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试着分析他的这种心态,对冉阿让本人来说,是否像我们为读者试做的分析这样一目了然呢?他的精神失落的各种因素形成之后,在形成过程中,冉阿让是否看得清清楚楚呢?这个不识字的粗鄙的人是否明确地掌握,这一系列的思想带着他逐渐上升,并且下降到多少年来在他头脑的空间形成的惨景呢?他是否完全意识到自己思想的起伏变化呢?这一点我们不敢讲,甚至也不相信。冉阿让实在愚昧无知,即使饱受苦难之后,是不是仍然糊里糊涂呢?有时候,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冉阿让陷入黑暗中,他在黑暗中受罪,在黑暗中仇恨,真可以说他无往而不仇视。他已经习惯于在这暗无天日中生活,像瞎子或梦游者一样摸索。不过,由于内因或者外因,他时而会突然产生一股怒火,感到一阵难忍的痛苦,仿佛一道淡淡的迅疾的闪光,照亮他整个灵魂,而他命途上可怕的深渊和暗淡的远景,在凄惨恐怖的光里,突然在他前后左右一齐显现出来。
闪光熄灭了,还是沉沉黑夜,他身在何处?连他自己也茫然不知了。
这种性质的惩罚,核心是残酷无情和愚化,旨在通过愚化逐渐把人变成野兽,有时还变成猛兽。冉阿让顽固地屡次企图越狱,就足以证明法律在人心上所起的怪作用。尽管企图越狱是完全徒劳而愚蠢的,但是冉阿让一有机会总要试一试,根本不考虑后果,也不考虑前车之鉴。他像一条狼,看见笼子门打开就必然逃出去。本能对他说:快逃啊!理智对他说:留下!然而,面对强烈的诱惑,理智便销声匿迹,只剩下本能了。唯独野兽的行动。他被抓回去之后,新的严厉惩罚,只能使人更加惊恐万状。
有一个细节我们不应当漏掉,这就是他体魄强悍,监狱里没人可比。论体力,放缆绳,推绞盘,冉阿让一人顶四人。他能抬起或用后背扛极大的重物,有时就代替千斤顶:那种工具从前叫“轿子”,顺便说一句,巴黎菜市场附近的轿子山街,就是由此得名的。狱友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冉千斤。有一次,土伦市政厅正在整修阳台,阳台下有几根精美的普杰[74]雕的女像柱,其中一根脱了榫,险些倾倒;正巧冉阿让在场,他用肩膀扛住,直到其他工人赶来。
他的身体力气大,但是尤为敏捷。有些苦役犯终日梦想越狱,最终巧妙地结合力量和技巧,掌握一门真正的科学,就是运用肌肉的科学。囚徒们无时不羡慕飞蝇和飞鸟,天天练习,想掌握一整套神秘的飞行状态。攀登陡壁,在不易发现凸处的地方找到支撑点,这对冉阿让来说如同儿戏。假如在墙角,他用脊背和膝弯的张力,同时用臂肘和脚跟卡住石头的不平处,就能像变魔术似地登上四楼,甚至爬上监狱的房顶。
他寡言少语,也不爱笑。一年难得有一两回,他特别激动,才会笑一笑;不过,苦役犯的笑是阴惨的,好似魔鬼笑的影像。他笑的时候,仿佛久久盯着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确实在凝神专注。
他的禀赋不健全,智力又受到摧残,感受能力不正常,他总隐约感到一种怪物附体。他匍匐在惨白幽暗的地方,每次扭转脖颈,想抬眼望一望,就感到一阵恐怖和愤怒,只见头顶层层叠叠,危乎高悬,一眼望不到顶端,如山堆积着各种事物、法律、偏见、人和事件,看不到周边,庞大得令人恐怖,这种巨大的金字塔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我们所说的人类文明。他在这麇集蠕动、时远时近的怪形体中,在高不可攀的高原上,时而看出一群东西,看出强烈光线照见的一个部位,这儿是拿着棍棒的苦役犯看守、手持战刀的警察,那边是戴着峨冠的大主教,在最高处则是头戴皇冠的皇帝,仿佛罩着阳光,令人目眩。在他看来,那远处的光辉,非但不能驱除他的黑夜,反而使他的黑夜更加阴惨幽暗了。这一切:法律、偏见、事件、人、事物,在他头上来来往往,遵循着上帝给人类文明指定的复杂而神秘的运动,在他头上行走践踏,残酷中显示一种无法形容的平静,漠然中显示一种无法形容的狠毒。堕入不幸深渊的灵魂、掉进无人敢窥探的地狱底层的不幸者、被法律摈弃的人,无不感到人类社会的全部重量压在他们头上;这个社会对于在它之外的人无比巨大,对于在它下面的人无比可怕。
冉阿让就是在这种境地思考,他的遐想能是什么性质呢?
