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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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夜行盯丽人,多有麻烦事

格兰莞尔决心跟踪波希米亚姑娘,并不考虑有什么后果。他看见她牵着小山羊走进了刀剪街,他也走进了刀剪街。

“干吗不这样呢?”他暗自问道。

格兰莞尔,这位巴黎市井注重实际的哲学家,早就发现,没有什么比跟踪一位不知其欲何往的美女更适宜幻想的了。在这种自愿放弃自由意志的状态中,在这种使自己的怪念头听从于另一个人的怪念头而另一个人对此却丝毫没有怀疑的状态中,有着天马行空的独立性和盲目的顺从性的混合体,某种介于奴性和自由之间的取悦格兰莞尔的中间地带。格兰莞尔基本上是个混合体,优柔寡断且思想复杂,万事折中,不走极端,总是在一切人类倾向之间徘徊,并使它们彼此平衡。他愿将自己喻为穆罕默德[197]的陵墓,由两块磁石从相反的方向将它吸住,永远晃荡在高低之间、拱顶和地坪之间、下坠和上升之间、天顶和天底之间。

要是格兰莞尔能活到我们今天,他会怎样恰如其分地在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恪守中庸之道啊[198]!可是,他并没有原始人那样强壮的体质足能活上三百岁,这真是件遗憾的事。他的去世留下了一片空白,使人们在今天还备感茫然。

不过,要这样在街上跟踪行路人(尤其是行路女人)——格兰莞尔颇乐于此道——最好的理由莫过于不知道自己今夜宿于何处。因此,他就这样一面沉思,一面跟在姑娘后面。那姑娘看见市民们匆匆回家,就连在这一天唯一照常营业的小酒店也纷纷打烊,便加快步伐,并赶着那只漂亮的小山羊小跑起来。

“总之,”他大致这样想,“她该住在什么地方啊,波希米亚女人都是好心肠的。谁知道呢……”

在这省略号后面,不知他心里盘算的是什么异想天开的好念头。

然而,在经过最后关闭家门的几群市民面前,他不时地听到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打断了他那些美滋滋的设想。

有时,是两个老头在攀谈。

“蒂博·费尔尼格勒老板,您感到天冷了吗?”

(格兰莞尔从冬天一到就感到天冷了。)

“是啊,波尼法斯·迪索姆老板!今年冬天会不会像三年前,就是八〇年[199]那样,一穆尔[200]木柴要卖八个索尔呀?”

“啊?那又算得了什么,蒂博老板,比起一四〇七年的冬天来,从圣马丁节[201]一直到圣蜡节,都是天寒地冻的呢!那真是冷得要命,最高法院的记录员们在大厅里每写三个字,羽笔就冻住了!使得审讯记录都写不下去了。”

再走过去一点,是两个女邻居站在各自的窗口搭讪,她们手里都拿着蜡烛,雾气使得它们噼啪作响。

“拉·布特拉克太太,您丈夫对您讲过那件不幸的事吗?”

“没有呀。是什么事啊,图尔刚太太?”

“夏特莱堡的公证人,吉尔·哥丹先生的马被佛兰德斯人和他们的行列惊了,把塞莱斯廷修会[202]的修士腓力·阿弗里约特师父撞倒了。”

“真的吗?”

“千真万确。”

“平民骑的马!总算还好。要是骑士的马,那就糟了!”

窗户关上了。格兰莞尔的思路也中断了。

多亏波希米亚姑娘和佳莉,他很快就找回了思路,并且毫不费劲地将它接上了。这两位一直走在他前面,是两个身材苗条、姿态优美、风韵无限的女性,他非常赞赏她们俩纤细的玉腿、曲线的体形和优雅的风度。他看得心醉神迷,几乎将她们视作同类:就聪明和友爱方面看来,他认为她们俩都是少女;而从轻盈的体态、灵活的动作和敏捷的步伐等方面看来,他又觉得她们都是母山羊。

