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秋罢了。
两程故里各家的门框上、房檐下、树杈间,到处都是一吊一吊的玉蜀黍穗,金黄的色泽,亮得耀眼。村外耕过的庄稼地,光秃秃,平展展,一眼能望出十几里。成群的鸟儿,在地里寻找丢掉的秋粮。而耙耧山上的乌鸦,又一团一团飞下来,裹在祠庙的两棵老柏上:“呱——呱——呱呱呱呱呱——”叫声杂乱、单调、乏味。从早叫到晚,不停不歇。
来日,依然叫。
叫得人心烦意乱,无宁无安。
终于,传来一道消息——
广木在洛阳服毒自杀了!
消息是正午入村的。
罢了午饭,广林广森就要抬着哥哥回村了。广木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嗓子哭破了,嘴里流血,还是哭!故里,盛不下她那凄惨的哭,溢到村外去,连邻村人都跟着心抖。
故里人,老老少少,全都出来站到村头牌坊下,把马路挤得严严实实。男人们沉着脸,僵僵不动,目光全都硬硬的,瞅到哪儿就半晌收不回。女人们抱着娃,脸上凝了一层白,千方百计不让娃儿哭。过一会儿,谁轻声说“回来了”,所有的目光就都凄凄然然,朝石牌坊外望过去,汇成一条苦凄凄的目光河。
广木回来了。
广林、广森也回来了。
还有出外闯世界的天刚、天才、广照、广水,还有明字辈的明兴、明本、明法……他们陆续出了故里,走县城,跑洛阳。广木死了,仿佛是迎头给他们每人打了一棍子,都被打晕了,也都被打醒了,都跟在广木身后走回来。背着铺盖、行李,满脸的灰尘和疲倦,人人都像一口气走了几天路,终于累垮了,也终于到家了,马上就可以躺下喘口长气了。两程故里,这是他们的家,有兄妹、有妻小、有父老,还有先祖庙。终于回来了,到家了,归故了。他们自动拉成一溜儿,一个接一个。最前是广林、广森抬着的广木,接下是被人挽着的广木媳妇。她还年轻,岁月的日光,刚刚照到她的额门上,就成寡妇了。有两岁的娃儿,有七十老母。她那么瘦弱,肩膀那么窄小,搁在她肩上的不知是啥儿样的担子,不知是啥儿样的光景。广木死了,她那窄小的肩上压下了两座山。山那么大,她那么软,她哭起来竟把肩上的山哭得哆嗦着。她那干燥的哭声,在身后牵着终于回来的人马。他们步子极慢,仿佛肩上不是行李卷,而是走了的广木趴在他们的后背上,压得脚都抬不起。他们沉默着,静默悄息的,一步拉着一步,一步拖着一步,很像是搬家迁移的难民们,要离开自己的生养之地那样儿,缓缓地朝故里移动着。那眼神,似乎一人一个样,又似乎全都一个样,说不清是悲哀、沮丧、后悔,还是别的啥儿,都那么裹着一层愁绪,木木的。
广木和广林、广森弟兄仨,本来生意还兴隆。秋前,洛阳香蕉卖得皮也不剩。广木瞅住这个空子,动了大心思,计谋着从广东运香蕉到洛阳,一斤合六毛,然后八毛一斤发出去,一斤赚两毛,一万斤赚两千,一个火车皮净赚就在万元以上。他被这个数字弄呆了,立马就和一个朋友搭上勾,说了几条章程,由那朋友从广州运来,不见货,不付款,货到付一半。来日签合同,头夜广木睡不着。签了合同,就已生米入锅,赚了发大财,几天就成万元户;赔了,就一切都完啦!他从床上爬起来,心里又躁又乱,在街上踢踏一会儿,就去火车站的厕所角,往那算命瞎子前一蹲。那瞎子问了他生辰八字,掐他半晌手指,只说了一句话:“你人来之西,财来之东。”广木当即给瞎子五块钱,第二天就在合同上按了红手印。
