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爱意的人生真好看:旅行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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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是,我是失败的人

儿时玩伴传来一张我们十二岁一起在台东金樽海边拍下的照片,那张照片引动了我的思乡之情。隔一个星期,我回到了出生之地——成功镇。

台东海边的太阳不吹嘘,清晨五点半,热情已经遍撒整个沙滩。那随浪而前推后拉的一段,水温竟比山溪流入海的水更热了几分。还好四点五十分起床后,我已见到天光。Eric毕竟不是成功镇的孩子,他对五点前的东海岸没有正确的认识,看到已经起床整理的我,他躺在床上问:“四点多会不会太早?”

会不会太早?这真是在西门町长大的孩子才会有的疑惑。他们不知道五十几年前,东海岸从黑夜开始,白守莲的鱼苗妇已吟唱着数苗,工作了好几个小时。他们也不知道天还未亮的成功金樽海边,渔船已经出海去巡视几天前的置网可有收获。我们简单梳洗后,带了一杯冲泡咖啡往海边去,虽不想惊扰民宿的主人,可是那四只狗与两只猫却没有放过我们。

先是小猫点点与溜溜,它们从昨晚熟识之后就领前跟后,直到晚餐烤肉时,猫狗还想来掺一脚。主人只好关的关、抓的抓,我们才能好好享受两个人的晚餐。没有想到猫咪真的是很喜欢我们呢!一早开门,点点与溜溜已等在门口。它们有礼物相送!是一只断了尾的壁虎。遗憾的是,我一看,惊吓得退后。溜溜好像很失望,它衔着壁虎转身就往高脚屋下的园子里一跳,不知把壁虎藏到哪里去了。但午前离开时,壁虎又端放在我们的房门口。它很勇敢地试了第二次,我们也很有礼貌地收下厚礼。

几只狗一早起床大概是饿了,它们对我手中端着的咖啡虎视眈眈,不断扑上来要跟我同享。我在担心搅醒民宿主人的清梦,与担心咖啡泼洒出来烫到狗儿,和Eric“小心!小心!”的叫声中突围进了车内。一边看着小径两边树上一大群跳闹的猴子,一边喝尽杯中的咖啡。车过小径,海滩已在眼前。

在成功镇生活了十二年之后,我就去台北念书了。再踏上这片金樽海滩,我已年过五十。不可思议的是,这竟是我第二次来到此地。先前知道金樽的美,但在成功镇的时日,父母亲忙于学校的教务与砖厂的工作,没有时间带我们到金樽野游。从家里走几步路就能到的内港,才是我们熟悉的泳池。

我脱了鞋,踩在细致闪光的沙滩上,冲积在礁石边的水塘上,一个个都是育婴中心,有好多小鱼已经显现了身上漂亮的斑纹。我想起童年时,当妈妈忙于工厂的事务,我有时只好在课后去新港中学等爸爸放学。我最喜欢的事,是蹲在港中旁边的一条大水沟或溪水旁看那些大肚鱼,但是,大肚鱼哪有这些鱼宝宝来得漂亮?

走过长长的沙滩时,我跟Eric说:“你知道在这里最适合读哪一本书吗?”他笑着对我说:“诗。”我摇摇头说:“不,是林白夫人的《来自大海的礼物》。”望着纵横交错,缓缓卷曲的透明水浪,我庆幸自己曾经为这本书而写下《我想学会生活》。但也许,我庆幸的是,自己因为林白夫人而能在中年时深刻反省过生命与生活的真义。

在沙滩上来回走过一趟之后,太阳已经又爬高了一段天。太阳本身的热与亮并不是最可敬畏的,使东部太阳更具神武的是大海对他的臣服。才只是清晨七点不到,从海面反照出来的光闪烁而刺眼,让人不能不觉得天地的宽阔与自己的渺小。

Eric真情流露地对我说,他如果不是因为娶了我,绝不会跟海有这样接近的时候。但我想起,我们也有很多跟海接近的机会:三十年前的蜜月旅行,不就是先在夏威夷待几天才去华盛顿的吗?我们也有好几年的夏天是在旧金山度过的;东岸大西洋城的沙滩与木栈道也不是陌生的地方,为什么只有回到成功镇,他有了这样的感受?我踩踏着沙滩,看水从足迹踩下的坑中迅速地冒了出来,心中猜测着,他也许是因为我不断对他说起的童年旧事而一并引发了多感的中年情怀。

离开沙滩时,时间还很早,我们考虑着要回民宿还是去港边。想到昨晚睡前,林先生说今天要送太太去成功镇上课,我们已约好八点多再吃早餐,那就决定先去港边走走吧。虽然,我的裙子已经因为玩浪而湿透了,但这样的阳光与返乡的热情,一下子就会把所有的湿气都晒干。

