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悲惨世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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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芳汀(15)

冉阿让像逃离似的出了城。他脚步匆急,慌不择路,不管大道小径遇到便走,也没有发觉在田野里总在原地兜圈子。整个上午,他就是这样游荡,没有吃饭,也不觉得饿。乱纷纷的新感触萦绕心头。他感到无名火起,却又不知道冲谁发;难说他究竟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侮辱。不时萌生一股奇异的柔情,每次他都想压下去,拿他近二十年来的冷酷无情与之对抗。这种状态令他疲惫。他不安地看到,不公正的惩罚毁了他一生,在他内心所形成的凶险的冷静,渐渐动摇了。他不禁想到,能用什么取而代之呢?有时,他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还不如让警察押进监狱,也免得让这事搅得意乱心烦。尽管已是晚秋,绿篱间还时有晚开的野花,他走过时闻到清香,便忆起童年往事。那些往事长久没有再现,现在几乎不堪回首了。

整整一天,难以表述的思绪就这样在他心头堆积起来。

太阳西沉了,照得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拖长影子。冉阿让坐到一片荆丛的后面,这是一大片红土平原,渺无人迹,只有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连远村的钟楼也不见。估计离迪涅有三法里。离荆丛几步远,有一条小路横贯平野。

有人若是撞见,看他思索的神态,再看他那身褴褛的衣服,一定会感到格外可怕。他正思索的时候,忽然听见欢快的声音。

他扭头望去,只见从小路走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看似萨瓦人,斜挎着一把手摇弦琴,背着套箱,裤子破洞里露出膝盖,是一个走村串乡的快活的乖孩子。

那孩子唱唱咧咧,时而停下脚步,抛着几枚铜钱做“抓子儿”游戏;那几枚铜钱大约是他的全部财富,其中有一枚银币,面值四十苏。

孩子停到荆丛旁边,没有看见冉阿让;他相当灵巧,抛起几枚铜钱,总能用手背全部接住。

可是这回失了手,四十苏的钱币掉下去,朝荆丛滚去,到了冉阿让的脚边。

冉阿让一脚踩住。

可是,孩子的目光盯着钱币,看见他的动作了。

他一点也不惊讶,径直朝那人走去。

这地方寂无一人。举目四望,平原和小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儿,只听见掠过高空的一群飞鸟的微弱鸣声。孩子背对着夕阳,在日光中,他的头发变成缕缕金丝,而冉阿让的野蛮面孔血红血红。

“先生,”萨瓦孩子说,带着儿童那种又无知又天真的自信的口气,“我的钱呢?”

“你叫什么名字?”冉阿让问他。

“小杰尔卫,先生。”

“走开。”冉阿让说。

“先生,”孩子又说,“把钱还给我。”

冉阿让低下头,不再搭理。

孩子又说:

“我的钱,先生!”

冉阿让的目光仍然盯着地上。

“我的钱!”孩子嚷道,“我的白币!我的银币!”

冉阿让好像根本没听见。孩子抓住他的外衣领摇晃,同时用力要推开踩着他那宝贝的铁掌大鞋。

“我要我的钱!我的四十苏钱!”

孩子哭了。冉阿让又抬起头。他一直坐着,现在眼神有点慌乱。他有点惊奇地打量小孩子,接着伸手去抓棍子,厉声喊道:“谁在这儿?”

“是我,先生。”孩子答道,“小杰尔卫!是我!是我!请把四十苏钱还给我!请您把脚挪开,先生!”

他恼火了,虽然人小,口气变了,几乎威胁地说:

“哼!您的脚挪开不挪开?嗳,挪开您的脚。”

“啊!又是你!”冉阿让说着,霍地站起来,但是那只脚始终踩着银币,他又补充说,“不要命啦,还不快逃!”

孩子吓坏了,看着他,接着,就开始从头到脚打哆嗦,怔住几秒钟,这才撒腿拼命逃掉,没敢回头,也没有叫一声。

不过,他跑了一段距离,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停下;冉阿让在胡思乱想中,听见他哭泣。

又过了一会儿,孩子不见了。

太阳也落了。

冉阿让周围渐渐昏暗。他一天没吃东西,也许他正发高烧。

他始终站在原地,自从那孩子逃掉之后,他就没有变换姿势。他的胸膛起伏,呼吸不均匀,间歇很长。他的目光投向十几米远,仿佛在专心研究掉在杂草中的一块蓝色旧瓷片的形状。突然,他打了个寒战,他刚刚感到夜晚的寒冷。

他压低鸭舌帽,遮住额头,还机械地抿了抿外套并扣上,走了一步,哈腰拾起地上的棍子。

就在这时,他瞧见四十苏的银币,有半截被他的脚踩进土里,在石子中间闪闪发亮。

他就像触了电似的,低声咕哝一句:“这是什么东西?”接着倒退三步,站住,但是目光无法移开,仍然盯住他刚才脚踏的那一点,仿佛那闪光的东西,在黑暗中就是一只瞪着他的眼睛。

过了几分钟,他痉挛一般扑向银币,一把抓起它,又直起身,开始向平原四周远眺,目光投向天边的每一点,他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就好像一只受惊的野兽要寻找藏身之所。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夜幕降临,大片的紫雾从暮色中升起,平原寒气袭人,一片苍茫。

他“啊!”了一声,便急忙朝那孩子消失的地方走去。走出百十来步远,他又站住,用目光搜寻,什么也没有看见。

于是,他全力呼喊:

“小杰尔卫!小杰尔卫!”

