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经常说,她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与父亲成为一家人。这样说时,母亲并不痛心疾首,也不愤慨,更不是绝望。
这是命运的无奈。
西街的婚礼折腾成那种结果,回到北京后,母亲没有了再办婚礼的心情,任姥爷姥姥怎么劝,母亲只丢下一句话:你们要办自己办去,反正我到时绝不参加!
这是什么话?新娘子不参加,那叫啥婚礼。没办法,姥爷姥姥唉声叹气,买来糖果分送给左邻右舍,算是了却一桩大事。可是,在左邻右舍们心里总留下个疑团,老方家的闺女到底嫁了个什么样的女婿,怎么连顿喜酒也不请呢。
我刚出生那会儿,母亲带我回姥姥家时,在胡同口经常会看到一些人在背后诡秘地指戳我们娘俩。母亲说,慢慢地他们就不指戳了,因为他们看到出入姥姥家的方家女婿始终是一个人,穿西装打领带,况且长得一表人才(父亲脸蛋上的两砣红云已褪得几乎看不清了),不像偷鸡摸狗的主,也不像包二奶的贪官。
母亲说这样的话时没有任何表情。我想像得出来,母亲不肯在北京再办婚礼,实际上对姥爷姥姥的打击有多大,他们要有多大勇气才能承受来自左邻右舍的怀疑和猜测,还有臆想和嘲讽。母亲本来可以让她的父母生活得更平静些,但她宁愿让姥爷姥姥和她一起生活在那些猜疑中,由此可见,西街带给母亲的后遗症有多么严重啊。
后来,我出生了。说到我的出生,简直对母亲是个灾难。看上去,父亲倒没重男轻女的思想,那阵子,父亲在母亲面前表现得特别喜欢女孩的样子。可是,他的老家西街那儿就不平静了。我出生前,奶奶就一直在祈祷,去庙里求神许愿,希望母亲生个男孩,不然,父亲这条线就断香火了。
我快出生时,奶奶突然间来到北京,说是要照顾母亲月子,背来一包旧衣服拆洗的尿布片,还带来从庙里道士那儿求来生儿子的神符。本来姥姥都已做好了准备,但奶奶说是齐家的媳妇给齐家添后人,不能麻烦亲家,还是她来照顾合适。弄得姥姥挺感动,给奶奶送来一大堆她以前的衣服,有些还是新的,这下,又轮到奶奶感动了。奶奶感动时不会说感谢的话,只是抚摸着那些衣服,两眼湿湿地望着姥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令母亲始料不及的还在后头呢。母亲在医院里生下我,一看是个女孩,奶奶当时就傻眼了,手里捏着道士的神符,大张着嘴,连哭都不会了。第二天,奶奶就偷偷地对我父亲说,赶紧发电报,叫你爹或者你大哥过来。
父亲纳闷,女人生孩子,叫他们来干什么?
奶奶把声音压低说,趁眼下还没人知道,叫他们把这个女娃抱回老家,我侍候完你媳妇月子就回去,今后女娃由我来养,你们接着再生一个。
父亲哭笑不得,说,这怎么能行呢?妈,你别出瞎主意了,我们都挺喜欢女孩的。
奶奶白了儿子一眼,喜欢有啥用?没个儿子,你俩老了咋办?谁管你啊?
父亲说,妈,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像你,养了五个儿子,谁让你享上清福了?
奶奶愣怔了一下,哭出声来,诉说道,儿啊,妈看着你们过上好日子,就是享清福了。咱农村人有说道,养儿防老,你啥也别说了,快叫你爹你大哥他们来吧。
父亲不肯。
奶奶扯着父亲的胳膊到一边说,你不叫他们来,要不,我把女娃送回去再回来伺候月子?要不把这事解决,我可咋回家去呀,他们会怪我的。
父亲态度很坚决,没给老家任何人联系。姥爷姥姥知道这情况后,立即赶过来,姥姥要接替奶奶侍候月子,叫父亲赶紧送奶奶回去,免得她做出什么事来。比如,她趁人不备,把我偷偷抱走,那可怎么办呐。
父亲虽然相信奶奶不会那样做,可还是遵从姥爷姥姥的指示,劝奶奶回去。奶奶在她住的那间小屋里,抱着姥姥送给她的那些旧衣服,头埋在里面,当时就哭了。她哭得很压抑。哭着哭着,她突然抬起头,对我父亲说,儿啊,你把妈看扁啦,你担心妈偷偷抱着女娃走是吧?妈再傻,也不会不经你们同意就做那么傻的事呀。你放下心吧,妈不再走出你家的门,直到你媳妇满月,我回家的那天!