到金樽渔港时,四周一片宁静,海天一色只被防波堤划开。我看到两位老先生在钓鱼,一时好玩,我去请教他们哪里可以买鱼。这不是好点子,因为我们没有任何准备,买了鱼也带不回去。但不在这里买点鱼货就好像这趟返乡之旅会有缺憾。

钓鱼的老先生指着才进港的一艘船说,去那里,他们如果有鱼,你就可以买。我对还在车上拿相机的Eric遥遥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另一条路去船边跟我会合。离开时太兴奋了,我回头对钓鱼的两位老先生说:“祝你们钓到很多鱼。”这些与大自然悠游共处的人不知为什么特别有幽默感,他们缓缓地回道:“钓鱼的人最怕听到别人说这种话。”我无法分辨那黝黑的皮肤是因为阳光,还是因为种族;我也无法分辨他的口音是因为久居东部,还是因为母语的影响;我更无法分辨这种让人心情轻快亲切的幽默,是因为台东的山海,还是因为血脉的传承。我只想回头再看看跟我讲话的人,想分辨出他们是原住民,是绿岛人,还是汉人。但怎么样也无法从压低的帽檐与最能透露讯息却被粗框镜框遮蔽大半的脸上,轻下任何判断。

我快步走向船停靠的另一侧时,Eric也从车边绕远路走到了。我听到岸边一个人对船上唯一的船夫说:“很不错嘛!还盖棉被!”船上的人则正经八百地答道:“就算只有一条,也是要盖棉被的。”太阳太大了,不盖着被或被子上不泼水,“鱼获”很快就死光。但我好奇的是,那暗红、打湿的薄被下,到底带回了什么?

被子掀开后,迎目看到的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白网,但网下隐隐有着微微的挣扎。定睛一看,原来是七八只大小不同,花纹也不同的龙虾,还有四五条鱼和一只显眼的螃蟹。哇!那船上的渔夫操起螃蟹,直接折断它的两只钳就往前方水桶一丢,又把剩下的身体往海中丢。他正做着这些事的同时,刚刚在岸上问渔获的那个人已经跳下船去帮忙了,他从一堆交缠的网中帮助那几只龙虾脱身。我看着他们工作,问可不可以买龙虾?又问,这些鱼哪一种最好吃?其中一个人头也不抬地说:“认识都认识不完,哪有时间每一种都吃过?”我想想也对,自鸣得意地指着最远处的鱼问道:“那是不是石头鱼?”这时,刚刚缓步走过来坐下的两个年长者似乎很高兴我也认识鱼呢。其中一个带着微笑,在口中放入一个槟榔,他轻言轻语,又好像要跟我透露一个秘密,或教导我一件很重要的事那样的微屈着身体探前说:“这是一种很戽斗的鱼啦。”

谈笑间,他们问我从哪里来,我说自己五十几年前是在成功镇出生的孩子。比较沉默那个渔夫突然很不以为然地说:“那你很老了耶,这样说出自己年龄不是没有身价了吗?”现在,我们因为这个话题而比较熟悉了,于是我又问:“你们都是成功的人吗?”完全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手也快、口也快的渔夫立刻回答说:“不是,我是失败的人!”一阵笑闹后,我知道他们一个是东河人,一个是成功镇的人,而两位坐在岸边的长辈都已经超过八十岁了。阳光与海风使他们个个的皮肤都黑里透亮,而他们待人的热情跟工作的优哉,也跟太阳与海风一样彼此照拂,没有冲突。我问起几个资深的成功镇人,他们全矢口否认与其中的谁有过相识,理由很简单:“因为你要跟我买龙虾,所以我谁都不认识。”原来我怕欺生想靠熟的心情已早早被识破。

八点前,我们回到民宿时手上拎着三只龙虾。我请主人代我们煮熟,一路用冰块护着带回台北。这当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至少是一点都不假的海上鲜。我把其中最大的一只煮成龙虾粥送给了经常馈赠我们面包的邻居简先生。海的味道随着不断滚煮的粥飘散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在回程的路上,我回味着在港边听闻的话语和见到的画面。想起那老者把槟榔放入口中时的陶然,和他递一颗给船上那健谈的渔夫时,渔夫接过的开心。我转头看手把在方向盘上的Eric,问他可知道《齐民要术》中有说到槟榔?

槟榔,三月花色,仍连着实,实大如卵。十二月熟,其色黄;剥其子,肥强可不食,唯种作子。青其子,并壳取实曝干之,以扶留藤、古贲灰合食之,食之即滑美。亦可生食,最快好。交趾、武平、兴古、九真有之也。

我一边说着在《齐民要术》里看到的文字,一边在童年忆往中想起家里砖厂。工人曾因为我对吃槟榔感到的好奇,而想逗我吃那在口中鲜红如血的“忘忧果”。

虽然那片在芝田的砖工厂已只剩断壁残垣,但一趟临时起意的返乡之旅,却使我确定儿时的旧忆并不因岁月的匆匆而褪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