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继续说道:“这笔钱我还一点没花。这四天我只用了二十五苏,还是我在格拉斯帮人卸车挣的。既然您是神父,我就要告诉您,我们苦役场那儿有个宣教神父。还有一天,我见到一位主教。别人管他叫大人。那是马赛的德·拉马若尔主教。他是一般本堂神父头上的本堂神父。请原谅,我不会说话,要知道,对我来说,离得太远啦!——您明白,我们是什么人!——他做过弥撒,站在苦役犯监狱的祭台上,头顶戴着金子的尖尖的东西,让中午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我们都排成队列,占了三面。在我们对面是一排大炮,火绳都点着了。我们看不大清楚。他对我们讲话,但是站得太靠里了,我们听不见。原来主教就是那样子。”
在他说话的工夫,主教过去把还敞着的房门关上。
马格洛太太拿着一套餐具回来,摆到餐桌上。
“马格洛太太,”主教吩咐道,“您把这套餐具摆在靠火最近的座位上。”然后转过身,又对客人说:“阿尔卑斯山区的晚风很厉害。您一定冷了吧,先生?”
他每次说“先生”这个词,声音又和蔼又严肃,就像好伙伴之间,那人听了总是喜形于色。称一名苦役犯为“先生”,就等于给美狄斯号船的遇难者一杯水。蒙受耻辱就渴望得到尊重。
“这盏灯照明太差了。”主教又说道。
马格洛太太会意,便去主教的卧室,从壁炉台上取来两支银烛台,点着放到餐桌上。
“本堂神父先生,”那人又说,“您真好。您没有瞧不起我,让我住在您家里,还为我点上蜡烛。然而我却没有瞒您说,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是一个不幸的人。”
主教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按住他的手。
“您不必对我说您是谁。这里也不是我的家,而是耶稣基督的家。这扇门并不问进来的人有没有姓名,而要问他有没有痛苦。您现在受苦,又饥又寒;这里欢迎您。不要感谢我,也不要对我说我让您住在我家里。除了需要栖身之所的人,这里不是任何人的家。我要告诉您这位过路人,这里是我的家,倒不如说是您的家。这里的东西全是您的。我有什么必要知道您的姓名呢?况且,您在向我道出姓名之前,您有个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那人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您早就知道我叫什么?”
“对,”主教答道,“您就叫‘我的兄弟’。”
“喏,本堂神父先生!”那人提高声音说,“我进来时很饿,可是您对我这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我不饿了。”
主教注视他,说道:
“您受了不少苦吧?”
“唔!穿上红色囚衣,脚上拖着铁球,睡在一块木板上,忍受酷暑、严寒,要干活,做苦役,挨棍子!动不动就加镣铐,说句话就下地牢。甚至病倒了,还戴着锁链。不如狗,狗的生活要好得多!十九年啊!我已经四十六岁了。现在,又拿着黄纸通行证。就是这样。”
“是啊,”主教接口说,“您从一个悲惨的地方出来。请听我说。比起一百个义人所穿的白袍来,一个忏悔的罪人流泪的脸,在上天能赢得更多的快乐。您离开那个痛苦的地方,如果对人怀着仇恨和激愤的念头,那么您是值得可怜的;如果怀着慈善、温良与平和的念头,那么您就胜过我们任何人。”
这工夫,马格洛太太已经摆好了晚餐。有一盆汤,是用白水、油、面包和盐做的,还有一点咸肉、一块羊肉、一些无花果、鲜奶酪和一个大黑面包。除了主教日常食物之外,她还主动加了一瓶陈年莫福酒。
主教的脸豁然开朗,换上热情好客所特有的快活神情,爽快地说:“入坐!”他像往常晚餐有外客那样,让来客坐在他右首。巴蒂丝汀小姐坐在他左首,她的神态完全平静而自然。
主教按照习惯先祷告,再亲手分汤。那人狼吞虎咽吃起来。
主教突然说道:“咦,桌上好像缺点什么东西。”
的确,马格洛太太只摆上三套必要的餐具,然而按照这里的习惯,主教留客吃饭时,要把六套银餐具全摆在台布上。这是一种天真的陈列。在这个温馨而严肃的家庭里,这种类似奢华的雅致,显得有几分幼稚,但极富情趣,将清贫提到尊严的高度。
马格洛太太一点就明白,她一声不响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主教要的那三套餐具,就与三位进餐的人对应整齐地摆出来,在台布上闪闪发亮。
四 详细介绍蓬塔利埃奶酪厂
现在,为了概述这餐饭的情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抄录一段巴蒂丝汀小姐的一封信;在写给波瓦舍夫隆夫人的这封信中,她以细腻而天真的笔调,叙述了苦役犯和主教的对话:
……那人根本不注意别人。他贪婪地吃着,跟饿鬼似的。然而,喝完汤之后,他却说:
“仁慈上帝的本堂神父先生,对我来说,这些食品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得说一句,不肯让我跟他们一道吃饭的那些赶大车的,吃得比您讲究。”
说句私话:他这种指责我听着有点刺耳。我哥哥答道:
“他们比我累呀。”
“不对,”那人又说道,“他们比您有钱。看得出来,您够穷的。也许您连本堂神父都不是。本堂神父您总归是吧?哼!不像话,如果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您就应该当上本堂神父。”
“仁慈的上帝岂止公正。”我哥哥说道。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说:
“冉阿让先生,您是去蓬塔利埃吧?”
