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7这一年,路易十八以君王的坚定口气,不无自豪地宣称他在位二十二年了[76]。这一年,布吕吉尔·德·索苏姆先生出了名[77]。所有假发店老板都希望重新兴起御鸟发髻和扑粉,把门面刷成天蓝色,画上百合花。这是天真的时期,蓝克伯爵身穿法兰西元老院元老服,挎着红绶带,拖着大鼻子,以本堂区董事会董事的名义,每个礼拜天都坐在圣日耳曼草地教堂的公凳上,那与众不同的侧影,具有干过惊天动地大事的威严。蓝克伯爵所干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是这样的:他任波尔多市长期间,1814年3月12日那天,过早地把城池献给了昂古莱姆公爵[78]。于是,他进入元老院。1817年,四岁到六岁的男孩时兴戴仿摩洛哥皮制的大帽子,两边有帽耳,类似爱斯基摩人戴的高统皮帽。法国军队也模仿奥地利军式样,换上了白色军服;团队改称为联队,取消番号,统一用所在省份命名。拿破仑还在圣赫勒拿岛,由于英国人不肯向他供应蓝呢布,他就让人把他的旧服翻新。在1817年,佩勒格里尼还在唱歌,比戈蒂尼小姐还在跳舞,波蒂埃还是台柱子,奥德里还未出道[79]。萨基夫人取代法里奥索[80]。法国还有普鲁士占领军。德拉洛先生成了名人[81]。正统王朝在剁了普列尼埃、加尔保诺和托勒隆[82]的手之后,又砍了他们的头,统治才算稳固了。内侍长塔列朗王爷和钦命财政大臣路易神父像两巫师那样相视而笑;正是他们二位于1790年7月14日在演武场举行了联盟[83]弥撒:塔列朗以主教身份主祭,路易以副主教身份助祭。1817年,就在演武场两侧的路上,还能发现几截粗圆木躺在雨中杂草里腐烂,当初的蓝色油漆和金鹰金蜂图案都褪了色,只剩下斑斑残迹了。那些圆柱,正是两年前5月集会场[84]支撑皇帝检阅台用的,后来让篝火烧得遍体焦黑,那是驻扎在巨石教堂附近的奥地利军所生的篝火,而有两三根已经烧成灰烬,烤暖了那些德国大兵的巨掌。5月集会有这样的特点:是6月份在三月广场[85]举行的。1817这一年,有两件事尽人皆知:《伏尔泰—图盖》和宪章鼻烟壶[86]。最新轰动巴黎的消息是杜丹的罪案,他将自己兄弟的脑袋丢进花市的水池里。海军部开始调查美狄斯号战舰沉毁的事件,这个事件使寿马雷蒙羞,给杰里科添彩[87]。塞尔夫上校赴埃及,成为苏里曼—巴沙[88]。竖琴街的浴宫改成桶匠铺。在克吕尼公馆的八角楼露台上,还能见到一间小木板房,那是路易十六时期海军天文官梅西埃[89]的天文台。杜拉斯公爵夫人在陈设天蓝缎面的X形家具的小客厅里,给三四位朋友朗诵她那还未发表的作品《乌里卡》[90]。罗浮宫中正往下刮N字母[91]。奥斯特利茨桥逊位,改名为御花园桥:一语双关,既隐含奥斯特利茨桥,又影射植物园。路易十八又读起贺拉斯的作品,用指甲尖画出重点;他特别注意当上皇帝的英雄和做了王子的鞋匠,尤其担心两个人:拿破仑和马图兰·布鲁诺[92]。法兰西学士院有奖征文的题目是:“学习的乐趣。”贝拉尔先生公认辩才无双。在他的荫庇之下,可以看见未来的代理检察长德·勃罗初露锋芒,一定会有犀利的公诉状压倒保罗—路易·库里埃[93]。这一年,有个冒牌的夏多勃里昂,名叫马尚吉,后来又有个冒牌的马尚吉,名叫阿兰库尔[94]。《克莱珥·达尔伯》和《马莱克—阿代尔》被捧为杰作;科坦夫人[95]被誉为当代首屈一指的作家。法兰西学士院听任将拿破仑·波拿巴从院士名单上抹掉。一道谕旨要人在昂古莱姆设立海军学校,因为昂古莱姆公爵是海军元帅,自不待言,内陆城市昂古莱姆就必然具备海港的一切优越条件,否则君主政体就残缺不全了。内阁会议激烈辩论的一个问题,就是应否允许弗朗克尼广告上吸引流浪儿的那种杂技图案。《阿涅丝》的作者帕埃尔[96]先生,那位方脸上长了个肉瘤的家伙,时常去主教城街萨斯奈侯爵夫人府,指挥小型家庭音乐会。所有少女都爱唱埃德蒙·杰罗作词的《圣阿维勒的隐修士》。《黄侏儒报》变成了《镜报》。拥护皇帝的朗布兰咖啡馆对抗拥护波旁王室的瓦卢瓦咖啡馆。被卢威尔暗中盯住的贝里公爵[97],刚刚娶了西西里岛的一位公主。斯达尔夫人[98]去世已有一年了,禁卫军给马尔斯小姐[99]喝了倒彩。各家大报都只有一点点大。幅面虽然压缩,而自由却有巨大的驰骋空间。《宪政报》是拥护宪政的。《密涅瓦报》[100]把夏多勃里昂写成夏多勃里盎。