他住了声等待。

没人应答。

平野荒凉凄迷,四周一片空旷,只有望不穿的黑暗和叫不应的岑寂。

一阵寒风吹来,赋予周围的景物一种阴森可怕的活力。几棵矮树摇动短小枯瘦的手臂,显示一种不可思议的愤怒,就好像在威胁并追赶什么人。

他又往前走,继而跑起来,但是跑跑停停,在荒野中呼喊,声音特别凄惨又特别瘆人:

“小杰尔卫!小杰尔卫!”

不用说,那孩子若能听见,也一定吓得要命,不敢露面。不过,那孩子无疑走远了。

他遇见一个骑马的教士,便走上前去打听:

“神父先生,您看见有个孩子走过去了吗?”

“没看见。”教士答道。

“一个叫小杰尔卫的孩子?”

“一个人我也没看见。”

他从钱袋里取出两枚五法郎的硬币,送给教士。

“本堂神父先生,这是给您的穷人的。——本堂神父先生,那孩子有十岁左右,我想是背着套箱,还有一把手摇弦琴。他朝那边去了。是萨瓦地方的人,您知道吗?”

“我根本就没看见。”

“小杰尔卫?他不是这一带村庄的人吗?您能告诉我吗?”

“照您这么说,我的朋友,那他就是个外乡的孩子。他们经过这地方,不会有人认识。”

冉阿让又猛然掏出两枚五法郎的银币,给了教士。

“给您的穷人。”他说道。

接着,他又昏头昏脑地补充说:

“本堂神父先生,您让人把我抓起来吧。我是个窃贼。”

教士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夹镫,催马跑掉。

冉阿让继续朝他认定的方向跑去。

他跑了好长一段路,左右张望,连声呼唤喊叫,可是再也没有碰见一个人。他在平野上,有两三回望见像是卧着或蹲着的东西,便跑过去,近前一看却是一簇荆草,或是露出地面的一块石头。最后,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便停下脚步。月亮升起来了。他向远处眺望,最后又喊了一次:“小杰尔卫!小杰尔卫!小杰尔卫!”他的呼叫消失在迷雾中,没有唤起一点回音。他又喃喃说了一句:“小杰尔卫!”但是声音微弱,有些含混不清。这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的双膝忽然一弯,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威力,用他黑良心的重负一下子将他压垮似的;他颓然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个拳头插进头发里,脸埋在双膝之间,他喊道:

“我是个无赖!”

这时,他的心碎了,失声痛哭。十九年来,他这是第一次流泪。

看得出来,冉阿让离开主教家的时候,也摆脱了他一贯的思想,一时还不明白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还故意对抗那老人的天使般的行为和温柔的话语。“您向我保证要当个诚实的人。我买下了您的灵魂。我把您的灵魂从邪恶的思想中赎出来,交给仁慈的上帝了。”这话萦绕在他的脑际。他以傲气对抗这种上天的宽宥,而傲气在人身上好似恶的堡垒。他模模糊糊地感到,那个教士的宽恕是最强大的攻势、最猛烈的冲击,给他以极大的震撼;如果他顶住了这种宽恕,那么他就会顽梗到底,至死不悟了;如果他退让了,那么他就必须放弃仇恨,放弃多少年来别人的行为在他心中积满的、他也自鸣得意的那种仇恨;而这一战,非胜即败,这是一场大决战,在他的凶恶和那人的仁慈之间展开。

他头脑里充满这种种闪念,像醉汉一样往前走。他眼神怔忡,这样行走的时候,是否明确地领悟到,他在迪涅的奇遇可能给他带来的后果呢?他是否听到在人生的某些时候,警告或搅扰思想的这种神秘的嗡鸣呢?是否有个声音对着他耳朵说,他正经历命运的庄严时刻,他再也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从今以后,他不是做最高尚的人,就要成为最卑鄙的人,可以说,现在他必须升得比主教还要高,否则就会跌得比苦役犯还要低;如果他愿意向善,他就得成为天使,如果执意为恶,他就得化为魔鬼,是否有个声音对着他耳朵这样说呢?