十天后,货来了,在火车站的货场上,朋友带他弟兄三人看了货,点了数。放心了,他就预付了一万二千元。可当他们卸货时,市水果公司拦住了,说那香蕉是水果公司从福建运来的。广木回头找那朋友去,没有了。找遍洛阳,连个人影也不见。
上当了,翻船了。那一万二整整有八千是广木在当地贷的高息款。债主在屁股后跟了整三天。把他弟兄仨的一应经营家当全给卷走了。第四天,广木对广林、广森说出去借钱还债,到火车站把那瞎子的卦一掀,仰脖喝了半瓶敌敌畏……
广木走了。
闯了几年世界,终于没闯出一片天地,就独自走了,去了那边。
他走了,引回来那么多闯世界的人。他们看看迎面的村人,都把头勾着,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石牌坊。
村人给他们闪开了一条路。
天青站在牌坊柱子下,嘴闭着,像是一条拉直的硬扁担,看去似乎永生永世不会张开了。在梯田突击队的六年里,他都不曾这样过。眼盯着回来的人,眼珠一动不动,眼皮却哆哆嗦嗦。脸上凝着的灰白色,像是一块清水结成的冰,冷冷的,满脸都是寒冬气。这些人,有一半是跟他一道离开两程故里的。回来了,都回来了。他们抬头离开村,走出石牌坊,勾头回故里,又入石牌坊。广木是最早和他到县城经营的,他不想和天青分手干,天青说,分开吧,分开挣钱多,你家靠的是你一个人。他给广木买了一应独立经营的家当,还盖了那间城墙下的小屋。去洛阳那一夜,天青送了那么远,交代让他赚了大钱就回来,交代不要和南客打交道。现在,他回来了,越来越近了。也许他原本就不该把广木带出去闯荡的。三间瓦房的料才备起来,还未及动工就走了。广木他实在没有大想法,仅仅是想盖三间青瓦房,想照应着把两个弟弟的媳妇娶到家,这着实算不得大事情,可他终于一辈子不能办成这些事。广木来了,越来越近,到跟前了,从那条村人胡同里走过来。天青想走去看了一眼,最后看一眼,可他未及到那担架前,天民就把担架拦住了。
这么大半天,天青不知天民是在哪儿站着的。这会儿,天民不慌不忙走出来,脸上沉沉的,嘴半张半合,目光里,有一股歉疚,神情充满了哀凉和对自个儿的责怪,样子就像他没把广木照看好,才使广木到了这一步。广林站住了。担架停下了。那担架上的花被子,微微鼓起来,蒙了一层灰,就如一段塌下的大沙堤。那沙堤,闯了风、闯了雨,终于被风雨撞塌了,永远也不能去挡一户人家的风雨了。天民朝前走一步,伸出手,缓缓提起一个被子角。他提得那么慢,那么沉,就像提不动似的那样儿。广木的脸露出来,先是头发、额门、鼻子,直到脖根。那张脸全露在了被子外,露在了村头,露在了天民的手下边。
近处人都朝广木围过去,看见的人,立刻暗抽一口冷气,心里哆嗦着。大家的脸原来是木着的,透了凄然的惆怅和对广木家以后生计的担忧,那表情是为了别人才有的,为了广木的可怜才有的,听了广木媳妇的哭声才有的,是因为有人死了才有的,是被笼罩的气氛笼罩出来的。可见了广木,从天民提被角的手下看了那张脸,都心里紧缩一下,吓呆了,立刻脸惨白起来,似乎脸上的血全部退到身上了。那神情再也不是为广木、为广木媳妇、为广木一家。惊惧凝在脸上,心里眨眼间想到的全是自个儿一家人,爹和娘、妻与子、男人和女儿……全家老小,甚至连同亲戚朋友,都一同跳在脑里,他们眼下在哪儿,干啥儿,想啥儿,明明知道他们都是好好的,可偏要生出几分担忧来。