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办法?那些大人全是王公贵戚,而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农村主教。”
他确实讨人厌,说话做事很怪,有一天晚上,在一个地位很高的同事的府上,他居然脱口讲出这样的话:
“这样漂亮的座钟!这样华丽的地毯!这样漂亮的礼服!这些东西一定烦人。我可不愿意让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终日冲我耳边嚷:有人在挨饿!有人在受冻!还有穷人!还有穷人!”
顺便说一句,仇视豪华的物品并不见得明智。这种仇视隐含对艺术的敌意。不过,对神职人员而言,除了显示身份和举行仪式之外,就不应该讲排场,那种习惯会暴露行善济贫未免徒有虚名。身为教士而养尊处优,就是倒行逆施。教士应当靠近穷人。要劳作就必然沾些尘土,而一个人日夜接触种种苦难、种种不幸、种种贫困,自身怎么可能毫无圣洁的清寒之色呢?能够想象一个人站在火堆旁边而不感到热吗?能够想象一个工人终日在冶炉旁干活,连一根头发也没有烧焦,连一个指甲也没有熏黑,脸上没有流下一滴汗,没有沾上一点炉灰吗?教士,尤其是主教,他的慈悲心怀的首要证据,就是清苦的生活。
自不待言,迪涅主教先生就是这样考虑的。
同样,我们也应当相信,在某些敏感点上,他不会附和那种所谓的“时代思潮”。他不大参与当时的神学争论,在牵涉教会和国家的问题上,他也讳莫如深;不过,有人若是真的打破沙锅问到底,就会看得出他倾向于罗马教派,而不大推崇法国教派[52]。我们描写一个人而又不想隐讳,就不能不补充一句,他对逐渐失势的拿破仑的态度极为冷淡。从1813年开始,凡有抗议政府的行动,他不是参加就是赞成。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经过本地区时,他也拒不迎驾;在“百日政变”[53]期间,他还拒不指示本教区为皇帝做弥撒。
除了妹妹巴蒂丝汀小姐之外,他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是将军,另一个任过省督。他时常给他们写信。有一段时间,他对头一个兄弟口气严厉,因为在戛纳登陆那时候,那个当将军的兄弟在普罗旺斯地区是一方指挥官,率领一千二百名士卒追击皇帝,就好像有意放行。而当过省督的兄弟为人忠厚本分,回到巴黎在珠宝匣街隐居,他给这个兄弟写信的语气就亲热多了。
可见,卞福汝主教也有表示政见的时候,也有心酸的时候,也有阴云。一时情绪的阴影,还会掠过他这片只容永恒事物的温和而伟大的脑海。当然,这样一个人还是没有政治见解为好。请不要误会我们的意思,我们绝不想把所谓的“政治见解”,混同于对进步的强烈渴望,混同于爱国的、民主的和人道的信念,而在当今时代,这种信念应该是任何慷慨心灵的底蕴。仅仅间接涉及本书内容的问题,在此就不深入讨论了;一言以蔽之,卞福汝主教如果不是保王派,在静穆的瞻仰中,他的目光如果一刻也没有走神儿,那就更加出色了。须知这种静穆的瞻仰能超越人间的风云变幻,清晰地望见真理、正义和慈善这三道纯洁之光闪耀。
上帝创造出卞福汝主教来,绝不是为了一种政治作用,尽管如此,卞福汝主教以人权和自由的名义所提出的抗议,他面对不可一世的拿破仑所采取的高傲的反对态度、甘冒风险而大义凛然的抵抗,让我们既理解又赞赏。不过,抗拒一个逐渐失势的人,毕竟不如抗拒一个扶摇直上的人那么大快人心。我们只喜欢有危险的斗争;不管怎么说,只有最初投入战斗的人,才有权清理最后的战场。在政权如日中天的时候,谁没有百折不挠地控告,那么当政权日暮途穷的时候,他就应当缄口。只有揭发称王的胜者,才有权审判为囚的败者。至于我们,只能看着老天睁眼,降祸惩罚了。1812年开始解除我们的武装。到了1813年,一向噤若寒蝉的立法院,在国难当头之际,胆量陡增,居然大放厥词,那种行径只能令人气愤,而为之鼓掌就大错特错了。在1814年,那些元帅纷纷卖主求荣;参议院从一个泥塘跨进另一个泥塘,起初奉王子为神明,这时又大肆侮辱;还有那种狂热崇拜,随后又改弦更张,唾弃自己的偶像,凡此种种不堪入目,我们理应扭过头去。及至1815年,已有大灾大难降临的征兆,法兰西因感到祸患逼近而不寒而栗,张开臂膀等待拿破仑的滑铁卢也隐约可见了,当此之际,军队和人民痛苦地欢呼气数已尽的独裁者,就丝毫也不可笑了。姑且不论这个独裁者如何,但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和一个伟大的人,在深渊的边缘紧紧搂在一起,这其中的悲壮意味,像迪涅主教那样的心灵,也许不应当视而不见。