然而,街道越来越昏黑,越来越僻静。熄灯钟声早就敲过,要走很长时间才能偶尔遇上一个夜行人,见到窗户里漏出的一缕灯光。格兰莞尔跟着埃及姑娘,走进了环抱着圣婴公墓[203]的迷宫。这座迷宫是由周围的小街、岔道和死胡同盘根错节地组成的,好似一绞被猫搅得乱七八糟的线。“天哪,这些街道的布局一点也不合逻辑!”格兰莞尔说,在这千百条迂回曲折、转来转去总是回到原地的环路中,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但是,那姑娘似乎很熟悉道路的情况,毫不犹豫地择路前行,还加快了脚步。至于格兰莞尔,幸而他在经过一条小路的拐角时瞥见了菜市场那边的示众柱八角形整体的镂花尖顶,正巧将它黑色的齿形边缘投射在维尔德莱街上一扇依然亮着的窗户上,显得异常鲜明。要不是这样的话,他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他早已引起姑娘的注意。她曾经好几次掉过头来忐忑不安地看他,有一次甚至突然站住,借着从店门半启的面包房透出的一道微光定睛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在这以后,格兰莞尔看见她又像先前那样做了个噘嘴动作,便继续赶路了。

见到她这样一噘嘴,格兰莞尔便要考虑考虑了。在这妩媚的噘嘴中,肯定有着轻蔑和嘲讽的意味。于是,他低垂着脑袋,放慢脚步,距离稍远些跟着姑娘走。走到一个拐角,他刚刚看不见姑娘时,忽然听见姑娘发出一声尖叫。他赶紧跑过去。

那条小路一片漆黑。不过,街角圣母像下有只铁笼子,里面燃着油芯。借着亮光,格兰莞尔看清了波希米亚姑娘正在两个男人的胳臂里挣扎着,两个男人则使劲地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叫。可怜的小山羊惊慌得不得了,两角抵地,咩咩直叫。

“救命啊,夜巡队!”格兰莞尔高声叫道,并且勇敢地冲上去。抱住姑娘的两个男人中有一个朝他转过身来,却是卡西莫多那张丑恶可怕的脸。

格兰莞尔没有拔腿就逃,但也没有再朝前走一步。

卡西莫多却朝他走来,用手背一击,就将他打出四步开外,摔倒在地。然后,卡西莫多一只手臂挟住姑娘——就像他臂上卷着一条绸披巾似的——流星般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的同伙跟着他,那只可怜的山羊跟在他们后面,悲伤地咩咩叫着。

“有人杀人啦!有人杀人啦!”不幸的波希米亚姑娘喊道。

“站住,浑蛋,快把这个骚货给我放下!”忽然一声惊雷,一个骑士从邻近的岔道猛然疾驰过来。

此人是御前近卫弓箭手队队长,全副武装,手执巨剑[204]。他从惊得发愣的卡西莫多手臂里夺下了波希米亚姑娘,将她横放在马鞍上。当可怕的驼子从呆滞中清醒过来,向他扑来要夺回俘获物时,紧随着队长的十五六名弓箭手手执长剑赶到了。这是一支御前近卫小分队,奉巴黎总督罗伯特·戴斯屠特维尔老爷之命前来夜巡的。

卡西莫多被围困在中间,最终被抓住了,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他怒吼着,吐着白沫,咬牙切齿。要是在大白天,单是他那张由于愤怒而变得益发丑陋的脸就会吓跑这支小分队的全部人马,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黑夜解除了他那最令人生畏的武器——奇丑无比。

扭打中,他的同伙早已逃之夭夭。

波希米亚姑娘风姿绰约地坐在马鞍上,双手搭在青年军官的肩上,定睛看了他几秒钟,好像很高兴他长得俊,也好像欣喜是他刚才及时搭救了自己。然后,她首先打破沉默,用她本来就很悦耳的声音更加甜蜜地对他说:

“骑士先生,请教尊姓大名?”

“腓比斯[205]·德·夏多佩尔队长,为您效劳,我可爱的人儿!”军官挺直身子答道。

“谢谢您。”她说。

可是,正当腓比斯队长捻着他那勃艮第式的小胡子的时候,她趁机从马上滑下来,像箭一样落在地上,跑掉了。闪电也比不上她消失得那么快。

“教皇的肚脐眼[206]!”队长说道,一面抽紧绑着卡西莫多的皮绳,“我宁愿绑住那骚货。”

“您要怎样呢,队长?”一个巡夜队员说道,“夜莺飞了,蝙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