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悲惨世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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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芳汀(14)

在这种邪恶的思考中,刚才那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不停地折腾,进进出出,给他造成一种压力。继而,不知为什么,他还想起一个人,而且这个念头像梦想那样不由自主而又固执:他想到一个叫布列卫的苦役犯,是在苦役场认识的;那人穿的裤子只有一根用线绳编织的背带。那根背带上的棋盘图案,就不断地出现在冉阿让的脑海里。

他保持这种姿势,一直待下去,如果不是挂钟敲了一下——是报一刻或者半点,也许会待到天亮。钟响仿佛对他说:走吧!

他站起来,又迟疑了片刻,侧耳听了听,房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他小步径直走向隐约可见的窗户。夜色还不算太暗,正是望月,但风吹大片大片乌云飞驰,时时遮掩。月亮时隐时现,因此窗外时暗时明,而屋内也有点微光,足够给屋里人照亮走动;不过,由于云影的关系,屋里的微光也断断续续,就好像凭气窗透光的地下室,因过往行人而室内忽明忽暗。冉阿让走到窗前,察看窗户。窗户对着园子,没有安铁栏,只按当地习惯,用一个小插销关着。他打开窗户,但是一股冷空气突然涌进屋,他又赶紧关上。他观察园子而眼神那么专注,不像观察而像研究了。园子有一道白色围墙,墙头相当低,容易翻越。园子尽头,均匀排列的树冠依稀可辨,表明墙外是一条林荫路或者栽有树木的小街。

他观察了一下之后,便做了一个决心已定的动作,返身回来,拿起并打开旅行袋,伸手进去摸索,掏出一样东西撂到床上,又将自己的鞋装进袋中一个隔兜里,再把整个口袋扎好,放到肩上,齐眉戴上鸭舌帽,摸到他的棍子,拿过去放到窗户一角,回到床边,毅然决然地抓起刚才撂在床上的东西。那好像是一根一端磨尖的短铁棍,就跟标枪一样。

黑暗中看不清楚,难说铁棍磨成那样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是一根撬杠吧?也许是一根冲子吧?

如果在白天,就能认出那不过是一支矿工用的烛扦。当时常派苦役犯去土伦周围的山上采石头,因此,他们有矿工的器械也是常事。矿工烛扦是用粗铁条做的,下端呈尖锥状,可以插进岩石缝里。

他右手操起烛扦,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朝隔壁的房门走去,我们知道那是主教的房间。到了门口,他发现房门虚掩着。主教根本就没有插门。

十一 他干的事

冉阿让侧耳听了听。没有一点动静。

他推门。

他用手指尖推门,轻轻地,就像要进屋的猫那样,悄悄地又胆怯地推门。

门被推动了,没出一点声响,不易觉察地开大了一点缝儿。

他等了一下,接着第二次推门,这次胆子大些了。

房门无声地继续开启,现在足能容人通过了。然而,门旁有一张小桌子,和门形成碍事的角度,挡住去路。

冉阿让看出难以通过,无论如何还要把门开大些。

他打定主意,再第三次推门,比前两次用劲儿更大了。这回,一个润油干了的门合页,在黑暗中突然吱扭发出一声嘶哑的长音。

冉阿让浑身一抖。门合页的响声传到他耳中,仿佛特别响亮,犹如最后审判的号角。

开头由于幻觉的扩大,他几乎想象这门合页活起来,突然有了巨大的生命力,像狗一样狂吠,要向大家报警,要把睡觉的人叫醒。

他住了手,浑身发抖,不知所措,踮起的脚跟也落了地。他听见太阳穴的脉搏怦怦作响,就像打铁的两只大锤,只觉得胸中呼出的气息像空穴的风声。愤怒的门合页这声断喝,好似地震一般,他认为不可能不震动整所房子;他推开的门发出警报,发出呼号;那老人要起来,那两个老太婆要喊叫,邻人要来救助;用不了一刻钟,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警察也要出动。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完蛋了。

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一动也不敢动。

几分钟过去了。房门完全敞开了。他壮着胆子朝房间里望一眼,里边什么也没有动。他侧耳细听,这所房子也没有一点动静。上锈的门合页的响声没有惊醒任何人。

初遇的危险过去了,但他内心仍然惊恐万状。然而,他并不退却。甚至在他以为自己完蛋了的时候,他也没有往后退。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了结。他朝前跨了一步,进入隔壁房间。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见散乱的有些模糊不清的形状,如在白天就能看出,那是放在桌上的零散纸张、展开的对开本书、摞在凳子上的书籍、搭着衣服的一把安乐椅、一张祈祷凳,而在此刻,这些东西都成为黑糊糊的角落和白蒙蒙的场所。冉阿让小心翼翼地朝前走,避免碰着家具,他听见主教在房间里端睡觉,发出均匀平静的呼吸。