“要走规定的路线。”
我想那人是这样讲的。然后他继续说道:
“明天天一亮,我就得上路。行路实在难啊。如果说夜晚很冷,白天却挺暖和。”
“您去的那儿是个好地方。”我哥哥又说道,“大革命时期,我的家破产了,我先逃往弗朗什—孔泰地区,靠两条胳膊干活生活了一段时间。我为人诚恳,总能找到活干,有的挑选呢。那里有造纸厂、制革厂、蒸馏厂、榨油厂、大型钟表厂、炼钢厂、炼铜厂,铁厂少说有二十家,其中四家分别建在洛德、夏蒂拥、欧丹库尔和勃尔,规模都很大。”
我想我没有记错,这正是我哥哥说的地名,接着他中断谈话,又对我说:
“亲爱的妹妹,我们有些亲戚不就是住在那地方吗?”
我答道:
“从前有些亲戚住在那儿,其中有德·吕司内先生,他在旧朝任蓬塔利埃的卫戍司令。”
“不错,”我哥哥接上说,“可是到了1793年,我们在那儿就没有亲戚,只有自己的手臂了。我做过工。冉阿让先生,您要去的蓬塔利埃那地方,有的实业历史悠久,而且很有意思。妹妹,他们那里的奶酪厂叫果品厂。”
我哥哥一边劝那人吃,一边详细向他介绍蓬塔利埃果品厂的情况。果品厂分两种:“大仓”是有钱人的,养了四五十头奶牛,每年夏季能产七八千奶酪饼;“合作果品厂”是穷人的,主要是住在半山腰的农民合伙养牛,共分产品。他们雇用一名制奶酪工匠,称作‘格吕兰’;那个格吕兰每三天向会员收一次奶,将数量记在双合木板上;将近4月末奶酪厂开工,到6月中旬,制奶酪工就把牛赶进山里了。
那人吃着饭,精神就振作起来。我哥哥让他喝那瓶莫福好酒,而自己却不喝,说是那酒太贵。我哥哥向他介绍这些情况,那种开心的神情您是了解的;谈话中间,还忘不了殷勤照顾我。他一再强调格吕兰那种好行业,就好像希望不用他直截了当地建议,那人就能明白那是个安身的好地方。有件事令我吃惊。我对您讲了那是什么人。然而,在用晚餐的整个过程中,甚至在整个晚上,除了那人刚进门时,我哥哥提了提耶稣,后来就再没有讲一句话让那人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人,也没有讲一句话向那人表明我哥哥是什么人。在这种场合,似乎应当劝诫几句,拿主教压一压苦役犯,给他留下过后不忘的印象。换个别人,接待了这个不幸者,让他吃饱肚子的同时,很可能要充实他的灵魂,责备他几句,教训开导一番,或者讲几句怜悯的话,勉励他将来好好做人。我哥哥连他的籍贯和身世都没有问。因为,在他的经历中有过错,我哥哥似乎回避一切能唤起他回忆的字眼。有一阵,我哥哥正谈论蓬塔利埃的山民,说他们“接近上天,快活地劳动”,还说“他们清清白白,所以生活很幸福”;正是说到这一点,他戛然住口,怕他无心讲出的话有什么可能触犯那人的意思。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洞察了我哥哥的内心活动。他一定想到这个叫冉阿让的人受苦太多,思想负担太重,最好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相信跟别人一样,对他来说一切都平平常常,哪怕在片刻时间也好。实际上,这不正是深刻领会了慈善吗?仁慈的夫人,这种不用说教和规劝的体贴人心的态度,不是真正符合福音精神吗?一个人有了痛处,对他最好的怜悯,不就是绝不触碰吗?我觉得我哥哥心中可能就是这样想的。不管怎样,可以这么说吧,他即使不折不扣有这类想法,也丝毫没有向我流露;他像每天晚上那样,从头至尾还是老样子;他同这个冉阿让一起吃晚饭,神态举止就跟他同杰德翁·勒普雷沃先生,或者同本堂神父先生一起吃晚饭一样。
晚饭尾声吃无花果的时候,有人敲门。是杰博大妈抱着孩子来了。我哥哥吻了吻孩子的额头,向我借了我身上的十五苏,给了杰博大妈。在这工夫,那人没有怎么留意,他不再讲话,好像十分疲倦。等可怜的老杰博家的走后,我哥哥就念了饭后经,随后又转身对那人说:“您一定需要上床休息了。”马格洛太太急忙收拾好桌子。我明白我们必须离开,好让这行客睡觉,于是我们二人上楼去了。不过,待了一会儿,我又派马格洛太太把我房那张黑森林麅子皮,送到那人的床上。夜晚很冷,这东西可以御寒,只可惜年头太久,毛都脱落了;那还是我哥哥在德国时,从多瑙河发源地附近的托特林根买的,同时还买了我吃饭时用的象牙柄小餐刀。