如果磨盘下面的黍粒儿有思想的话,那么它所想的无疑就是冉阿让所想的。
所有这些事物,充满鬼影的现实和充满现实的鬼蜮,终于给他造成一种难以描摹的心态。他在苦役场干活当中,有时忽然住手,开始走神儿了。他的理智比从前更成熟也更混乱,现在起而抗争了。他觉得自己的全部遭遇是荒唐的,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是不可能的。他常常想:这是一场梦!他看着站在几步远的看守,仿佛是个鬼魂;可是,那鬼魂突然给他一棍子。
可见的自然界,对他来说几乎不存在。可以说对于冉阿让根本没有太阳,根本没有美好的夏天,根本没有明媚的天空,也根本没有4月清爽的早晨。真不知道平时,是什么光透过气孔照亮他的灵魂。
最后,就我们上面所指出的尽量总括一下,用明确的结论表述,就可以这样讲,冉阿让,法夫罗勒安分守己的树枝剪修工,土伦的凶悍的苦役犯,十九年间,由于苦役监牢的逆塑造,已经具备两种坏行为的能力:第一种坏行为是急切的,不假思索,冒冒失失,完全出于本能,是对他所受痛苦的一种报复;第二种坏行为是严肃认真的,经过反复思考,而思考时还带着这样不幸遭遇所能产生的错误念头。他的预谋连续经过三个阶段:推理,决心,执着;要有一定毅力的人,才可能走这种过程。他的动机是日常的愤慨、心灵的苦痛、遭受不公正的深切感受、反击,甚至反击善良的、无辜和公正的人,如果世上还有这几种人的话。他的所有思想的出发点和目的,就是对人类法律的仇恨;这种仇恨在发展过程中,如果没有上天制止,到了一定时机,就会变成仇恨社会,进而仇恨人类,进而仇恨天地万物,表现为一种模糊的、持续不断和凶残的欲望,要危害,不管什么人,逢人便危害——正如我们所见,通行证上称冉阿让是“非常危险的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年复一年,这颗心灵逐渐干涸,缓慢地,却是不可避免地。心灵干涸,眼睛也干涸。直到出狱,十九年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八 波涛与亡魂
一个人掉进大海!
有什么要紧!航船不会停下。风继续刮着,这只可悲的船沿着规定的航线继续行驶。驶过去了。
那人沉下去,又浮起来,他沉没不见,又浮上水面,他呼救,伸出双臂,但是人们听不见;船在大风浪里摇荡,正在全力行驶,水手和乘客们,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落水的人;那人可怜的头,在无边无际的波涛中只是一个小点。
在茫茫的大海中,他绝望地呼救。那行驶远去的帆船,简直是游魂鬼影!他望着那只船,疯狂地望着它。它驶远了,帆影渐淡,越来越小了。刚才他还在船上,还是一名船员,他和其他人在甲板上往来忙碌,他有自己那份呼吸和阳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脚下一滑,落水了,也就完蛋了。
他陷入惊涛骇浪中。脚下踏空,只有分开流走的海水。狂风撕裂的浪涛凶险地围住他,深渊的激流挟裹他,所有浪花在他的头周围飞溅,一排恶浪唾他,模糊的大口吞下他半个身子;每次下沉,他都隐约看见黑夜笼罩的深渊;陌生的可怕植物抓住他,缠住他的双脚,要把他拉过去;他感到自身变成苦海,变成浪花飞沫,波涛将他抛来抛去,他喝着苦汁,卑鄙的海洋极力要把他淹没,浩瀚的大海在拿他的垂死取乐。全部海水似乎都怀着仇恨。
然而,他还在挣扎,奋力自卫,极力坚持,拼力游泳。他这可怜的力量很快就耗尽,他在与无穷的力量搏斗。
船驶到哪里去了?在那边。影影绰绰,在幽暗的水天之间。
狂风阵阵,浪涛向他猛扑。他举目张望,只见乌云惨淡。他在垂死中,领略浩瀚大海的疯狂。他受这疯狂的无情折磨。他听见闻所未闻的喧嚣,仿佛来自世外,不知来自什么恐怖的国度。
云中有飞鸟,同样,人类苦难之上有天使,可是对他有什么用呢?鸟儿只会飞舞,鸣叫并盘旋,而他却只能声嘶力竭地呼叫。
他感到自身同时被两种无限埋葬:大海和天空;一个是墓穴,一个是殓衣。
黑夜降临,他已经游了几小时,气力已尽;那条船,那个载人的东西在远方消失了;在暮色苍茫的无底深渊里,他孤立无援,他往下沉,全身绷紧,扭动挣扎,感到身下模模糊糊有无数看不见的怪物;他呼叫。
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上帝何在?
