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1]也。昔帝喾[2]之世,咸黑[3]为颂,以歌《九韶》[4]。自商[5]已下,文理允备[6]。夫化偃[7]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风雅序人,事兼变正[8];颂主告神,义必纯美。鲁国以公旦次编,商人以前王追录,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时迈》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颂,规式存焉。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9]。晋舆之称原田[10],鲁民之刺裘鞸[11],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顺[12],并谓为诵,斯则野诵[13]之变体,浸[14]被乎人事矣。及三闾《橘颂》[15],情采芬芳,比类寓意,又覃及[16]细物矣。
【注释】
[1]容:状貌,此处为舞蹈时的形貌。
[2]帝喾(kù):黄帝的曾孙,中华上古时期部落联盟首领,五帝之一。
[3]咸黑:又叫咸墨,帝喾的臣子,古代传说中的乐师。
[4]《九韶》:即《九招》。《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帝喾命咸黑作为声歌:《九招》《六列》《六英》。”
[5]商:即《商颂》,《诗经》有《商颂》五篇。
[6]允备:允当而完备。
[7]偃:倒。
[8]变正:治时的《风》《雅》为“正”,乱时的《风》《雅》为“变”。
[9]勿壅(yōng)惟口:见于《国语·周语上》,说的是周厉王暴虐,不满民众指责,堵民之口,召公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壅:阻塞,阻挡。
[10]晋舆之称原田:《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夏四月戊辰,晋侯、宋公、齐国归父、崔夭、秦小子憖次于城濮。楚师背酅而舍,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晋文公害怕楚军,但听到随军的人们念着:“原野野草茂盛,我们又要舍弃旧地而图谋这块新地了。”这是提示了晋文公可以放弃与楚国的关系,打败楚军。
[11]鲁民之刺裘鞸(bì):《吕氏春秋·先识览·乐成》:“孔子始用於鲁,鲁人鹥诵之曰:‘麛裘而韠,投之无戾。韠而麛裘。投之无邮。’”意思是,孔子在鲁国开始被任用时,鲁国人怨恨地唱道:“穿着鹿皮衣又穿蔽膝,抛弃他没关系。穿着蔽膝又穿鹿皮裘,抛弃他没罪尤。”鞸:同韠,蔽膝,古代一种遮蔽在身前的皮制服饰。
[12]丘明:左丘明,著有《春秋左氏传》《国语》等。子顺:孔子顺,孔子后裔。
[13]野诵:指民间谣谚。
[14]浸:逐渐。
[15]三闾:屈原,他被贬后就曾任三闾大夫。《橘颂》:《九章》篇名。
[16]覃及:延及。
【译文】
风、大小雅、颂这“四始”是《诗经》中的极致,而“颂”在“四始”中又是最好的。“颂”用来形容状貌,通过舞蹈来表达,其作用是赞美盛大的功德。从前帝喾的时候,咸黑曾作《九韶》,来颂扬帝喾的功业。从《诗经·商颂》以后,“颂”的文辞义理、写作方法等都已成熟完备了。如果诗歌教化的影响能够遍及整个诸侯国,这类诗歌叫作风;如果诗歌能够让四方的风俗端正起来,这类诗歌叫作雅;如果诗歌能够通过舞蹈仪容来赞美当代的盛德功业、禀告神明,这类诗歌叫作颂。“风”和“雅”的诗歌是写人叙事的,因为人和事或正常稳定,或变化杂乱,所以“风”和“雅”有“正风”、“正雅”、“变风”、“变雅”的区分。“颂”是靠它来禀告神明的,所以里面所叙述的内容一定要保证纯正美好。鲁国因为周公姬旦的功勋业绩,所以在《周颂》之后编成《鲁颂》;宋人追念他们商朝的祖先前王,而辑录成颂歌,叫作《商颂》。这些都是雅正的颂歌,用于宗庙祭祀,而并不是宴会上常用的吟咏之歌。《诗经·周颂·时迈》这篇作品,是周公姬旦所作。此篇颂为贤人所作,为之后颂的创作留下了典范。老百姓都各有自己的心思想法,千万不要像筑堤那样去试图堵塞他们的嘴巴。春秋时,晋国的民众用“原田每每”来赞美晋国的军队,鲁国的百姓用“麛裘而韠”来讽刺孔子,这些内容都是直接说出来的,并不咏唱,仅仅用简短的话语来进行描述,左丘明和孔子顺称它们为诵。这些都是民间的颂,是从正统的颂变化而来的,可见,颂已经从原来祭神的功用渐渐用于人间的事情上去了。到了屈原的《橘颂》,里面的内容和文采都很美好,包含事物的类比,还寄托深刻的寓意,于是,颂又延伸到细小的物品上去了。