马格洛太太即刻就上楼来了,我们在晾床单的屋里祈祷,然后什么也没有讲,就各自回房安歇了。
五 宁静
卞福汝主教向妹妹道过晚安,从桌上拿起一支银烛台,并把另一支银烛台交给客人,对他说:
“先生,我来带您去睡觉的房间。”
那人跟随他走了。
从上文叙述中可以看出这所房子的布局,要出入凹室所在的祈祷室,必须穿过主教的卧室。
他们穿过主教房间时,马格洛太太正往床头壁橱里收银器。这是她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主教将客人安顿在凹室里。床上新铺了白床单。那人将烛台放在小桌上。
“好了,”主教说道,“好好睡一夜吧。明天早晨动身前,您再喝一杯我们这儿的热牛奶。”
“谢谢,神父先生。”那人说道。
这句平静的话刚一出口,他没有过渡,就突然来了个奇异的举动,如果让两位圣女看见,她们准会吓得魂不附体。直到今天我们还弄不清楚,当时究竟是什么促使他这么做。难道他要给个警告,或者发出个威胁吗?难道他只是顺从连他自己都懵然无知的本能的冲动吗?他猛然转向老人,叉起胳臂,用野蛮的目光注视着房主,粗声粗气地说:
“啊,就这样!说了就算!您让我睡在离您这么近的地方!”
他顿了一顿,嘿嘿狞笑了一下,又补充说道:
“您完全想好了吗?谁跟您说我没有杀过人呢?”
主教举目望着天花板,回答说:
“这是仁慈的上帝的事。”
接着,他敛容正色,嚅动着嘴唇,好像在祈祷或者自言自语;他举起右手,用两根指头为这人祝福,这人接受祝福连头也不低一低。然后他头也不回,也不朝后看看,就回自己屋了。
凹室里有人住的时候,就拉起一大块哔叽布帘,完全把神位遮住。主教从帘布前经过时,就跪下简短祈祷一回。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园中散步,沉思遐想,凝视观望,心神完全投入伟大的神秘事物中。这些伟大神秘的事物,是夜晚上帝指给仍然睁着的眼睛看的。
至于那人,他实在太困倦了,连舒适的洁白床单都没有享用,他照苦役犯的做法,用鼻孔吹灭了蜡烛,往床上一倒,和衣而眠,立刻呼呼大睡。
敲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主教从园子回屋。
过了几分钟,这所小房子里就全入睡了。
六 冉阿让
睡到半夜,冉阿让醒了。
冉阿让生在布里地区的贫苦农家里。童年时没有学识字。成年之后,他在法夫罗勒当树枝剪修工。他母亲叫让娜·马蒂厄,父亲叫冉阿让,或者吾阿让,大概是外号,也是“我是阿让”的简化。
冉阿让生性沉静,但并不忧郁,这是天生富于情感的人的特点。总之,冉阿让整个人显得昏头昏脑,碌碌无能,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他幼年就父母双亡。母亲害了乳腺炎,因诊治不当而死了。父亲和他一样,也是树枝剪修工,不幸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冉阿让只剩下带着七个子女孀居的姐姐。正是这个姐姐把冉阿让抚养成人。丈夫在世时,她一直负担弟弟的食宿。丈夫死的时候,最大的孩子才八岁,最小的一岁。冉阿让刚满二十五岁,他代行父职,协助支撑家庭,回报姐姐的养育之恩。这事做起来自然而然,就跟天职一样,即使冉阿让有时显得有点粗暴。他的整个青春,就消耗在收入微薄的重活当中。当地人从来没有听说他有过“女朋友”。他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