他呼叫!有人吗?有人吗?他一直呼叫。
水上什么也没有。天上什么也没有。
他哀求大海、波涛、海藻、礁石:天聋地哑。他哀求风暴:坚定不移的风暴只服从无限。
他周围是夜色、雾气、孤寂、没有意识的暴风狂浪的喧嚣、无边无际起伏的惊涛骇浪。他身上唯有恐惧和疲惫。他身下唯有沉沦。没有支撑点。他联想到尸体在无边的幽冥里飘荡。极度的寒冷把他冻僵。他的双手拘挛,握紧,抓住的却是虚无。风、云、漩涡、气流、无用的星辰!怎么办啊!绝望的人气馁了,气馁的人只有等死,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他放弃了;他就这样沉沦,永生卷入阴惨惨的深渊里。
啊,人类社会恒久不变的行程!途中要丧失多少人和灵魂!法律任凭多少人跌落葬身的海洋!阴森可怖而毫无救助!噢,精神的死亡!
大海,就是无情社会的黑夜,往里抛弃刑法的判决者。大海,就是无边的苦难。
灵魂,在这深渊里漂流,可能变成一具尸体。谁能让灵魂复活呢?
九 新的伤害
到了出狱的时候,冉阿让耳边听见这样一句奇特的话:“你自由啦!”那一刻不像真的,而且闻所未闻,一道强烈的光线,一道人世的真正的光线,突然射入他的心田。然而不久,这道光线就暗淡了。起初想到自由,冉阿让不禁目眩神摇,他以为要开始新生活。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一张黄纸通行证,究竟通向什么自由。
围绕这一点,许多事有苦难言。他算过自己的积蓄,根据服苦役的时日,应当达到一百七十一法郎。不过要指出,他忘记十九年间礼拜天和节日都强迫休息,而他全算进去了,大约应该刨除二十四法郎。不管怎么说,这笔积蓄经过七折八扣,最后只剩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他出狱时就领到这个数。
他根本弄不明白,认为自己受了克扣,说穿了,就是受人掠夺。
出狱的第二天,他走到格拉斯,看见一家橙花香精提炼厂门前有人正在卸货,就上前找工打。正巧要赶活,就雇用了他。他干起来,他身体既强壮,又聪明伶俐,干活又卖力,看来老板很满意。就在他干活的时候,一名警察经过,注意到他,要他出示证件。他只好拿出黄纸通行证。检查完之后,冉阿让又接着干活。先头他问过一个工友,干这种活一天挣多少钱,那人回答说:“三十苏。”第二天早晨他还要赶路,于是当天晚上去见老板,请求付工钱。老板一句话没讲,给了他二十五苏。他要求如数付给,老板就回答说:“给你这些就够意思了。”他坚持要补足。老板一瞪眼,盯着他说:“小心进局子[75]。”
这次,他又感到自己受人掠夺了。
社会,政府,克扣他的积蓄,就是大笔掠夺他。现在,又轮到这家伙小笔掠夺他。
释放并不等于解放。他离开监狱,却没有摆脱罪名。
这就是他在格拉斯的遭遇。至于到了迪涅,别人如何接待他,我们已经看到了。
十 人醒来
大教堂的钟敲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冉阿让醒来了。
促使他醒来的原因,是床铺太舒服了。将近二十年他没有在床上睡觉,这次虽然和衣而卧,但是感觉太新奇,反而打扰了睡眠。
他睡了四个多小时,已经歇过乏来。他早已习惯不在睡眠上多花时间了。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向四周望了一阵,又合上眼睛,想重新入睡。
如果白天感触太多,思虑重重,那么可以入睡,但是醒来就再难入睡了。睡意初来容易,再来就难了。冉阿让就是这种情况。他再也睡不着了,就开始想事。
他正处于思想混乱的时候,头脑里思绪乱纷纷的。往事和刚刚经历的事一齐涌上心头,混杂交错,乱作一团,丧失各自的形状,又无限膨胀起来,继而又倏忽消失,仿佛沉入汹涌的浊流中。他想到许多事情,其中有一个念头挥之又来,反复出现,驱逐其他所有念头。这个念头,我们这就点明:他注意到了马格洛太太摆到餐桌上的六副银餐具和大汤勺。
六副银餐具缠住他的思想。东西就放在那儿——只有几步远。他经过隔壁房间来这屋睡觉的时候,就瞧见老女仆将餐具放进靠床头的小壁橱里。他特别注意看了那个壁橱:从餐厅进来,靠右首。那些餐具很粗大,都是旧银器。再加上大汤勺,少说能卖二百法郎。这可是他十九年所挣的钱的两倍。——当然官府若不掠夺,他本可以多挣一些。
他的思想起伏动荡,犹豫不决,斗争了足足一小时。三点钟敲响了。他又睁开眼睛,一屁股坐起来,伸手摸了摸他放在屋角的旅行袋,然后,他垂下双腿,两脚沾地,不知道怎么就这样坐在床上了。
他保持这种姿势,发了一阵呆。整所房子都在沉睡中,独有他醒着,坐在黑暗里,有人若是看见,肯定会毛骨悚然。忽然,他弯下腰,脱掉鞋子,轻轻放到床前的席子上,继而又恢复原来发呆的姿态,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