在这里,我们还要提出在别处已经提过的问题:对这一切,他在思想里是否隐约抓住点点影子呢?诚如我们讲过的,不幸遭遇是一种教育,使人增长智慧;然而,他能否理清我们在此所指出的这一切,还是值得怀疑的。他即使想到这些,也不能洞悉,只能像雾中看花,而结果他只能陷入难以忍受的、几乎是痛苦的困惑中。刚从叫作苦役场的那种畸形而黑暗的东西里出来,主教就触痛了他的灵魂,正如眼睛刚离开黑暗会被强烈的光线刺痛一样。从此向他提供的未来生活,可能实现的完全纯洁、光辉灿烂的生活,反而使他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他确实再也弄不清自己到了什么地步。正如一只猫头鹰突然看见日出一样,这个苦役犯也像被美德晃花了眼睛,一时目眩神摇。

有一点可以肯定,而他却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已不再是同一个人,他身上一切都变了,他再怎么做,也不可能消除主教对他讲过话并触动了他的事实。

就在这种思想状态中,他遇见了小杰尔卫,抢了那四十苏钱。为什么呢?肯定他自己也解释不了:难道这是他从狱中带出来的恶念的余威,仿佛最后挣扎,是冲动的余力,就像静力学所说的“致动力”的效果吗?是这种情况,也许比这种情况还要轻得多。一言以蔽之,抢钱的并不是他,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只兽,正是这只兽凭着习惯和本能,愚蠢地把脚踏在银币上,尽管当时他感触万端,心智还在搏斗。等心智清醒了,才看到这种兽性的行为。于是,冉阿让惶恐地退却,惊叫起来了。

他抢了那孩子的钱,干了一件他已经干不出来的事情,这种怪现象,只有处于他这种思想状态里,才有可能发生。

无论怎样,这最后一次恶劣的行为,对他却产生了决定性的效果:这次行为突然穿越心智,廓清混乱,将晦暗浊重排到一边,将光明清亮排到另一边,而且作用于他那种状态的心灵,就像催化剂作用于一种混浊液体那样,使一种物质沉淀,使另一种物质变清了。

事情一发生,他还没有自省和思考,先就像要逃命的人那样惊慌失措,他企图找到那孩子,把钱还给人家,等他明白这是徒劳而不可能的,他才停了下来,悲痛欲绝。他喊出“我是个无赖!”的时候,开始看清他的样子了,而在相当程度上,他同自身分离了,就觉得他不过是个鬼魂,面对着一个血肉之躯,正是凶相毕露的苦役犯冉阿让:手里拿着木棍,身上穿着破罩衫,身后背着装满偷来的东西的行囊,脸上一副毅然决然的阴沉相,头脑里装满了为非作歹的方案。

我们已经注意到,过分深重的苦难,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产生幻觉。他眼前恰似一种幻景。他确确实实看见了这个冉阿让,面对着这副狰狞的面孔。他几乎产生疑问:此人是谁?而且他非常憎恶。

他的头脑正处于汹汹纷扰,又极度平静的时刻,幻想深不可测,吞噬了现实。再也看不见周围的实物,却恍若看见心中的影像在体外活动了。

可以说,他同自身面面相觑,与此同时,他穿过这种幻视,望见一种神秘的幽深之处有光亮,起初以为是火炬;再仔细观察在他心中出现的亮光,便认出那火炬具有人形,而且正是主教。

他的良心轮番打量这样立在面前的两个人:主教和冉阿让。少了前一个,是不可能消除第二个的。这种凝望往往产生特别的效果,他幻想的时间越久,在他眼里,主教的形象就越发高大,越放光彩,而冉阿让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了。到了一定时候,冉阿让便成为一个影子,继而倏然消失了。只剩下主教一人了。

他使这个无赖的整个灵魂充满灿烂的光辉。

冉阿让哭了很久,热泪满面,泣不成声,哭得比女人还脆弱,比孩子还惊慌。

就在他哭泣的时候,他的头脑渐渐敞亮了,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光,既迷人又可怕的光。他以往的生活、头一个过失、长期的赎罪,以及他的外表如何变得粗野,内心如何变得残忍,打算出狱后如何大加报复,他在主教家里干了什么事,而他最后干的一件事,如何抢了一个孩子的四十苏钱,还是在得到主教宽恕之后干的,罪行就尤为卑鄙,尤为可恶,这一切都重新浮现在脑海,显得十分清晰,而且笼罩在他从未见过的明光里。他看自己的生活,觉得十分可恶;他看自己的灵魂,觉得十分丑恶。然而,在这种生活和这颗灵魂上面,却有一片柔和的光。他仿佛借着天堂的光看到了撒旦。

他究竟哭了多久呢?哭过之后他又做了什么呢?他去了哪里?从来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情况似乎得到证实,就在那天夜晚,格勒诺布尔的驿车大约凌晨三点到达迪涅城,在穿过主教府街时,黑暗中车夫看见有个人跪在马路上,好像对着卞福汝主教家的门在祈祷。

第三卷 1817年

一 18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