有产者便借题发挥,对这位大作家好一阵嘲笑。在一些被人收买的报纸上,那些形同妓女的记者大肆辱骂1815年被清洗的人:大卫[101]没有才华了;阿尔诺[102]文思枯竭了;加尔诺[103]不再廉洁了;苏尔特[104]从来没有打过胜仗;拿破仑也确实没有天赋了。通过邮局极少能把信件寄到被放逐的人手中,警察将截留信件当作神圣的职责,这种情况尽人皆知。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被放逐的笛卡儿[105]就抱怨过。大卫因为收不到别人写给他的信件,在一家比利时报上发了几句牢骚,保王党报纸就认为很可笑,乘机对这名放逐者冷嘲热讽。称为“弑君者”或者“投票者”,称为“敌人”或者“盟友”,称为“拿破仑”或者“布奥拿巴”,这就会在两个人之间造成一道鸿沟。凡是有点头脑的人都认为,绰号为“宪章的不朽作者”的路易十八国王,将革命世纪的大门永远关闭了。在新桥的马道上,有人在准备安放亨利四世雕像的基座上刻了“再生”。皮埃先生[106]在泰蕾丝街4号,正酝酿召开秘密会议,以图巩固君主政权。右翼的首领们一到严重关头就说:“应当给巴柯[107]写信。”卡努埃勒、奥马奥尼和沙普德莱诸人策划稍后名为“河滨阴谋”,多少也是得到御弟[108]首肯的。“黑别针社”[109]也在紧锣密鼓地活动。德拉维德里和特罗果夫勾结起来。不过,控制局面的,还是具有一定自由思想的德卡兹公爵[110]。夏多勃里昂住在圣多米尼克街27号,每天早晨他站在窗口,穿着长裤和拖鞋,花白头发裹着马德拉斯彩巾,眼睛盯着一面镜子,面前敞着装有全套牙科手术器械的医疗箱,他一边修着他那漂亮的牙齿,一边向他的秘书皮洛日先生口述《依照宪章的君主制》[111]的不同诠释。权威批评捧拉封而贬塔尔马。德·菲勒茨先生用A字母签名,而霍夫曼则用Z字母。查理·诺地埃正在写《泰蕾丝·欧贝尔》[112]。离婚法废止了。公立中学改称中学堂。中学生衣领上佩戴一枚金质百合花,他们因为罗马王[113]而相互争斗。宫廷侦探向王妃殿下[114]报告说,奥尔良公爵的画像到处陈列,穿着轻骑兵将军服,比身穿龙骑兵将军服的贝里公爵还精神,这是极为不妥的。巴黎市政拨款为残废军人院的圆顶重新镀金。正派人都在猜测,在这种或那种情况下,德·特兰克拉格先生[115]会如何行动;克洛塞尔·德·蒙塔尔先生在许多方面同克洛塞尔·德·库塞格先生分道扬镳;德·萨拉贝里先生很不满意。喜剧作家皮卡尔,连喜剧作家莫里哀都未能当选的学士院院士,在奥德翁剧院公演他的剧作:《两个菲力贝尔》[116],而剧院门楣上刚刚揭去的牌子字迹还清晰可辨:皇后剧院。对待库涅·德·蒙塔洛[117],有人拥护有人反对。法布维埃[118]是乱党,巴武[119]是革命党。佩利西埃书局印行一套伏尔泰文集,书名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伏尔泰作品集》。这位天真的出版商说:“这样能吸引来买者。”舆论普遍认为,查理·卢瓦宗是本世纪的天才;已经有人忌妒他了,这是出名的标志,有人为他写了这样一行诗:
小鹅纵飞翔,也感其有掌[120]。
红衣主教斐茨既然不肯辞职,阿马西大主教德·潘先生就只好掌管里昂教区。瑞士和法国开始争执达普山谷[121]的归属,这是由后来晋升为将军的杜富尔上尉的一篇文章引起的。不知名的圣西门[122]正在构思美梦。科学院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傅立叶,却被后世忘记;不知从什么角落钻出来一个默默无闻的傅立叶[123],却流芳百世。拜伦勋爵开始崭露头角,米勒乌瓦一首诗的注释中,用这样的话把他介绍到法国:“有个叫拜伦勋爵的人……”昂热的大卫[124]正试着摆弄大理石。在沸杨丁死巷,加隆神父向一群青年教士称赞一个不知名的教士,那人名叫菲利。西特·罗贝尔,即后来的拉梅内[125]。一样东西在塞纳河上冒着浓烟,嘟嘟作响,犹如泅水的狗,从土伊勒里宫窗下经过,来往于王宫桥和路易十五桥之间;那是一件没有多大用处的机器,一样玩具,是异想天开的发明者的一种梦幻,一个乌托邦:一只汽船[126]。对于那无用的东西,巴黎人都等闲视之。德·沃布朗先生以政变、法令和拉帮结伙的手段,改组了法兰西学院,一手安插好几个人当院士,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到末了他自己却当不上院士[127]。