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泰戈尔:我前世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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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的使命

在你们一座庙宇的附近,石壁上刻着一幅画,是千百年前从印度来的一位佛徒的像。他来的时候看那座山峰,正像他在本乡相识的山峰。我听说你们的传话,这山是从印度飞来的,实在是他在印度认识的那座,山有一个梵文的名称,意思是鹫鸟峰,他见了这里相同的,心里就快活,所以你们也就把它叫作灵鹫峰。

我这回来,也曾饱餐了你们美丽的湖光与周围的山色,我看来也不觉得生分;因为你们的山峰还不是与我们的山峰说一样的话?你们的湖还不是与我们的湖带着一样的笑容?你们的树木与我们印度的树木还不是天生多少相同的面貌?所以我在此地美丽的山水间优游时,我就想着地面上各国的外貌原来是无甚分别。我又转念,我们人类却反没有彼此可以交通的共同语言,我心里不由地怅惘。但这也有它的好处。想要彼此认识,我们就得费相当的工夫,付相当的代价。当初我们都是陌生的,除非我们勇敢地努力,我们便不容易得到彼此的情爱。在这彼此求相识的道上,多的是障碍与困难。爱的职务就在扫除一切的障碍,开辟一条平坦通行的大路。

在那石壁上刻着的那位大师,他来时不仅发现你们的山水与我们的山水的一致,他也发现他的心地与你们人民的心地间也有天然的一致。有一处石壁刻着的是一个中国人献饭食给他,那是一个极美的象征。我是他的后代,我也是从印度来的,我所以也要从你们的手里求讨真挚人情的饭食。

我知道,在你们里面大多数是不认识我的,但是,你们都到这里来看我的面貌,听我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引力似的。我想你们并不盼望我给你们什么消息,但我相信你们来是为千年前印度与中国曾经缔结的因缘。那是一个光明的时期,我们的祖先远送他们的爱心给你们的人民,他们渡过了大海,渡过了沙漠,不为谋利,不为夺地,只带来他们最纯洁的情感,最宝贵的智慧。

这是印度在历史上的伟大的事业,开辟阻碍,建设通路的事业。我们先得感念这造路的人们,他们利便的不是金钱与势力,在他们的道上往来的只是民族间胞与的情分。现代有的,是实际的交通,人类有的是相互亲近的方便。但正因为太易,我们彼此真切的相知的机会却反是真的困难。

我们来大都只为游历。我们来只看见生活的表面。再加之我们的文明出产了它的“硬壳”,我们到处都带着跑。随你到哪一国都有你日常用惯的食品,有你的设备舒服的房间,这舒服就好比是一座堡塞,拦着你不得接近当地的人情。我们走进了大旅馆的大门,我们同时走出了我们来到的乡土。我们来总是有所为的,不是这样,便是那样。这一有所为,我们的见地便失却了清切,我们望出去只见我们惴惴营谋的事业,我们的眼前障上了一层盲翳。

从前古人们来时不带着什么种族优胜或是宗教优胜的存心,他们带来的只是他们满溢着的情爱;这是他们献给你们的礼物,你们当时也就欣欣地来接受他们的礼物,准他们住在你们的中间,死在你们的乡里。他们这一路来不知经受了多少不可想象的困难与烦恼,他们亦一定感受异样的水土的不便。我们也一样是从印度来的,但我们却实在不觉得什么生活的生分。这是科学的功绩,使我们容易彼此接近,但这同一的科学也使我们容易彼此相残杀、相侵略、不相结识、不求了解,却自以为相识与了解。

所以,这远邦变成近邻的事实,到如今还只是一件外表的事实,不值得人类的自负。实际上,我们彼此接近的时候,只有彰明的恶业,并不会发生什么亲切的关系。我们形成的只是群,不是体,只是聚会,不是社会。这是一个莫大的耻辱,现在时候到了,我们应得协力同心的扫除这耻辱,救济受苦的人类。

我的朋友们,这是我的使命。我来是为求你们重新沟通那条情感交流的水道,我盼望我们可以寻出原来的踪迹,虽则已经长满了时间的蔓草。如果我这次来可以使印度更加亲近中国,使中国益发亲近印度,不为政治与商业的关系,却仅仅为纯粹的人情的贯彻,那我便自分是我莫大的幸运。

我爱你们湖光与山色的美丽丝毫没有困难,为什么我来亲近、认识你们含得有多少的周折?我是一个人,有的是人情,我只愿意结识你们的人格,沾润你们的人情,我并不妄想来改进你们的心智或是道德。我们只要认明:人情的和合,不教糅杂丝毫有所为的动机(不论好坏)时,是最自然不过的。我们只要能实现这一点,那时现代民族间所有的误解与谬见便可以通体地消除。我求你们帮着我们共同的努力。我们是绝对的没有权力,不论是政治的、军事的,或是商业的。我们印度是一个战败的、屈辱的民族,在实利的世界里我们不知道怎样来帮助,也不知道怎样来伤害你们。但天幸我们可以做你们的客人,做你们的兄弟,做你们的朋友;我们相信这日子已经到了。

你们请了我来,我也要请你们到我们那里去。我不知道你们曾否听着说起我在印度设立的学院。它那唯一的目的就在叫印度欢迎全世界到它的心窝里去。让我们来共同致力,把貌似的阻碍变成交通的途径;让我们联合起来,虽则彼此间有种种的不同。天然的不同正是我们天赋的个性,彼此交换的礼品。我们不必彼此求同,人类生活的丰富正在这种种的不同。我们期望各家的种族都能保存他们自有的人格,我们不稀罕无灵性的刻板与划一;我们要的是精神的一贯,那是富有生命的。

(徐志摩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