父亲无言以对,奶奶虽然没有文化,可她善良、宽厚、通情达理。之后,奶奶果然不再提再生一个儿子的话题,全心全意地服侍我母亲,得了空,总要抱着我摇晃,我睡着了,她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奶奶做惯了家务活的手粗糙得很,所以她不敢抚摸我的脸,每次给我换尿布时,总是拿她的胳膊托着我的两条腿,尽量不用手抓,怕她的手刺伤我幼嫩的肌肤。连姥姥看了,都为之前担心奶奶会把我偷偷抱走,要父亲把她送走而感到愧疚。
我满月后,大概是为了让姥姥心里更踏实些吧,奶奶专门让父亲把她送回老家。至于回去后,爷爷和大伯他们是怎么怪罪父亲和奶奶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一岁半时,爷爷得病去世了,西街的老家易了掌柜,就是父亲的大哥齐保堂成了齐家掌柜的。长兄为父,这没什么异议。可是,这个新掌柜齐保堂在掌管齐家的第一天,就非常严肃地申明,在爷爷的墓碑上,我父亲的后面只能是空白,不能刻上我的名字。因为我是女子,不能为齐家延续香火。就是说,父亲这一支,就此断了线。
为此,父亲很想不开,据说还大哭过呢。他觉着墓碑上的那片空白像根刺,扎在他心上,会使他疼痛一生。为拔出这根刺,父亲想尽了办法,最后还是庙里的道人出了个主意,把母亲几年前流产的那个男孩,给起个名字,刻上墓碑填补上那片空白。
这个想法遭到大伯的坚决反对,他的理由很简单,那个流掉的骨血确实是齐家的后人,可只有三个月大,没成人型,也就是说,还没脱落成人,说白了,连个魂灵都没有,怎么能充当齐家的后人?更别说续父亲这一支的香火了。绝对不能这么办,只能到此为止,要是传出去,齐家的颜面在西街就丢尽喽。
至今,爷爷的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后面依然是块空白,那块白刺在父亲心上,再也拔不出来了。
更恶劣的还在后面呢。
我两岁那年的春天,有个周末,母亲把我从姥姥家接回来,抱着我上楼还没进门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一股浓浓的生人味道从门缝钻出来,呛得母亲连连打喷嚏。我也不失时机地打了一个。母亲一下子警觉起来,像是嗅到了危险来临前的某种信号,这使母亲有些不安,突然间决定不进家门,要带我重新回姥姥家。母亲抱着我刚转过身,门却被拉开了。父亲被我们娘俩的喷嚏声引了出来。他一手把着门,一手来摸我的脸蛋,被母亲转身躲开了。
父亲嘿嘿一笑,明显有讨好的成分。果然,父亲说,快进屋吧,大哥他们来啦!
大哥?哪个大哥?母亲自己没有哥,只有个弟弟,她一时没把“大哥”这个称呼和西街联系起来。从那年婚礼之后,母亲再也没有随父亲去过西街,从此再没有见过大伯。所以,“大哥”在她脑子里已经没了概念。
父亲脸上挂不住了,往身后瞅瞅,用眼神告诫母亲,人就在里面坐着呢,别这么大嗓门,叫人家难堪。
母亲这下才反应过来,“大哥”就是西街那个嫌她上桌吃饭的人。虽说母亲对西街没有好感,可面子上的,还是说得过去。她不好踅身走人,只好抱着我进屋。
大伯齐保堂端端正正地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中央,看到我们进门,连动都没动一下,直直地看着我们,冷冷的神色不像他是客人,而是我们蹿进了他的家。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脸蛋上像烙上了印记,似开放的两砣红牡丹,他的眼睛倒挺大,目光怯怯地望着我们。
出于礼貌,母亲还是强作笑脸,问了声好。可是,大伯对母亲的问候一点反应都没有,对我们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人家不习惯这种招呼。母亲突然想起第一次去西街时,这种问候带来的尴尬,便自嘲地笑笑,也不往心里去,当年受过这样的冷落,现在人家这么远来上你家门,总不能还以脸色吧。随即,母亲又问了句,来啦!
这回,大伯嘴角抽了抽,算是应答了。他还对我招手,叫我过去。母亲只好把我抱到大伯跟前,以为他要抱我呢,倾了身子把我递给过去。谁知,大伯连我的手都不碰一下,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纸币,两个指头捏着递过来。或许是两岁的我对这个陌生而且表情淡漠的大伯有点害怕吧,我看着他和他手里的钱没动。大伯便欠起身塞到我怀里,又坐直,才说了句,这是见面礼!