从广木身边离开时,惊怕久久不能从村人们的脸上退下去,人们都嘴闭着,沉默着,谁也不说一句话。他们只是彼此看一眼,再看一眼。媳妇们从广木身边走过来,男人们从媳妇的脸上,看到了一堆劝说话、安慰话和有苦有难一同吃的情缘话。男人们过来时,上唇下唇死贴在一条直线上,眉头僵成一堆污水冻成的黑青冰,女人们就知道该劝的话,广木那张脸已经替她们全说了,自个儿连张嘴都是多余的。老人们从广木身边虚着身子过来时,就那么慢慢抬起头,慢慢睁大眼,略微瞟儿女、或孙儿女一眼,晚生下辈就终于在突然间懂得了父母或爷奶对自个儿的苦心和情感;终于明白,在这之前,无论自己多么孝,给老人的,远不及老人给自个儿的多;明白了老人的白发不是老了才有的,是为晚生下辈操心操白的,就终于开始为早先不听老人叨叨的劝说觉得良心过不去,为曾经不孝后悔得心里疼……
广木走了。
程族人都要来最后看一眼。
因为村里人都要来最后看一眼,天民就一直提着被子角。
提着被角儿,天民的胳膊棍一般,直绷绷的,不摇不晃。腿站得有了几分酸意,换了几次姿势,胳膊都始终在半空的一个位置上,始终让广木那张脸全露在被子外。他从掀开被子始,看第一眼广木脸,心里就抖了一下,此后便把目光落在担架头上。那担架是两根椽子钉成的,广木脚头一个大钉还在外,他就一直盯着那颗钉,再也没敢看一下广木那张脸。
两程故里的人,分站在担架两边,从东往西走,前边的走去了,后边的又跟上。一个接一个。
天青是最后来看广木的,他把眼落在那张脸上时,浑身猛一震,站住不动了。那震是从脚下开始的,一开始就传到了头上。一开始就结束。只一震,也只一震,他就钉在了担架前,看着广木那张脸,就像天民看着广木脚头的铁钉子,再也没有把目光移开来。他身子如树桩一般,纹丝不动,头勾着,像在暗暗数广木脸上的细毛孔,开始看在那儿,末尾还是看在那儿,一丝都没移目光。
天民还掀着被子角。
天青依旧盯着广木那张脸。
他只要把目光稍一移,天民就会放下被角的。可天民一直提着被子角,天青就一直看。
广木媳妇不知啥儿时不哭了。四下没声息,焦川溪的水声悄悄流过来。大白天能听到溪水声,这在村史上还是第一次。
太静了,惊惧越发不肯从人们脸上退下去。
过一阵子。
又过了一阵子。
突然,从庙门口传来了广书那尖利的嘶叫:“广莲妹子——你在哪儿……死得真惨呀!水在肚里冻成了冰砣子……广莲妹子——你在哪儿……”
这叫声就如睡在半夜时,突然从房顶传来了猫头鹰的尖鸣那样儿,一下把静寂叫碎了。所有从广木身边走过的人,都同时打个寒战,扭头朝天民这边看过来。
天民胳膊抖一下,终于放下了被角。
视线断了,天青慢慢抬起头,正好和天民的目光撞一块儿。四只眼睛,就如两对剑尖一样顶一下。又如四盏马灯那样,光都柔柔的,混到一块儿了。要说的都在各自的眼里。目光撞上了,对方心里的啥儿,各自就都知道了。
没啥儿再要说的了。
“抬走吧……”天民像在问,又像在说。
“都看过了……抬走吧。”天青像在说,又像在答。
终于,抬走了。
……
广字辈,广木是第一个入坟的。
天青在家睡了两天,一步也没离开屋,喜梅把饭端到床头上,他每顿也只起来吃几口。
夜里,没月亮,只几粒星星在故里的上空悬挂着,地上啥儿都是隐隐约约的。广木入坟了,家里静寞了,天青想去坐一会儿,说些话。他刚锁上房门,转过身,有个人推开大门走进来。
“天青叔——”
“广林!”
