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已经完全黑了;那不仅仅是夜色,还是低沉沉的乌云:乌云仿佛压着山丘,又渐渐升起,要布满整个天空。然而,月亮要升起来了,苍穹还漂浮着暮色的余光,而云彩在高空形成淡白色的圆顶,上面的微光落到大地上。
因此,大地比天空还要亮一些,这就显得格外阴森可怕。荒凉的矮丘光秃秃的,由黑黝黝的天边衬出灰色模糊的轮廓。整个形象又丑陋又卑琐,又凄惨又狭小。无论田野还是矮丘上,都空荡荡的,只有一棵歪七扭八的树,在离这行客几步远的地方瑟瑟发抖。
显而易见,在智慧和精神方面,这个人远远没有养成细腻敏锐的习惯,对事物的神秘现象麻木不仁。然而,在这天空中,在这座丘冈上,在这片平野里,在这棵树木的枝叶中,有一种无限凄惶的意味,他呆立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之后,就猛然沿原路折回去了。有些时刻,大自然也显出敌意。
他原路返回。迪涅城门已经关闭。在宗教战争中,迪涅城屡遭围困,直到1815年,老城墙两侧还有不少方形堡垒,后来才拆毁。他从城墙豁子回到城里。
约莫晚上八点钟了。他不熟悉街道,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走着走着,又来到市政厅,继而又到神学院;经过大教堂广场时,他朝天主教堂挥起拳头。
广场一角有一家印刷所。在厄尔巴岛由拿破仑口授的皇帝诏书,以及御林军告全军书,带回大陆时,头一版就是这家印刷所印制的。
他精疲力竭,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就躺在印刷所门前的石椅上。
恰好这时,一位老妇人从教堂里出来,她发现黑暗中躺着一个人,便问道:“您在那儿干什么呢,朋友?”
他粗暴而气愤地回答:
“您瞧见了,老太婆,我在睡觉。”
老太婆,就是R侯爵夫人,她的确当得起这种称呼。
“睡在这石椅上?”她又问道。
“我拿木板当褥子,已经睡了十九年,”那人答道,“今天,我又拿石头当褥子。”
“您当过兵吧?”
“不错,老太婆,当过兵。”
“为什么您不去住旅店呢?”
“因为我没钱。”
“唉!”R侯爵夫人说,“我的钱袋里只有四个苏了。”
“给我就是了。”
那人接过四个苏铜钱。R夫人继续说道:
“您拿这点钱不够住旅店。您就没有去试一试吗?您这样过夜怎么行呢。您一定又冷又饿。总有人发善心,留您住一夜。”
“每扇门我都敲过了。”
“怎么样呢?”
“到处都赶我走。”
“老太婆”捅了捅那汉子的胳臂,指了指广场对面挨着主教府的一所矮小的房子。
“每扇门您都敲过了吗?”她重复说道。
“不错。”
“那扇门敲过了吗?”
“没有。”
“去敲敲那扇门吧。”
二 向明智提议谨慎小心
这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上街散步回来,便关在自己房间里待到很晚。他正潜心著述,写一本大部头的《论义务》,可惜后来没有完稿。他细心查阅神父和神学博士就这一重大问题所发表的各种言论。他的书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全体的义务,第二部分是从属各个阶级的个人义务。大众义务为大义务,共有四种。圣马太指明四种义务:对上帝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对自己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九节和三十节)、对他人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节)、对众生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节和二十五节)。对于其他各种义务,主教在别处也找到了指示和规定。在《罗马书》中,有君主和臣民的义务;圣彼得则规定了法官、妻子、母亲和青年男子各自的义务;《以弗所书》中有丈夫、父亲、子女和仆人各自的义务;《希伯来书》中规定了信徒的义务;而《哥林多书》中有处女的义务。主教勤奋地编辑,要把所有这些规定汇成和谐的一部分,以供世人学习。
八点钟时他还在工作,一大厚本书摊在双膝上,往小方块纸上摘录,姿势很别扭。这时,马格洛太太照习惯进来,从床边的壁橱里取出银餐具。过了一会儿,主教约莫餐桌摆好了,妹妹也许在等他,他这才合上书,离开书案,走进餐室。
餐室是个长方形的屋子,有壁炉,房门临街(我们已经说过),窗户对着园子。
马格洛太太果真摆好餐具了。
她一边忙乎,一边还跟巴蒂丝汀小姐聊天儿。
餐桌靠近壁炉,上面放了一盏灯。壁炉里的火挺旺。