【原文】
至于秦政刻文,爰[1]颂其德;汉之惠景,亦有述容[2]。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若夫子云之表充国[3],孟坚之序戴侯[4],武仲之美显宗[5],史岑之述熹后[6],或拟《清庙》[7],或范《》《那》[8],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9],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马融之《广成》、《上林》[10],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又崔瑗《文学》[11],蔡邕《樊渠》[12],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挚虞品藻,颇为精核;至云杂以风雅,而不变旨趣,徒张虚论,有似黄白之伪说[13]矣。及魏晋杂颂,鲜有出辙。陈思所缀,以《皇子》[14]为标;陆机积篇,惟《功臣》[15]最显。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16]。
【注释】
[1]爰(yuán):于是。
[2]述容:指称述功德的乐舞。
[3]子云:扬雄的字。充国:赵充国,西汉著名将领,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汉成帝为了纪念赵充国的功劳令扬雄作《赵充国颂》。
[4]孟坚:班固的字。戴侯:窦融,新莽末至东汉时期军阀、名臣,云台三十二将之一。刘秀称帝后,窦融封安丰侯,谥号“戴”。班固为其作《安丰戴侯颂》。
[5]武仲之美显宗:《后汉书·文苑列传·傅毅传》:“毅追美孝明皇帝功德最盛,而庙颂未立,乃依《清庙》作《显宗颂》十篇奏之,由是文雅显于朝廷。”武仲:傅毅的字,东汉文学家。显宗:汉明帝庙号,谥号孝明皇帝。
[6]史岑(cén):东汉作家。熹后:汉和帝等皇后,谥熹。史岑为其作《和熹邓后颂》,失传。
[7]《清庙》:《诗·周颂·清庙》,是《周颂》的第一篇,即所谓“颂之始”。
[8]范:效法,取法。《(jiōng)》:《诗·鲁颂》第一篇。通过写牧马的盛况来赞颂鲁国国君鲁僖公能继承祖业,振兴鲁国,恢复疆土,修筑宗庙。《那》:《诗·商颂》第一篇。主要表现的是祭祀祖先时的音乐舞蹈活动,以乐舞的盛大来表示对先祖的尊崇,以此求取祖先之神的庇护佑助。
[9]班、傅之《北征》《西征》:指班固的《车骑将军窦北征颂》和傅毅的《西征颂》。
[10]马融:东汉经学家、文学家。《广成》:《广成颂》,描绘林苑之美,打猎勇敢,以此讽谏邓太后,得罪了当权的邓氏。《上林》:《上林颂》,已失传。
[11]崔瑗(yuàn):东汉著名书法家、文学家、学者。《文学》:《南阳文学颂》。
[12]蔡邕(yōng):东汉时期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才女蔡文姬之父。《樊渠》:《京兆樊惠渠颂》。
[13]黄白之伪说:《吕氏春秋·似顺论·别类》中记载,相剑的人说:“白色是表示剑坚硬的,黄色是表示剑柔韧的,黄白相杂,就表示既坚硬又柔韧,就是好剑。”反驳的人说:“白色是表示剑不柔韧的,黄色是表示剑不坚硬的,黄白相杂,就表示既不坚硬又不柔韧。而且柔韧就会卷刃,坚硬就会折断,剑既易折又卷刃,怎么能算利剑?”黄白:黄铜白锡。
[14]《皇子》:《皇太子生颂》。
[15]《功臣》: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
[16]末代:末世,指乱世,即魏晋时期。讹(é)体:变体,与正体相对。
【译文】
