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家人一起去首尔是我订的饭店。通常全家旅行时,这个决定权不可能落在我的头上。理由一是,哥哥的工作与旅游业有深厚的关系,他比我相信推荐。理由二是,我们大家向来尊重他。记不起为什么这趟旅行的饭店是由我来选的,但旅游回来之后,我可以自夸地说,我做了一个皆大欢喜的选择。
我们兄妹都是从年轻就经常出门的人,无论以商业行程或休闲旅行的角度来看,都亲身经历了旅游质量急剧改变的几十年。从首尔回来后,大家对这家饭店都没有争议地给予真心的赞赏。饭店泳池与三温暖的空间设计、清洁度与人员细心的维护,是我这些年来难得一见的。
我们只要大家庭一起出门旅行,行程就一定比各小家庭自己出门更为散漫、更没有计划。尤其在爸妈都过了八十岁之后,旅行慢慢走,晚上不远行是我们出门的基本准则。不规划太细的行程不只是考虑爸妈不能健步急走,比这还要更困难的原因是,我们家庭中每一个成员都有强烈的主见,又有不同的喜好,要一一满足大家的需要很不容易,不如把旅行当作是离家在外相聚的另一种形式。否则,如果由爸爸来主导,我们的行程应该会是:大学、图书馆、小吃摊。由妈妈来计划就是早上七点出游,博物馆、景点,天黑前回饭店。慢慢地,我们琢磨出一种比较好的方法来,出门旅行绝不跟团,到当地再租车,晚餐尽量利用饭店的餐厅,如果晚餐决定出门也绝不走远;这样,至少还可以在一天的行程之后先回房间梳洗之后再好好享受晚餐。
所幸,我们在全家人对旅行并不相同的期待中还有一个一拍即合的目的地——当地市场。所以,在首尔那几天,我们除了去梨花大学和几个景点之外,也没有错过南大门、东大门和广藏市场。有一个晚上,妈妈和我们聊天时,说起她好几十年前来首尔旅行曾走过的一些地方。大家决定隔天请饭店帮我们包一部七人座的车,随兴逛。
负责开车的司机是一位看起来不多言语但态度诚恳的中年人。由于年龄的关系,他可以说大致流利的日文,这对喜欢探问风土人情、社会民生的爸妈来说就太有帮助了。也因为谈话很投契,妈妈就请司机先生带我们去找找哪里有卖新鲜海味的渔港。希望能在那里享用一个丰盛的午餐。
我们起意时已经晚了,到达港边,买卖已经散市,但货色还颇多,代客烹调的店家也没有特定的午休,所以我们就优哉地好好地逛了一下范围不小的渔市。对这一类传统市场感兴趣的不只是他们买卖的商品,我更喜欢探访专门供应给工作区吃喝的店家。因为,在这样的供应中可以感受到的不只是国情的基本差别,还有一地与一地的人对生活趣味的想法。
我因为开过几十年的餐厅,天未亮就热闹紧张的大市场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情景。出门旅游能看到另一个国家的工作者用什么样的心情与情调过日子,别有意义。好比说:东港渔市或台南小东市场散市后,工作人员会用维大力调米酒喝,这个东方的鸡尾酒习惯用白色塑料杯装,喝完也许再吐上几口槟榔汁,然后丢在一堆菜叶垃圾堆中。在欧洲的传统市场,我看到工作结束的人们也一样爱喝调酒,只是他们会用玻璃杯装。
在台北滨江蔬果市场或内湖花市,纸盒便当、塑料袋装的面点在欧洲市场换成了纸包的三明治或盘上的比萨。而热闹喧嚣、努力工作之后的饱食之道,在首尔仁寺洞的市场中则很有趣地用清楚的形式写下休止符。摊上的物品会暂时用大布象征性地遮盖起来,表示暂停营业。几层的搪瓷便当盒一一打开,如果不是自己带便当,由小食店外卖的餐点,也是用一个大盘托着盘盘碗碗盛着的汤饭与小菜。不可侵犯,也不受打搅地表达着“吃饭皇帝大”的生活派头,显示着人生无分贫富的精神公平是自己挣来的。或者说,是自己营造起来的气氛。
在渔港市场一条长道穿过另一条长道大饱眼福时,哥哥已偷偷地躲过妈妈的阻止,大肆采买了几袋螃蟹和鲍鱼。我跟爸爸在另一头好兴奋地发现了小时候住在成功镇时才吃得到的“青鳞仔”。这种鱼,肉甜美但刺好多,最好吃的方法是利用发酵,使它的酯味尽情地发挥。妈妈的做法是用味噌腌鱼,熟成后再蒸来下饭。吃这种鱼因为怕被细刺鲠到,下箸时都要用极眼力,入口时更是小心。光是这样的一心一意,就已经达到了饮食与人相对忘情的境界。我们有个叔公自二十几岁离开台东已有五十几年,只要一提到母亲的“青鳞鱼”,脸上总露出无限怀念的表情,口齿生香的记忆很难被流逝的岁月冲淡。
那天的青鳞鱼,我们入乡随俗的问了韩国人的吃法。因为这鱼味道很鲜,但刺很多,所以韩国人一般是截刺横切成细片,再拌姜醋酱油生吃。诚实地说,这样的吃法远远比不上小时候母亲腌过后再蒸的做法。但那一天,我们还是很欣赏卖我们鱼的鱼贩,在处理的过程中所展现的卫生习惯与细节的讲究。虽然我并不特别喜欢韩国商品与他们表现在商业上的美感,但我很赞赏韩国人让人无法忽视的清洁感和他们的生活派头。那当中有一股很勤奋,也很有主见的生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