不难想象,两位妇人都已年过六旬:马格洛太太又矮又胖,性情活泼;巴蒂丝汀细弱瘦长,性情温和,比她哥哥稍高一点,穿一件棕褐色绸袍,那还是1806年的流行色,当年她在巴黎买的,一直穿到现在。有时写上一页也不足以表达一种想法,而用一句俗话就能说清楚。我们这里也借用一下俗字眼:马格洛太太的样子像个“村妇”,而巴蒂丝汀小姐的神态像个“贵妇”。马格洛太太头戴卷管边儿的白色软帽,颈上挂着小小的金十字架,这是全家唯一的女人首饰了。她穿一条黑色粗呢袍,袖子又肥又短,领口露出雪白的围巾,腰上用绿带子系着红绿方格布围裙,还有同样布料的胸巾,上面两角用别针别住,脚上像马赛妇女那样穿着粗大的鞋和黄袜子。巴蒂丝汀小姐的衣袍是1806年的剪裁,半短紧身式的,加了垫肩、镶的暗扣。她戴一顶“孩童式”鬈曲假发,扣住自己的花白头发。马格洛太太看样子聪明伶俐,心地善良,两边嘴角一高一低,上嘴唇比下嘴唇厚实,这就给她添了一两分暴躁专横的神气。只要主教大人沉默不语,她就喋喋不休,态度既恭敬又有点放任。可是,主教一开口说话,她就跟老小姐一样服服帖帖,奉命唯谨了,这情景大家都见过。巴蒂丝汀小姐甚至连话都不讲,只是一味地服从和迎合。即使在年轻时候,她的相貌也不漂亮,一对蓝色大眼睛鼓出来,鼻子长而弯曲;不过,我们一开头就讲了,她的整个脸庞、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和善,她生性宽厚仁慈,而且,温暖心灵的三德,信仰、慈悲和热望,又渐渐使这种宽厚升华为圣德了。大自然只是把她造就成为羔羊,而宗教却使她成为天使。可怜的圣女!甜美的记忆风流云散啦!这天晚上主教住宅里发生的情况,巴蒂丝汀小姐后来不厌其烦地讲述,有好几个现在还活着的人连细节都能回忆起来。
主教先生进来的时候,马格洛太太说得正起劲儿呢。她跟小姐谈一个熟悉的而主教也听惯了的话题,就是临街房门的门闩问题。
好像马格洛太太听说有情况,她去为晚餐买食品时,在好几处听人说,城里来了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样子很凶,到处转悠,这天晚上想深夜回家的人都很可能遭劫。再说,警察局办事不力,局长先生和市长先生又合不来,都巴不得出些事端嫁祸给对方。因此,明智的人就会自己担起警察的职责,小心提防,必须仔细关门闭户,上好门闩,插得牢牢的,总之,要关紧自己的房门。
马格洛太太特别强调最后这句话;可是,主教从他待着发冷的房间过来,就坐到壁炉前取暖,接着另有所思,并没有注意马格洛太太重点抛出来的这句话。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巴蒂丝汀小姐既要让马格洛太太满意,又不想惹兄长不快,就硬着头皮胆怯地说:
“哥,您听见马格洛太太说的话了吗?”
“恍恍惚惚听到一点。”主教答道。接着,他半转过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抬起由炉火照亮下颏的那张诚恳而喜气洋洋的脸,望着老女仆,问道:“说说看,出什么事啦?出什么事啦?我们面临什么巨大的危险吗?”
于是,马格洛太太又把整个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无意中未免夸大了几分。据说有一个流浪汉,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危险的乞丐,这时候正在城里。他到雅甘·拉巴尔那里要住店,可是人家不肯接待。有人看见他从加桑迪大街进城,在模糊不清的街道里游荡。那个人背着行囊,领带像绳子,一副凶恶的面孔。
“真的吗?”主教问道。
他肯发问,就给马格洛太太鼓了劲儿:这似乎表明,主教快要警觉起来了;于是,她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
“是真的,大人。事情就是这样。今天夜晚,城里要出事。大家都这么说。再加上,警察又不管事(重复这点不会没有作用)。生活在山区,夜晚街上连路灯都没有!出了门,哼!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跟您说,大人,喏,小姐在那儿,也是这么说……”
“我嘛,”妹妹插言道,“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哥哥怎么做怎么好。”
马格洛太太还说下去,就好像没人反驳似的:
“我们说,这所房子一点也不保险,如果大人允许的话,我这就去找锁匠保兰·穆斯布瓦,请他来把原来的铁门闩重新安上。铁闩还在,说话工夫就安上了。我还要说,大人,哪怕只为了这一夜,也应当安上门闩;要知道,没有门闩的一扇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推开进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此外,平常日子,大人总是让人随便出入,甚至夜里也一样,噢,上帝啊!要进就进,都不用问一声……”
恰好这时,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门。