到了秦始皇时期,在石上刻文,这都是为了歌颂他的功德。到了西汉孝惠帝、孝景帝的时期,也有称颂功德的颂诗歌舞。因此,各世各代其实都有颂的创作,并且一代一代地相继发展并流传下来。一直到扬雄作《赵充国颂》,用以歌颂表彰赵充国的功劳;班固作《安丰戴侯颂》,用以称颂窦融的事迹;傅毅作《显宗颂》,用以赞美汉明帝的功德;史岑作《和熹邓后颂》,用以颂扬邓皇后;有的摹拟《诗经·周颂·清庙》,有的学习《诗经·鲁颂》和《商颂·那》。尽管这些作品有的深刻有的浅显,情况各不相同,并且详略各异,但是它们都褒扬功德,显扬德容,其基本法则和规范却是一致的。到了班固的《车骑将军窦北征颂》、傅毅的《西征颂》,就把颂变成了铺叙的长篇散文,岂不是褒扬得过分了,而使得颂的正常体制遭到了严重破坏?马融的《广成颂》《上林颂》,空有颂的用意,想体现典雅却又按照赋的方式去写,为什么要玩弄文墨而抛弃掉颂这一文体的本质呢?还有崔瑗的《南阳文学颂》、蔡邕的《京兆樊惠渠颂》,这些作品都将漂亮功夫呈现在序文上,却精简了颂的篇幅,只粗略表达一番。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对颂这一文章体裁的品评,颇为精湛,能够抓住要点来评论。可是在谈到有些颂时,他却说里面混杂着风和雅的内容特征,而且颂的旨趣还没被改变,这种说法其实是没弄清颂的根本意义,只不过是徒张虚势的一番空谈,就好像旧时黄铜白锡铸剑那种虚伪诡辩的谬论一样。到了魏晋时代的杂颂,基本都是按照颂的基本体制去创作,很少有跳出旧有套路的作品。像陈思王曹植的作品,代表作是《皇太子生颂》;陆机的诸多作品中,只有《汉高祖功臣颂》最显著。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作品中把褒扬和贬抑混杂在一起,那是魏晋时期创作出对颂的一种变体。
【原文】
原夫颂惟典懿[1],辞必清铄[2],敷写[3]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4]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5]以发藻,汪洋[6]以树义,虽纤巧曲致[7],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厎[8],如斯而已。
【注释】
[1]原:推求根源。懿:美好。
[2]清铄:清新明丽。
[3]敷写:指铺叙描写。
[4]敬慎:恭敬谨慎。
[5]揄(yú)扬:称引,赞扬。
[6]汪洋:谓文章义理深广,气势浑厚雄健。
[7]纤巧:指艺术风格上的小巧柔弱。曲致:曲折地达到。
[8]厎(zhǐ):致。
【译文】
关于颂的写作,讲究的是内容典雅而美好,文辞语言清澈明净而又光彩照人。虽然在描写铺陈方面和赋稍微有点类似,但又与赋不同,因为它不会陷入到华丽浮夸的地步;它庄重而严肃,这方面和“铭”文很像,但又和“铭”文规劝警诫的意义有所区别。创作颂的时候,应该用赞美来铺陈辞藻,用深邃的内容来树立义理,虽然也要讲究纤细精巧、婉曲尽致,但要随着情致意趣等情况的变化而变化。可以说,关于颂的写作,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了。
【原文】
赞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乐正[1]重赞,盖唱发之辞也。及益赞于禹[2],伊陟赞于巫咸[3],并扬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故汉置鸿胪[4],以唱言为赞,即古之遗语也。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又纪传后评[5],亦同其名;而仲治《流别》,谬称为述,失之远矣。及景纯注雅[6],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
然本其为义,事生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约举以尽情,昭灼[7]以送文,此其体也。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8]乎?
