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萧伯纳:我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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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国人眼中的萧伯纳(3)

马相伯老人之答问

余读今晨《时事新报》载萧伯纳香港旅次来电,称伊此来正欲反叩中国人民,对于余及西方人之意见若何。老迈如余,请代表“老大中国”一言。

余忆1884年访英时,观光牛津剑桥大学,彼时希腊古剧尚流行;如今萧氏一流之新剧,不仅能在英国扮演,且推广至其他各国,此余对于萧氏之彼,不禁有今昔之感。且其时爱尔兰在英压迫中,禁用其语言,今爱尔兰自治邦得公然提倡,励行国语教育。萧氏为爱尔兰人,虽似不关切此种事,当亦熟悉也。余之感想,中国成语:“人惟求旧,器惟求新”与古经有:“太阳之下无新世事”相印证。我国人民,方羡慕爱尔兰之恢复独立自主,以其发扬加特力宗教(编者注:加特力宗教:亦译“公教”,即天主教)之精神,不知萧氏,亦有怀旧之心乎?惟余在国难时期,夙主张人民自救,诚以我有四万万七千万人民,果能发奋自强,真如萧氏所谓:“中国人民联合起来,世有谁人能与之抗?”惟我国以机械军器不如人,故日前受困于东邻岛国,非众寡之势不敌,乃新旧之器不同。希望我执政当局,采萧氏“China help thyself”之嘉言,努力救中国!此则应向萧氏,表示余之同情。余尤希望国人效法爱尔兰人,求独立自主之精神,以抵抗暴日到底,故目前对平津热河,更誓死自卫,诏告世人,民为邦本,造成民治之新中国。

(原载《大晚报》,1933年2月17日)

翁照垣将军致萧伯纳书

萧伯纳先生鉴:

欣承先生来华,并视察一二八淞沪战役之遗址,照垣以事离沪,不能陪驾,殊抱歉仄。兹谨赠拙著英文《淞沪血战回忆录》一册,为先生来华之纪念,且使先生亲见强暴者炮火余烬之后,更披阅是册,可知当时被压迫民族浴血苦战,可泣可歌之情况,更仰先生为当世文豪,平日呕出心血,写尽人类喜生恶死之哲学,领导群伦,踏进和平大道,庸讵知际此泰东西竞尚文明之世,我远东尚有此狺狺者,日施其狰狞面貌,残酷手腕,而视人类和平于弁髦耶,然则先生既临此境,复悉此情,对此人类,又不识洒几许慈爱泪也,伏希珍重。翁照垣谨上。

(原载《申报》,1933年2月18日)

飞游长城

慧珠

“飞游长城”,是一种多么壮观的快事!

萧伯纳在离开英国以前曾经说过:“赴华后,将飞游长城。”

但是为预料所不及!1月3日榆关失守,关山沦陷!渴望的东方历史文化上伟大壮观的天下第一关,第一关的匾额,却已经送到东京去陈列!

“事与愿违!”失望之至!不敢再作豪想!

事实迥乎在逆料之外!一夜间沈阳陷落,一月间败退锦州:榆关失守,平津已朝不保夕!或者因“战略关系”会退守到黄河以南!

但是既到了东方,多少总有一线希望,“不愿华北战事阻我行也”,姑且游一趟北平,瞻仰瞻仰东方的文化城!

公宴欢迎,似乎还有一个请他演说的交换条件——“以导游长城为报”。聪敏之至,倒是投其所好的。只惜这话说得不是时候。

日本人已明明占据了山海关!九门口还是一部分忠勇兵士效死的疆场!虽则说长城既称为万里,正不必计较着榆关的一隅!

事实成了幻想,遗憾与失望能使萧伯纳氏多添一种新感想:“长城于中国有何用乎?”

(原载《申报·春秋》,1933年2月18日)

萧伯纳颂

何家干

萧伯纳未到中国之前,《大晚报》希望日本的军事行动会因而暂行停止,呼之曰“和平老翁”。

萧伯纳既到香港之后,各报由路透电译出他对青年们的谈话,题之曰“宣传共产”。

萧伯纳语路透访员曰,“君甚不像华人”,萧并以中国报界中人全无一人访之为异,问曰:“彼等其幼稚至于未识余乎?”(11日路透电)

我们是老练的,我们很知道香港总督的德政,上海工部局的章程,要人的谁和谁是亲友,谁和谁是仇敌,谁的太太的生日是哪一天。但对于萧,惜哉,就是作品的译本也仅只有三四种。

所以,我们不能认识他在欧洲大战以前和以后的思想,也不能深识他游历苏联以后的思想。但只就路透电所传,在香港大学对学生说的“如汝在20岁时不为赤色革命家,则在50岁时将成不可凿之僵石,汝欲在20岁时成一赤色革命家,则汝可在40岁时不致落伍之机会”的话,就知道他的伟大。

但我所谓伟大的,并不在他要令人成为赤色革命家,因为我们有“特别国情”,不必赤色,只要汝今天成为革命家,明天汝就失了性命,无从到40岁。我所谓伟大的,是他竟替我们20岁的青年,想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而且并不离开了现在。

阔人们会搬财产进外国银行,坐飞机离开中华民国,或者是想到明天的罢,“政如飘风,民如野鹿”,穷人们可简直连明天也不能想了,况且也不准想,不敢想。

又何况20年、30年之后呢?这问题极平常,然而是伟大的。

此之所以为萧伯纳!