“请进。”主教应了一声。
三 盲目服从的英勇气概
房门推开了。
房门猛地大敞四开,就好像有人决心用力推门似的。
一个汉子走进来。
这人我们已经认识了,正是刚才我们看见到处投宿的那个行客。
他走进屋,朝前跨了一步,又站住了,还让身后的门敞着。他肩上扛着行囊,手中拿根棍子,眼神里有一种粗鲁、放肆、疲惫而狂暴的表情。在壁炉的火光中,他那样子十分丑恶,就好像魔鬼显形。
马格洛太太连惊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了,她浑身一抖,在原地目瞪口呆。
巴蒂丝汀小姐转过头,瞧见进屋的汉子,吓得半欠起身,继而,头又慢慢转回壁炉,瞧瞧她哥哥,于是,她的脸色又恢复沉静安详了。
主教目光平静地注视来客。
那人双手扶住棍子,眼睛来回打量老人和两位妇人,未待主教开口问他有什么事,他就高声说道:
“是这样。我叫冉阿让。我是个苦役犯。我在苦役场度过了十九年,四天前刑满释放,要去蓬塔利埃。我从土伦动身,走了四天路。今天我走了十二法里,傍晚到达这地方。我持黄纸通行证,去市政厅验了,这是规定的,结果再去旅店,就被人赶出来了。我又去投另一家旅店,人家对我说:滚开!无论到哪家,谁也不肯接待我。我到监狱去,看守不给我开门。我钻进一个狗窝里,那条狗咬了我,也把我赶走,就好像它是人似的,就好像它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又跑到田野里,打算睡在星光下,可是天空没有星星。我以为要下雨了,又没有仁慈的上帝阻止天下雨,只好回城来,找个门洞避一避。在那边广场上,我躺到石板上准备睡觉,一位老太婆指着您的房子对我说:去敲敲那扇门吧。于是我敲了门。这是什么地方?是客店吗?我有钱。我有积蓄,总共一百零九法郎零十五苏,是我在苦役场干了十九年活挣的。我付钱。这有什么关系?我有钱。我累极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饿得很。您能让我留下吗?”
“马格洛太太,”主教说道,“您再加一副餐具。”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放在桌子上的那盏灯。“听我说,”他好像没怎么听明白,又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您听见了吗?我是个苦役犯。罚做苦役的罪犯。我刚从苦役场出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大张黄纸,打开来,说道,“这是我的通行证。您瞧是黄色的。拿着这东西,我走到哪儿都被人赶开。您要念念吗?我也识字,是在苦役场里学的。那里有一所学校,愿意学的就能进去。喏,通行证上就是这样写的:‘冉阿让,苦役犯,刑满释放,原籍……’这对您无所谓,‘在苦役场关了十九年。因破坏性盗窃判五年。四次企图越狱,加判十四年。此人非常危险。’就是这样。人人都把我赶到外面。您呢,您愿意接待我吗?这是旅店吗?您愿意给我吃的,给我住处吗?您有马棚吗?”
“马格洛太太,”主教说道,“您去里间铺上白床单。”
我们已经解释过,这两位妇人的服从是什么性质的。
马格洛太太照吩咐出去办了。
主教转向那汉子,说道:
“先生,您请坐,烤烤火。过一会儿我们就吃晚饭;就在您吃饭的工夫,会给您收拾好床铺的。”
至此,那人才恍然大悟,他脸上表情变了:刚才一直阴沉冷峻,现在显出惊愕、怀疑、快乐,变得异乎寻常了。他就像发了疯,说话结巴起来:
“真的吗?什么?您留下我?您不赶我走!一个苦役犯!您称我‘先生’!您不用‘你’称呼我!你给我滚,狗东西!别人总是这么对我说。我原以为您也一定赶我走。因此,我先就说明我是什么人。啊!那位好婆婆,指点我来这儿!我有晚饭吃啦!还有床铺!有褥子和床单的床铺!跟别人一样!我有十九年没有睡在床铺上啦!您当真不让我走啊!你们真是大好人。再说,我有钱,会付账的。对不起,店主先生,您怎么称呼?您要多少钱我都照付。您是大好人。您是旅店老板,对吧?”
“我是住在这儿的神父。”主教答道。
“一位神父!”那人又说道,“啊!大好人的神父!这么说,您不要我钱啦?是本堂神父,对吧?这座大教堂的本堂神父?对呀!真的,我真蠢,我没有瞧您这顶圆帽!”
他边说边把行囊和棍子放到角落里,又把通行证揣进兜里,这才坐下。巴蒂丝汀小姐和蔼地看着他。他接着又说道:
“您有人性,本堂神父先生。您不嫌弃人。做一个善良的神父真好。这么说,您不要我付账吗?”
“不用付账,”主教答道,“钱您留着吧。您有多少啦?您对我说过有一百零九法郎吧?”
“零十五苏。”那人补充说。
“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您用了多少年挣了这些钱?”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