他猛地站住,已经到了床前,没料到这么快就走到了。

大自然有时以其姿态和景象参与我们的行为,显示一种深沉而聪明的契合,就好像要促使我们思考似的。大约半个钟头以来,一大片乌云遮住天空;就当冉阿让站到床前的时候,乌云突然散开,好像特意让一束目光射进长窗,忽然照亮主教那张苍白的脸。他睡得十分安稳,在床上几乎和衣而眠,因为下阿尔卑斯地区夜晚很冷。他穿着一件长袖棕褐色毛衣,头仰在枕头上,是一种完全放松休息的姿势;戴着主教指环的手垂在床外,那是只完成了多少善事和圣事的手啊。他脸上表现隐隐显示满足、期望和至福至乐。那不仅是一种笑容,还几乎神采奕奕;那额头难以描摹,反射着肉眼看不见的灵光。正义者的灵魂在睡眠中,正瞻仰神秘的天空。

这天空的一束反光射在主教身上。

这额头同时也是通明透亮的,因为这天空也在他心中。这天空,就是他的良心。

可以这么说,月光射来,与主教内心的明光重合的时候,他的睡容就好像罩在灵光中。不过,这灵光始终非常柔和,而周围半明半暗,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氛围。这天空的月亮、这沉睡的自然、这纹丝不动的园子、这十分宁静的房舍,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给这圣贤可敬的睡容增添一种说不出来的庄严,并以一种崇高安详的光环,罩住这头白发和闭着的眼睛,罩住这张唯有期望唯有信赖的面孔,罩住这老人的头和这孩子的睡眠。

在这如此圣洁而不自知的人身上,可以说有一种神性。

冉阿让站在暗处,手里拿着铁烛扦,一动不动,畏惧地看着这光明的老人。他从未见过这种情景。这种信赖令他惊慌失措。道德世界没有比这更伟大的场面了:一个心神不宁、濒于作恶的人,瞻仰一个义人的睡眠。

这种睡眠,在这种孤独中,旁边站着他这样一个人,确实有某种崇高的意味,他隐约地,但是强烈地感觉到了。

谁也说不清他内心的活动,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要想领会,就必须想象出最狂暴的东西面对最温和的东西。即使他那张脸,也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神色。这是一种惶恐的惊奇。他看着眼前的情景。仅此而已。但是他想什么呢?这是无从猜测的。有一点显而易见,就是他很激动,又惊慌不安。然而,他为什么这样激动呢?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老人。他那姿态和面部表情唯一明显的流露,是一种古怪的犹豫不决,就好像徘徊在两个深渊之间,即自绝和自救。他仿佛准备好击碎这个头颅,或者亲吻这只手。

过了半晌,他缓缓地把左手举到额头,摘下帽子,又同样缓慢地放下手臂。冉阿让重又陷入冥思,他左手拿着帽子,右手拿着铁扦,粗野的头上毛发倒竖。

在这可怕目光的注视下,主教继续安然酣睡。

一缕月光依稀照见壁炉上的耶稣受难像:耶稣似乎向他们二人张开双臂,为一个赐福,为另一个赦罪。

突然,冉阿让又戴上帽子,不再看主教,顺着床快步走去,径直走到挨着床头的隐约可见的壁橱;他举起铁扦,仿佛要撬锁;可是钥匙放在上面,他打开橱门,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盛银器的篮子;他抓起篮子,大步流星穿过房间,不再倍加小心,也不怕弄出声响了;他走过房门,又回到祈祷室,打开窗户,操起棍子,跨过窗台,将银器倒进旅行袋里,扔掉篮子,穿过园子,像只猛虎似的跳过围墙,逃之夭夭。

十二 主教工作

第二天迎着日出,卞福汝主教在园中散步。马格洛太太慌慌张张朝他跑来。

“大人,大人,”她嚷道,“您可知道盛银器的篮子在哪儿吗?”

“知道。”主教回答。

“谢天谢地!”她又说道,“我不知道哪儿去了。”

主教从花坛拾起篮子,递给马格洛太太。

“给您。”

“啊?”她说道,“里面空啦!银器呢?”

“唔!”主教又说道,“原来您是找银器呀?我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上帝老天爷呀!银器给人偷啦!就是昨晚来的那人偷走的!”