(原载《自由谈》,1933年2月18日)

政治的凹凸镜

——“比较翻译学”和“小辫子的科学研究”

瞿秋白

萧伯纳到上海说了些“闲话”,这样也谈谈,那样也谈谈,其实都是人家逼着他,他才说的,他本来并没有“宣传目的”。他一生一世都在“宣传”,你要去问他,他自然只会说他所要说的话。但是,一些政治背景浓厚的记者,受着主人的嘱咐,却想利用萧的话来替自己宣传。他们也会记录他们所要的“纪录”,原文不大中意,还会捏造一些谎话。何况萧说的是英文,从英文翻成汉文,或者翻成日文,甚至于像《大陆报》似的,还会从英文翻成汉文,从汉文再重新翻成英文。(不要忘记《大陆报》是中国当局的英文半官报)——这种复杂的过程之中,很可以做些手脚。这样转辗传译,就把萧伯纳的谈话翻陈出新,弄出许多“修正”、“删改”、“补充”、“捏造”的把戏来。

好罢,我们就借此来研究一下“比较翻译学”。

真正的英国报、冒充的英文报、日本报、中国报都在我们的面前。萧伯纳的同一次的谈话,而记载的大不相同,尤其是关于政府和革命的问题,以及关于李顿报告书的问题。

先说关于中国政府和革命的问题罢:

(一)《字林西报》——“回答着关于被压迫民族和他们应当怎么干的问题,萧伯纳先生说:‘他们应当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中国也应当这样干。中国的民众应当自己组织起来,并且,他们所要挑选的自己的统治者,不是什么戏子或者封建的王公’……”这几句话不见于其他各报。什么道理。大概因为统治着中国民众的那些戏子和封建王公心上会不舒服。而英国的《字林西报》把它登载出来,却有点儿奇怪。莫非那些“戏子”还不大合于英国的胃口?可见做戏也不容易,美国人爱看了,英国人又有些讨厌了。

(二)《大陆报》——“关于现在中国中部共产党反对南京政府的战争,萧伯纳先生说:‘一个好的统治者在民众之中永久不会有好名声的,因为十次之中有九次统治者不是一个好戏子,他不知道怎么去取悦于他的民众’。”看罢,这里的“戏子”变更了自己的地位了!从这句捏造出来的“萧先生说的话”,仿佛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南京政府在民众之中没有好名声,因此(!),南京政府是一个很好的统治者,如果它永久没有好名声,就证明(!)它永久是好的,而且南京政府的好,正在于它不像一个“戏子”——不会“媚众得宠”(!)。呜呼,戏子呀,我们的好戏子呀,你们真正会唱戏,实在比萧伯纳自己还要“幽默”万倍了。

(三)《每日新闻》——日本文的上海《每日新闻》记载得更有趣:“中国记者问:‘对于中国政府的你的意见?’——‘在中国,照我所知道,政府有好几个,你是指哪一个呀?’中国记者只得转为左翼,另整姿势……”这里的论调很像日本政府的外交公文。因此,萧伯纳说的“戏子”就消灭得无影无踪,萧伯纳所说的“中国民众”总算还没有变成“满洲国”的顺民!

(四)《上海日报》——日本文的《上海日报》捏造得还要“像真”,仿佛萧伯纳说过这么“一串得意的共产主义的讲解”:“世界各国的反对共产主义,实在很可笑,而且不愉快的,例如阿美利加就是这样的国度。阿美利加是压制者的国家,没有什么国民的自由之类,简直和奴隶没有两样。而在中国的共产主义这东西,好像弄错了似的,掠夺东西、压迫国民的所谓共产军,那简直是土匪。”萧伯纳被《上海日报》的日本记者改造过了之后,简直是一个奸猾的日本帝国主义者阴影:他一方面恨美国,说美国是压制者的国家,甚至于要劳动他的大驾去替美国奴隶争取解放似的;别方面,又恨中国的共产军,说他们是土匪,“并非真正共产主义”,所以和中国当局同心同德,分工合作,一边在北部“剿匪”,一边在南部“剿匪”。不幸哉,萧伯纳。

(日文的《每日新闻》和《上海日报》的访员其实根本就没有见着萧伯纳,它们的记载的蓝本是《上海泰晤士报》(The Shanghai Times),泰晤士报的记者虽然是爱尔兰人,而这个报的本身却是日本帝国主义的机关报,这是大家知道的。现在我们把它们作为附录,放在本章的后面。)