圣日耳曼区和马尔桑公馆都认为德拉沃先生[128]虔诚,盼望他出任警察署长。杜比特林和雷加米埃[129]在医学院的阶梯教室里,就耶稣—基督的神性问题争论起来,激烈得以拳脚相威胁。居维叶[130]一只眼盯着《创世记》,另一只眼盯着大自然,极力调和化石和经文来讨好信教的反动势力,用古生物乳齿象讨好摩西。弗朗索瓦·德·讷夏多[131]先生是纪念帕芒蒂埃的值得称赞的耕耘者,他不遗余力地要人把马铃薯改称为“帕芒蒂埃薯”,结果完全徒劳。格列高利神父,前主教,前国民公会代表,前元老院元老,在保王党辩论文章中,竟转成“无耻的格列高利”;这里用的“竟转成”,被罗叶—科拉尔先生说成是新造的词组。在耶纳桥的第三个桥洞下方,从石头的白洁程度上,能看出那块新石头,用来砌死两年前布吕歇为炸桥而凿开的洞。有个人看见阿尔图瓦伯爵走进圣母院,就高声说:“见他妈的鬼!从前看见波拿巴和塔尔马挽着手臂同赴野蛮舞会,我真怀念那个时期。”于是,法庭传讯那人,说他发表煽动性言论,判处六个月监禁。一些卖国贼明目张胆地抛头露面;大战前夕投敌的人,也毫不掩饰他们所得的奖赏,恬不知耻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炫耀他们的富贵荣华。在利尼和四臂村那里的一些逃兵,完全是一副卖国求荣的嘴脸,赤裸裸地展示对王朝的忠心,竟然忘记英国公厕内墙上所写的话:“请整理好衣服再出去。”[132]
这些杂乱无章,就是1817年还依稀残存的事情;就连那一年,如今也被人遗忘了。历史一向忽视所有这类有特色的事情;这也在所难免,历史总要被无穷无尽所侵占。然而,这些细节还是有用处的——人们总是不当地把这称为小事,其实人类并无小事,正如植物没有小叶一样。世世代代的面貌,是由岁岁年年的表情组合而成的。
1817那一年,四个巴黎青年搞了一场“恶作剧”。
二 两伙四人帮
这些巴黎青年中,一个是土鲁兹人,第二个是利摩日人,第三个是卡奥尔人,第四个是蒙托邦人。他们都是大学生,是大学生就是巴黎人;在巴黎上学,就算生在巴黎。
这几个青年都微不足道,他们这类面孔人人都见过。普通人的四个样板,既不善,也不恶,既不博学,也不无知,既不是天才,也不是蠢蛋;但是都青春貌美,正当所谓阳春三月的二十岁。这是随便凑起来的四个奥斯卡[133],因为当时还不存在阿瑟[134]。歌谣唱道:“阿拉伯香,为他而点燃,奥斯卡走上前,奥斯卡,我要去看他!”人们刚刚走出莪相[135],这歌具有斯堪的纳维亚式和喀里多尼亚[136]的优美,纯粹的英格兰体后来才开始风行,而且,阿瑟类型的第一人威灵顿,也才刚刚在滑铁卢打了胜仗。
这几个奥斯卡,土鲁兹城来的叫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卡奥尔城来的叫李斯托利埃,利摩日城来的叫法梅伊,最后这个从蒙托邦城来的叫布拉什维尔。自不待言,他们每个都有一个情人。布拉什维尔爱的人叫宠姬,因为她去过英国;李斯托利埃钟情于大丽,她起这花名被误以为是战争名字呢;法梅伊视瑟芬为天仙,这名字是约瑟芬的简化;托洛米埃则有芳汀,号称金发美人,只因她那头美发赛过太阳的光辉。
宠姬、大丽、瑟芬和芳汀,是四个秀色可餐的少女,一个个香气袭人,神采飞扬,还未脱尽女工的本相,也没有彻底放下针线;尽管偷情幽会,但是脸上还残留两分劳作的庄重之色,而灵魂里还开着贞洁之花:这朵花在女人身上,并未因初次失身而立即败落。四人中年龄最轻的叫小妹,还有一个叫大姐,年龄也不过二十三岁。不必讳言,在人生的尘嚣之中,头三人阅历多些,放得开些,浪相也更加明显,而金发美人芳汀,还沉迷于初次的幻想中。
大丽、瑟芬,尤其是宠姬,都谈不上这种痴情了。她们的浪漫曲刚开始不久,就不止一次出现插曲了。情人在第一章叫阿道尔夫,到第二章变成阿尔封斯,到第三章又变成古斯塔夫。贫穷和爱俏是两个要命的参谋:一个责备,一个奉承;大凡普通人家的漂亮姑娘,耳朵两边都有这两个参谋嘀嘀咕咕。这些疏于防范的心灵,也就言听计从。她们失足落井,别人下石,原因都在于此。别人总拿白璧无瑕、高不可攀的贞妇烈女作为光辉榜样,对她们求全责备。唉!如果少女峰[137]也不胜饥寒之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