于是,动作敏捷的老太婆风风火火,转眼工夫就跑到祈祷室,进入内室,又回到主教跟前。主教则弯下腰,惋惜篮子落到花坛压折的一株吉永的特产辣根菜。他听见马格洛太太的惊叫声,又直起身来。

“大人,那人走啦!银器给偷走啦!”

她一边惊叫,一边察看,目光落到园子的一角,只见那里有越墙的痕迹,墙头掀掉了一块。

“瞧!他就是从那儿走的。他跳墙到船网巷!噢!真该死!他偷走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默然半晌,继而抬起严肃的目光,和颜悦色地对马格洛太太说:

“首先,那些银器是我们的吗?”

马格洛太太一时语塞。主教又沉默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马格洛太太,我不该这么久占用那些银器。那本来就是穷人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显然是个穷人了。”

“唉,耶稣啊!”马格洛太太又说道,“这不是为我,也不是为小姐。我们都无所谓。这可是为大人啊。现在,大人用什么餐具吃饭呢?”

主教惊讶地看着她:

“嗳!怎么这么说!不是有锡餐具吗?”

马格洛太太耸耸肩膀。

“锡餐具总有一股怪味儿。”

“那就用铁盘吧。”

马格洛太太不屑地做了个鬼脸。

“铁盘子有一股锈味儿。”

“那好,”主教说,“就用木制餐具吧。”

过了一会儿用早餐,还是昨晚冉阿让就坐的餐桌。卞福汝主教一边用餐,一边让一言不发的妹妹和咕咕哝哝的马格洛太太注意,往牛奶杯里泡面包,根本用不着勺子,也不用叉子,连木制的也不用。

“怎么想得出来!”马格洛太太走来走去,一边自言自语,“就这么随便接待一个人,还让他睡在身旁!幸好他只偷了东西!上帝啊!一想起来就叫人心惊胆战!”

兄妹二人正要离开餐桌的时候,有人敲门。

“请进。”主教说道。

房门打开了,门口出现几个怪模怪样、气势汹汹的人。三个人揪住另一个人的衣领;那三人是警察,另一个人是冉阿让。

一个带队模样的小队长站在房门旁边,他进了屋,走过去朝主教行个军礼。

“主教大人……”他说道。

冉阿让一直垂头丧气,好像十分沮丧,一听这种称呼,立刻愕然地抬起头。

“主教大人!”他咕哝道,“这么说,他不是本堂神父?……”

“住口!”一名警察喝道,“这是主教大人。”

卞福汝主教尽管高龄,这时也尽量快步迎上去。

“哦!是您啊!”他看着冉阿让,高声说道,“很高兴看见您。怎么回事!烛台我也送给您了,跟其他几件都是银器,您可以卖上二百法郎。为什么您没有把烛台连同餐具一齐带走呢?”

冉阿让睁大眼睛,注视年高德劭的主教,脸上的表情用人类任何语言都难描述。

“主教大人,”警察小队长说道,“这人讲的是真话啦?我们遇见他,看他急匆匆的样子像个逃跑的人,就把他叫住检查一下,发现他带着这些银器……”

“于是他就对你们说,”主教笑呵呵地接口说道,“这是一个老神父送给他的,他还在那神父家住了一宿?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就把他带这儿来啦?这是一场误会。”

“既然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放啦?”小队长又说道。

“当然。”主教回答。

警察放开冉阿让,而冉阿让退了两步。

“真放我了吗?”他含混不清地问道,仿佛是在说梦话。

“对,放你了,你没听见吗?”一名警察说。

“我的朋友,”主教又说道,“这是您的烛台,您走之前拿着吧。”

他走到壁炉前,拿起两支银烛台,交给冉阿让。两位妇人看着他这么做,没讲一句话,没有动一下,也没使个眼色阻挠主教。

冉阿让四肢颤抖,他神态怔怔的,机械地接过两支烛台。

“现在,”主教说道,“您可以放心走了。——对了,我的朋友,下次您再来,不必穿园子。您随时都可以从临街的房门进出。无论白天晚上,这扇门只搭上一根活闩。”

他转身对警察说:

“先生们,你们可以走了。”

几名警察便离去了。

冉阿让这时的样子,就好像要昏倒的人。

主教走到跟前,低声对他说:

“不要忘记,永远也不要忘记您向我做的保证:您用这钱是为了当个诚实的人。”

冉阿让瞠目结舌,他根本不记得做过什么保证。主教讲这话时还加重了语气。他又郑重地说道:

“冉阿让,我的兄弟,您不再属于恶一方,而属于善一方了。我买下了您的灵魂;我把您的灵魂从邪恶的念头和沉沦的思想中赎出来,交给上帝了。”

十三 小杰尔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