,年三十,大发去分饭,领了两碗米汤、十八个饺子,全是细粮,汤也稠得喜人。他提着饭罐,往回走,突然罐绳子断了,饭罐碎在路当央,米汤流一地,饺子上沾满泥,就为了这米汤、这饺子,他竟吊死在了路边的槐树上。
她嫁人,就像出门赶集,跑一趟,办点儿事,就又回来了。那天,风往死里刮,柴草棒子从东村飞西村。入村时,正是中饭那会儿,村里静默悄息的,一丝炊烟也没有。各家都闭门关窗,门板上光光的,没有门铞儿。是铁都拿出回炉炼钢了。连棂星门的铞儿也没了。庙院的柏树林,全给砍掉了,柏木耐火,炼钢经得烧。只剩下两棵老古柏,孤独、苍老地站在庙院里。前节大院留了一地白树桩,像人被砍了头,只是没流血。想到血,她打了个冷颤,便真真地听到了一声低沉、变调的叫声:
“吱——吱吱吱……”
回过头,她瞧见老古柏在风中扭着身子抖,像是有股龙卷风在树冠上边旋,那声音嘶哑、哆嗦。这就是古柏的叹息!她的腿开始软软麻起来。想走开,可又拉不动,关节都往紧里缩,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果然,天青从胡同里扛着一个席卷出来了。
“天青哥!”
天青站下来,放下肩上的席卷儿,抬起头怔一下,又看看她脚上的白孝鞋,脸上木木的,像浮了一层土:“你回来了,就不用让人给你捎信了。”
“谁死了?”她看见那席里卷着一个人,两只脚还露在席卷外,淡淡问。
“你娘。”
她浑身一震,“咋死的?”
“吃观音土,屙不下……”
好一会儿,她没哀伤,没惊讶,和天青脸上一样,表情灰灰的,看着席卷的烂边儿。那席是天青从自己床上揭下的,都成了污红色。她盯了一会儿,又望望头顶的老古柏,心里越发释然了。站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个黄生生的玉蜀黍面窝窝,弯腰塞进席卷里,她把窝窝放在娘嘴边。
“把你娘和你爹埋到一块儿吧,你去找张铁锨来。”
她去了。等她背着铁锨出来时,他正蹲在地上吃那个黄窝窝……
日光照到了天青的门口上,黄沙清爽地反着光。喜梅在天青屋里坐一会儿,把饭端起来,盖到了天青的锅里边。
正顺病轻了。他试着下了床,想活动活动筋骨,便慢慢来到院里。雨后晴阳,鲜鲜活活,从院墙上爬过来,整个院落都明明净净。草草见公公出来了,喜地欢天的,忙给公公搬了靠椅,放在日光上,又去给公公热了碗炖好的鸡汤。村长在院里坐着,喝完鸡汤,觉得浑身硬的地方都活了,有了不少气力,就走到大门口,站在一块石头上,朝胡同口望。他见天青家门口很多人说说笑笑,便问了一个远房侄,知道天青的汽车买回了,拉了一车沙,村人都聚在沙地耍闲儿。看一阵耍闲人,正顺又瞅瞅程村那条主街上的烂稀泥,车转身子,回家对着儿子的门口叫:“都在屋里干啥儿哩?”
“爹,有事?”草草出来了。
“没事了都下溪里挑沙子,把街口垫一垫。”说着,村长挑对箩头拿张锨,先自出了门。
草草说:“爹——你别挑了。”
村长没扭头:“还能累死我。”
焦川溪在村头一里处,去时一路下,回来一路上,村长挑着担子走得极快捷,连他自己也懵懂:病一场,刚下床精神头竟也这么好。他挖一担,挑着回村时,见儿子和媳妇在路边惊疑地望着他。他瞪了一眼:“看啥儿,快挑去!”说罢,大步走在泥路上,踩得水花四溅。
到村口,正顺放下担子,双手提起箩头,“哗——哗——”把沙子洒在了街头上,这是喜梅的门口儿。儿子和草草挑着沙担过来了,村长说:“垫吧。”儿子想说啥儿,媳妇望他一眼,两口儿把沙子全部垫在了村口上。
喜梅从天青家走回来,看了门口泥地上的沙,没言声,就回家挑了箩头,加入了村长家的队伍。接下,天字辈、广字辈、明字辈的闲散人,都或挑箩头或扛锨,随着村长下溪挑沙了。渐渐,这支队伍大起来,竟浩浩荡荡,长龙一般,来来往往的。大家的活儿大家干,力是肚里生,谁也不节俭。何况村长那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还一担不拉挑。约到半晌时分,几乎故里的全部人马都动了,摆成一条龙蛇阵,空担去,重担回,村人们重又体味到了早些年集体劳动的欢畅和快乐,说笑声,打趣声,从队伍里溢出来,铺了满世界。
望着这支挑沙的队伍,村长像老了的机器,又突然换上了大号电动机,虽老,却转得越发快。一担来,一担去,不比谁挑得浅,不比谁走得慢。
“村长,你歇着吧。”
“我就不信干这活还能死人……”
说是说,挑到最末时,村长感到老腿有些发僵了,咋样走步子也不如别人那样健。当草草从他身后赶上时,他说:“垫完了你到代销点,买瓶杜康,再炒几样菜。”
他是该好好吃点喝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