我把双手背到后面,一块钱从我怀里飘落到地上,母亲没替我说声谢谢,也没弯腰把那一块钱捡起来。父亲从后面过来拾起钱,捏在手上,解释道,在西街就这规矩。后来才知道,在我和母亲回来之前,父亲要给大伯一百块钱,叫他给我做见面礼的,可大伯不要,他说规矩不能破,一个小屁孩,又是个女子,哪能一见面就给一百块的,女子金贵成这样,以后那还得了。
父亲把一块钱重又塞进我的手里。我握着钱,瞅瞅母亲。母亲什么话也没说,抱着我要进卧室,却被大伯叫住了,老三家的,等一下。
母亲只好站住。
大伯像在自己家里,指了一下对面的沙发。
母亲没有动。
大伯严肃地说,你坐下吧,有话要对你说。
母亲把我放到沙发上,她才坐下了。抱了我半天,母亲也累了。
大伯把身后的男孩拉到跟前,说,这是四金刚(他的原话肯定不是这样说的)的二小子,小名叫豆豆,官名齐小龙。从今以后,他就是你们的儿子了。
啊,这怎么可能?母亲惊得跳起来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一脸的无辜,期期艾艾,瞪大眼睛,也说不清楚。倒是大伯替父亲说了,他说,城里计划生育抓得紧,你们生下小丫,就不能再生了,我们兄弟几个商量,把老四的二小子过继给你们续后。放心,老四还有个大小子在家顶着呢。
这下,父亲不能再沉默了,这事太荒唐透顶。何况,当着母亲的面,父亲也得有个态度,不然,怎么交待。父亲在母亲目光的逼视下,看着他的大哥,说道,大哥,事先你也不说一声,这事容我们——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母亲打断父亲说,我不同意!我们有女儿,不需要儿子。这事没商量的余地!
大伯被母亲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惊得大张着嘴,无力还击,他的感觉太良好,自认为是替父亲想得如此周全,父亲和母亲应对他不胜感激才对。他大概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一时根本没想好还击的话。
父亲惊慌地看看他大哥,又看看母亲。母亲脸上霜冻了一般,两眼瞪着,毫不退让地盯着父亲。父亲突然间挺起腰杆,对大伯说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么大的事,来之前不给我打声招呼倒也罢了,我接你们过来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给我先说一声,叫我心理有个准备呀?
大伯听父亲这么一说,底气一下子又足了,端起齐家掌柜的架子说,老三,一句话,你是听你家里的,还是听大哥的?
父亲竟然毫不犹豫地对大伯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这不是听谁不听谁的问题。大哥,我的生活要我们自己来过,希望你不要插手!
大伯“刷”地站起来,惊鄂地指着父亲,口吃起来,你——你,老三——你——咱爹要是活着,你敢说这样的话?
父亲扭过头板起脸,不再理大伯。
大伯脸色气得铁青,大张着嘴像个要咬人的狗,但是,他只喘粗气,没敢下口,他指着父亲的手抖动着慢慢收了回去,显得软弱无力。
四金刚的二小子显然被吓坏了,脸蛋上的两砣红更红了,他还没到明辨世事的年龄,对大人之间的纠葛弄不清楚,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看这个,又望望这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瘪得像柿饼,一直憋着没敢哭出来。
母亲对父亲当时的态度非常感动,跟她站在一起对抗他的大哥,对父亲而言,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见父亲在大伯的威逼下慢慢有点怯意了,母亲挺身站到父亲身边,对大伯说,可惜你不是咱爹。再说,我的公公也决不会不顾我们的意愿,做这样的主!
大伯再有能耐,那也只能是在西街,在北京,他什么也干不了,更不能强迫他弟弟收养下这个孩子。他当即起身,领着四金刚的二小子就要回西街。最后,还是母亲缓过神来,叫父亲送大伯他们去火车站,买好票将他们送上车,眼看着他们灰溜溜地回西街老家。
尽管父亲被西街的条条框框束缚着,但关键时刻,他还是能冲破束缚,向着母亲。就凭这点,母亲对父亲一直保持着外冷内热的态度,他们一起走过了二十多年,虽然磕磕绊绊,还算过得去吧。如今,他们在一起很有意思,每天吃过晚饭,父亲下楼溜弯,总要叫上母亲,两人不见得会边走边说话,只是个伴儿,或者连伴儿都不像,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两个陌途人。但不论怎样,他们谁也没有把谁丢下过,总是一块儿出去,一块儿回来。可是,每次父亲叫母亲时,她都说不去,父亲显得很有耐心,叫完后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等,母亲拿捏得差不多了,才会起身慢慢地穿衣戴帽。我上大学后经常不在家,不能陪父亲去溜弯,就对母亲说,既然你每次都会去,就不要拿捏父亲了。
母亲把眼瞪得溜圆,叫道,我怎么拿捏他啦?我是真的不愿去,我要干的事很多,哪有那个闲心呐?可看着他站在那儿可怜,才动了怜惜之心。要不是看在他帮我驱逐过西街的那个人,才懒得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