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景物包含了生活过的情感,所以它们就总是呈现出一种让人忘不掉的清晰。但这种清晰又因为缺少了真正的数字,或依据的只是相对初浅的了解,所以,他们的真切中又同时矛盾的可说是记不起来情与事。
知道记不起来,是因为听到自己的描述在回忆中既清楚又模棱。清楚确有此景、此物、此事,但顺着回忆走的路上如果岔路分歧时,又两可到没有把握要往哪里去才是真正的来处。我想,一定有不少人在中年之后刻意启程一段返乡之旅,只为了证实自己的记忆怎么跟自己过不去、这样不吻合。而知道不吻合的理由,往往都是因为当自己在桃花春风正吹得陶陶然,走在自谓经过旧不迷的来时路时,突然有个交叠于那时那刻的同学或老乡,突然提出了反对的声音。尽管那人跟自己年龄仿佛,记忆的松散程度也仿佛,但因为自己并没有把握,自我疑惑便成了一种包容的美德。“回去确认看看吧!”在心中对自己喃喃叮咛,返乡之旅变成了急切的理由之一。
是姐姐把我逼回童年家乡,去看清楚我们那个镇的真实尺寸。但,那几趟的确认,却使我自己发现了那小得不可思议的生活范围,显现的是我童年人际关系与生活中的寸寸紧密与真实。
就姐姐对记忆的说法上看来,我是我们家里最幸福的幺女。除了因为小她五岁,家境与社会都比她小时候进步了很多之外,连在教育上,老天都对我特别垂爱。我是家里唯一不用走远路去上三民小学的孩子。我一年级就是离家不远的成功小学的新鲜人,而姐姐至今年过六十,仍不能原谅小朋友要走这么远的路去读三民小学的事实。当我问道:“三民小学算很远吗?”她对我不能以童年幼力的同理心所提出的问题,感到十分无知与气愤:“当然很远!”她在电话那头这样喊道,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美国的圣荷西就在隔壁。如果我再有丝毫的质疑,姐姐就要随时骂过街来了。
三民小学有多远,成功小学有多近,镇上的街道有多长,市场的米苔目有多好吃?等隔了几十年后再重返,我才发现,所有记忆都是与实寸不相符的。我以为很远那个微微上坡才能走到的同学家,竟然就在几十步之遥。而且,那坡也不算太斜,小时候我却觉得自己与人群这样远离,那是孩童心里的寂寞距离吗?但踏过每个熟悉的旧地之后,我更不确定在年光的改变中,我所记得的是错的,或在想不起来的模糊里,淡掉的印象只是因为幼稚的心灵对片段的事物没有理解的能力?
但有一个记忆魂牵梦萦地绕着我,为此,我曾再三询问童年的友伴,她家那道檐下面对前庭、有着玻璃窗与美人靠的长座到底有多长?为什么我总记得三四个孩子还有大人可以同坐在那里乘凉说话。这样的容身之处必然不短,但那个房子有这么大吗?当我这样追问着友伴时,竟尺尺寸寸地逼着她去追想早已空着没有人住的老家:“有超过两百五十厘米吗?有……”
我也不知道,人在中年里计较的是那尺与寸之间差失的回忆能力,还是在永远忘不掉也想不起的精确中,不想遗忘的童年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