叔侄俩在蒙蒙的光里站一会儿,广林就在院里坐下了。天青也顺势坐在房下当饭桌用的半块石碑上。那石碑上的刻字是:“禁卫之外,不渐归之于农。将大贻深患。”天青的屁股就压着那刻字,望着广林不说话。
“天青叔,”广林开口了,“钱赔干了,身上连一分都没啦。广木哥人没了,我和广森不能让他把债带到墓里去。”
“你想……咋办?”
“叫广森守着娘,我还出去闯。”
“去哪儿?”
“洛阳。”
“……”
“我想过了天青叔,我还是要去闯洛阳,你借给我个本钱就行了。”
“五百够吧?”
“手头不紧就给我一千吧。”
天青起身进屋数了钱。
十三
大后天选村长。
前几天,天芬从洛阳回来了。她一再捎信让天民快些去,天民没有去,他让广山媳妇去陪她。广山媳妇到洛阳两天,天芬就从洛阳回来了。天青好生感到怪起来,天芬回来的第二天,天民媳妇就被天民打发回了娘家。
立马选村长,广木又突然走掉了。日子在一天一天逼近着。广木那张脸深深地留在村人心里边,每每想起天民提被角的那只手,天青就觉得天民把他逼进了死胡同,没路可走了。到了不能顾全面子的时候了!天青这几日,几乎没有眨过眼,他把路灯电线从村外用竹竿打断了,村里人找不出毛病来,就只好让灯灭了去。整整三个通宵,他都在黑黑的村街墙角里,猫一样缩在那儿,盯着天民家的大门口。秋后的蚊子,咬得脸肿。天青拿盒清凉油,瞌睡来,抹到眼皮上,哪儿蚊子咬了,就厚厚涂一层。三夜他用了三盒清凉油,可还是只见上半夜天民和天芬在街上说话儿,不见下半夜儿人到一块。
今儿夜,天将黑时,月亮挂着村头树梢上。他在喜梅家里吃的饭,一口半碗,吃得风快,馍到嘴里不嚼就咽了。喜梅说:“慢一点儿也不会月亮就丢了。”
不知吃饱没,天青急急匆匆推下碗,来到村当央。他生怕丢了打垮天民的最后一个机会。
一大片浓云滚过来,把月亮盖死了,剩几粒孤星,明明暗暗的。好像要下雨,天闷热。故里的人,罢了夜饭,都到庙门口看电视。那是乡里上月发的救济贫困山区的黑白电视机,十四英寸。天青到这儿走了走,不见天民,也不见天芬,就又去悄悄缩到了那个墙角里。汗在他身上开了几条河,从上往下流得急。蚊子一团一团裹着他,伸手在脸前抓一把,能感到十几个蚊子一起被捏死。等了大半天,天民出来了,拿个扇子站在门口扇。过一阵,天芬从那头走了来,两人在树影里,一递一句话,嘁嘁喳喳。天青不敢动,让蚊子往死里咬,可还是没听到他们说了啥儿。只一会儿,他们又各自回了家。
天越来越黑,云飞来飞去,村子如同被盖在了黑锅里。过了好一阵,天芬来了,不紧不慢,到天民家门口,淡下步子,往祠庙那边望几眼,扭身拐进了天民家。关门的声音,就像响在天青的喉咙里,那会儿他憋着连气都没出。
到时候了。他在墙角略微蹲一会儿,脱掉鞋,别进腰带,蹑着手脚,到天民家门口。从口袋摸出小瓶,旋开盖子,有股小磨香油味从瓶里扑出来。他把瓶口对着门轴根儿,等那油流进门轴窝儿了,轻轻推开门,溜墙根进了天民家。满院都是黑,只上房的东屋从窗里憋出一块黄光来。天青溜到窗子下,把耳朵贴上窗,当听到木床“吱吱”的响声时,感到心里像雨前炸响了一声雷,隆隆的,把他浑身都给震抖了。大后天选村长,成败就在今夜了。
从天民家摸出来,天青穿上鞋,三脚两步来到庙门口,可着嗓门叫:
“喂——知道吧,天民哥家买了彩电啦!”
看电视的老少全都扭过头。
“天民伯?没听说。”
“啧……天芬才将去看了!”
“走啊——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