除此而外,在任何事情上,他都一贯仗义,率直,公道,既精明又谦和,总不失身份;他乐善好施,又善气迎人,而善气迎人也是一种行善。他是一名教士,一位智者,也是一个人。我们刚刚责备了他的政治见解,还准备相当严厉地评论这一点,不过我们也应当指出,他还是很宽容和平易近人的,而且比起我们这些在此议论的人来,也许更为宽容和平易近人。且说市政厅有个门房,当初还是皇帝安置在那里的,他原是旧朝御林军的下级军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荣获勋章,他像鹰那样是个坚定的波拿巴分子。这个可怜的家伙常常信口胡言乱语,而根据当时的法律,那便是“叛逆言论”。自从皇帝的侧面像在荣誉团勋章上消失之后,他就不再穿“制服”了,如他所说,免得佩戴他的军功章。他虔诚地亲手将皇帝侧影像,从拿破仑授予他的十字章上取下来,这样就留下一个洞,而他不愿意用别的饰物代替。他常说:“我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不在我胸前挂上那三只癞蛤蟆!”他也明目张胆地嘲笑路易十八,说他是:“扎着英国绑腿的老风湿!快拖着他的辫子滚到普鲁士去吧!”他十分得意,能把他最恨的两样东西,“普鲁士”和“英格兰”,在一句话里就骂出来。骂得痛快是痛快,可也丢了差使。他和妻子儿女流落街头,衣食无着。主教让人把他找来,口气温和地责备他几句,就任命他为教堂侍卫。
米里哀先生在他的教区里,是个名副其实的牧师,是大家的朋友。
在九年当中,卞福汝主教一贯行为圣洁,态度和蔼,结果使迪涅全城都洋溢着互敬互让的家庭式温和气氛。就连他对拿破仑的态度,也为老百姓所接受,仿佛默宥了。老百姓真是又善良又软弱的羊群,他们崇拜他们的皇帝,也热爱他们的主教。
十二 卞福汝主教的孤寂
将军周围总簇拥着一群年轻军官,同样,主教周围几乎也总有一帮小教士,即可爱的圣弗朗索瓦·德·萨勒所说的“黄口小儿教士”。哪一行都有追求者,围着功成名就的人。世间哪种势力无不拥有徒众,世间哪种荣华无不拥有幕宾。追求前程的人,总要蜂拥缠着现时的赫赫显名。任何宗主国都有其参谋部。任何稍有影响的主教,身边都会围着一群小修士,他们在主教府巡逻,维持秩序,小心伺候,以博得主教大人的一笑。能讨主教的欢心,就是进身台阶,有望当上副助祭。人总应当不断进取,而教会绝不会亏待神职人员的。
世上有人戴峨冠,教堂同样也有巍峨的法冠。得宠于朝廷的主教也同样富有,坐吃年息,他们老于世故,出入于上流社会,不但懂得祈祷,也懂得祈求,不大讲究手段,促使全教会的人都来登门拜谒,充当教会和社交界之间的纽带,身为教士更像神父,身为主教更像教会大员。能接近他们都深感荣幸。他们利用自己的名望,向周围的人普施恩泽,把富足教区的肥缺、有丰厚俸禄的教职、主教代理的头衔、随军教士的职务和大教堂里的差使,都赏给趋奉的人和亲信,赏给善于讨得欢心的一帮年轻人,将来还要将这些人提拔为主教。他们本人升迁,就能带动卫星升天,真是整整一个太阳星系在运行。他们的光芒照得随从都红得发紫。他们一人发迹,随从都能得到油水。老板管辖的教区越大,宠信分掌的地盘也就越大。况且,还有罗马在。一名主教有机谋晋升为大主教,一名大主教有机谋晋升为红衣主教,就可能进而当上教皇选举团的秘书,就可能跻身于教会最高法庭,佩戴表明身份的绣黑十字架的白呢披带,当上陪审官,再进而成为教皇侍从,再进而成为教廷官员,只需跨一步,就能从大主教升为红衣主教,而从红衣主教到教皇,只要把红衣主教的选票集中烧毁的工夫就够了[54]。凡是戴着圆帽的教士,都可以幻想戴上教皇的三重冠。如今,神父是唯一能照例成为国王的人,又是何等尊贵的国王!那是至高无上的国王。因此,一所神学院,是何等有效的培植野心的苗圃!多少见人就脸红的唱诗班的孩子,多少年轻的神父,头上都顶着佩莱特[55]的奶罐!野心又多少容易化为使命,谁知道呢?也许诚心诚意,错而不觉还自迷其中!