【注释】
[1]乐正:乐官。
[2]益赞于禹:出自《尚书·大禹谟》,有苗不肯归顺禹,益便建议禹道:“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叟,夔夔斋栗,瞽亦允若。至诚感神,矧兹有苗。”
[3]伊陟赞于巫咸:《尚书·商书·咸有一德》附《序》:“伊陟相大戊,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伊陟赞于巫咸,作《咸乂(yì)》四篇。”
[4]鸿胪(lú):周代叫“大行人”,秦代和汉初叫“典客”,汉武帝太初年间改其名为“鸿胪”。“传声赞导,故曰鸿胪”,也即“鸿胪”之官,是专管朝廷庆贺吊丧赞导之礼的。
[5]纪传后评:《史记》中本纪、列传最后都有评语,称“太史公曰”,《汉书》称“赞曰”。
[6]景纯:郭璞的字。雅:《尔雅》。
[7]昭灼:明显,显著。
[8]细条:指支流。
【译文】
所谓“赞”,意思就是说明、帮助。据说从前虞舜的时候,祭祀就很重视乐官的赞语,大概因为在唱颂歌之前,乐官要用它的辞句来作为说明。至于益帮助大禹收服人心时所说的话,以及伊陟向巫咸献言凶象所作的说明,都是高声用强硬的措词来对事理进行说明,并加上感叹来加强语气,从而使得言辞更有力度。所以,汉代设置了鸿胪官一职,他在各种典礼上的大声传呼,以指挥人们歌唱行礼的话就是赞辞,这些都是口头的赞语,是古代流传下来的说法。到了司马相如进行创作的时候,在《荆轲论》中对荆轲加以赞颂;接着到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二者进行褒扬和贬抑的时候便是借赞辞来实现的,这两部作品都用简要的文字来进行总结,用颂的体裁去发表议论。还有《史记》和《汉书》的最后,各有一篇《太史公自序》和《叙传》,是全书的总评,也相当于“赞”的作用。可是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看到《汉书叙传》里不说“作”而说“述”,便错误地称班固的《汉书叙传》为《汉书述》,那就差得太远了!到了郭璞对《尔雅》进行注释作《尔雅图赞》,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要写赞辞,内容上既有赞扬又有批评。这和前面所讲的魏晋时代的颂为颂之变体一样,这些赞体也是发生了相应变化之后的作品。
从“赞”原本的意义来看,它源于对事物的赞美和对人的赞叹,所以从古代开始,“赞”这种文体的篇幅就很短小,它的构成一定是四言的句子,大约就围绕几个韵脚来进行创作,简明扼要地讲完内容,述尽情致,然后清楚明白地终结全文。这大致就是“赞”这一文体的写作体制。“赞”的起源虽然很悠久,但是它的实际作用却又不是很广泛,从其发展的大致趋向和归属看,它应当算是“颂”的一个小小的支派吧!
【原文】
赞曰:容体厎颂,勋业垂赞。镂影摛[1]声,文理有烂[2]。年积愈远,音徽[3]如旦。降及品物,炫辞作玩。
【注释】
[1]摛(chī):铺陈。
[2]烂:明亮,光明。
[3]音徽:美音,德音。
【译文】
总而言之:颂是由舞蹈乐歌的声音仪容构成的,而赞则是对功业的褒扬流传下来而形成的。种种刻镂形影,组成了声韵,其中蕴含着的文采情理,着实灿烂辉煌。古代的事迹虽说相隔的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但那些美好的颂赞作品却像初生的太阳般活力四射,像清晨那样清新明朗。而后来用赞辞去品评动物和植物,这样便降低了颂的格调,往往是炫耀辞藻,只作为文字游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