(五)中国各报——关于被压迫民族和中国政府的问题,大半都是这样的记载:“上项问题殊难作复,不如俟余离上海后,商作答复,因在此地似乎不甚安全也。”但是,同时又发见另外一段,说是:“中国今日所需要者为良好政府,要知好政府及好官吏,绝非一般民众所欢迎。”这一句,大概就是半官报的《大陆报》的记载的“根据”了。不过究竟是谁根据谁,还是一个问题,因为后台的“戏子的把戏”,比涂着花脸的前台姿态更不容易看见了。这里要提出的只是一点:中国的普通报纸,一些资产阶级式的改良幻想家,还知道“抓到”萧伯纳的另外一句话:“中国为政,每苦言论过多,殊无实在效果。”这是半官报的《大陆报》上所没有的。殊不知道,假使“言论”过少,怎么能够在袁世凯的“爱国储金”之后,再来谎骗二千万的“救国公债”呢?

(至于其他的详详略略的地方,自然还多得很,此地不必论列。)

(六)《大晚报》——“民族主义”的而又“文艺”的《大晚报》最漂亮,索性把萧的谈话完全取消,一字不登,关于“政府”和“革命”的谈话当然首先在勾消之列。(而《大晚报》上却登了一篇“作为全上海中国报界的基调——基本腔调”的社论。关于这个“基本腔调”,请看另外一栏。)

再说一说关于李顿报告的问题罢,各报所载也是各不相同的:

(一)《字林西报》——《字林西报》上的萧伯纳说:“李顿报告是没有偏私的,而且是很能干地写出来的。”

(二)《大陆报》——《大陆报》上的萧伯纳,一个字也没有提起。

(三)《每日新闻》——日文《每日新闻》上的萧伯纳,说:“以西洋人的心理所能懂得的唯一的说明,是李顿的报告。那很是一件大工作。但在我似的无学之辈,却太长;本国政府的官吏要细看它,也太吃力。李顿卿是有能之士,那是不消说的,然而我想,再写得简洁一些,可就好了。我自己,是只看了两章,然而就是这一点,在我头里也还是太重的担子。”

(四)《上海日报》——萧伯纳在日文《上海日报》上所说的话和在《每日新闻》上一样,不过说得“简洁一些”,不“太长”罢了。

(五)中国各报——萧伯纳在中国各报上大半没有提起李顿报告,只在《申报》上说:“李顿报告书可称公平,然以篇幅过长,恐无人能全部予以熟读耳。”

(六)《大晚报》——萧伯纳在《大晚报》上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谈话。

这样,单在这两个问题上,萧伯纳就做了各种政治立场的凹凸镜——日本要说中国并无中央政府,仿佛萧就说了“中国政府不止一个”;英国要说中国政府只听美国玩弄,不能尽如大英之意,于是萧说中国民众不要戏子做政府的话,就记载出来了;国民政府要说自己是很好的统治者,于是萧说的话又变了:“好的统治者在民众之中永久没有好的名声”;自由主义的幻想家要请政府少说些话多做些“改良的”实际工作,于是萧的说话里,仿佛又加了一句,居然也有些责备中国政府多讲空话难于骗人的意思。而萧对于李顿报告的批评,也是“因报而异”,简直“一气化三清”,同时当了伦敦、东京、南京三个政府的外交总长了。固然,萧自己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

而日本报的记者最侥幸,他们完全没有见着萧,而居然“亲自”听见了萧骂红军“简直是土匪”的话。

总之,每一方面都想把萧伯纳变成凹凸镜,借他的“光”,照耀自己的“粗壮”、“圆转”,而把别人照成扁塌塌的矮子。其实,他们各自现了原形:是戏子的还是戏子,是畜生的还是畜生,是强盗的还是强盗。那有什么法子呢?

“比较翻译学”完了——这只有政治上的说明,没有文法上的解释,抱歉得很,因为这凹凸镜的文法实在太艰深,小子谨谢不敏:请问,譬如“Chinese people should organize themselves, and choose for their rulers not an actor or a feudal baron”这么一句,怎么会一变变成了“a good ruler……in nine out of ten cases is not a good actors and does not know how to please the people”?哈哈!

最后,这篇文章还要缀上一条“小辫子”——就是新闻纸上的小标题的“科学研究”。

中国各报关于萧的记载,大概是同一样的稿子,不过有详略的不同,但是各报上各自添上了自己的小标题,于是萧的谈话上就同时缀上了各种各式的“小辫子”:

(一)萧接见记者发表警辟妙论,谓英国对华根本并无政策(申)

(二)讽刺家所发议论轻松幽默,取旁观态度博人一笑者也(时)

(三)孙夫人等前往欢迎,萧见记者颇多妙论(时事新报)

(四)世界殊途同归必实现社会主义(商报)

(五)萧对于革命理想的智识只是浮光掠影而已,但是突然停止了他的鼓吹革命(大陆)

(六)访问Adelphi贤人……没有理想!(字林)

好了。这还用得着“科学的研究”吗?各人的态度,各人的私心,往往在几个字之中流露出来——虽然古代有句成语说:“人生着舌头不是为着说出自己的心思的,而是为着掩盖自己的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