卞福汝主教又朴实又穷困,与众不同,不属于头戴大法冠之列。这情况一目了然:他身边根本没有年轻教士。大家都知道,在巴黎“他吃不开”。没有一个年轻人想把自己的前程寄托在这个孤独的老人身上。没有任何发为幼苗的野心会如此愚蠢,会在他的荫庇下生长。他的那些议事司铎和副主教,全是和善的老头,跟他一样有些土气,和他一样困守在这个教区里,无路通往红衣主教的职位;他们很像他们的主教,唯有一点不同:他们是完事的人,他是成事的人。刚出神学院校门的青年,分到卞福汝主教手下任职,都明显感到不可能成长壮大,纷纷走门路尽快离开,投向艾克斯或欧什的大主教。因为,我们再重复一次,谁都想要发迹高升。陪伴一个过着清心寡欲生活的圣徒,是相当危险的;他可能把无可救药的穷困症传染给你,害得你腿关节僵硬,难以往前行进,总之,你不得不更加克制自己。有鉴于此,大家都逃避这种癞疥似的德行。这就是为什么卞福汝主教的周围冷冷清清。我们生活在阴暗的社会里。要飞黄腾达,这就是自上贯彻下来的慢性腐蚀教育。
顺便说一句,飞黄腾达,是一件相当丑恶的东西。它貌似才能,实为欺世盗名的冒牌货。在大众的眼里,成功和出人头地几乎是一码事。成功,这个才能的假象,有一个上当者:历史。唯独尤维纳利斯[56]和塔西佗[57]对此有微词。在当今时代,有一种几乎是正宗的哲学,到成功的门下甘为仆役,穿上成功的号服,卑躬屈膝地效命。飞黄腾达吧,这就是学说。风云得意就意味本事才干。你中了彩票,就被视为一个精明的人。谁得势谁就受人尊敬。生来命好,什么都不成问题。交上好运,其余的也就顺理成章了。只要万事亨通,就能身价百倍。除了反响要延续上百年的五六个重大例外,当今推崇的仅仅是短视。镀金即真金。谁撞上大运没关系,只要飞黄腾达就是好家伙。俗物犹如一个老那喀索斯[58],自我欣赏而又为俗物鼓掌。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方面,只要达到目的,就立刻赢得众人喝彩,被夸为旷世奇才,被誉为摩西、埃斯库勒斯、但丁、米开朗琪罗,或者拿破仑。一个公证人摇身一变成议员;一个假高乃依写了一部假的《提里达特》;一名太监居然掌握整个后宫;一个从军的小市民偶尔打了一个划时代的大胜仗;一名药剂师发明了纸板鞋底,当成皮底鞋卖给桑布尔—默兹军队,挣了四十万利弗尔年金;一个货郎娶了“高利贷”,这一公一母生下七八百万;一名传教士因为摇唇鼓舌而当上主教;一个大户人家的总管退职时成为巨富,便被擢用为财政大臣。上述种种,世人都称作天才,如同说穆斯克东[59]的嘴脸非常俊美,克洛狄乌斯[60]的仪表十分庄严。他们把烂泥塘中鸭子的爪印,和苍穹上的星辰混为一谈。
十三 他所信的
在宗教观念上,我们对迪涅主教先生无需探测。我们面对这样一颗心灵,只能油然而生敬佩。完全相信他的心地正直。况且我们也认为,只要具备了某些品质,人就可能在不同的信仰中发展各种美德。
那么,他如何看待这种教条那种奥义呢?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只有接纳赤裸裸灵魂的坟墓才一清二楚。但是有一点我们能够肯定,信仰上碰到难题时,他从不采取口是心非的解决办法。钻石绝不可能腐烂。他是竭诚相信的。他常说:“相信天父。”[61]而且,他行善所得的种种满足,既无愧于良心,又能喃喃说道:你和上帝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