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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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遗落的明珠》序言

柯灵

二十世纪的中国,发生过许多震撼世界的历史大节目。其中有一件,和知识分子关系密切,却不被普通老百姓(袭用传统名词:引车卖浆者流;或换用新式词汇:广大劳动群众)注意,实则对他们影响深远的事,那就是“五四”新文学运动。文学不是布帛菽粟,却像空气阳光,人人都呼吸煦沐于其中。

“五四”风云际会,既是文化运动,又是政治运动。文化与政治,本来自立门户,各有经纬,却总是牵丝攀藤,眉来眼去,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香港名报人和作家董桥,最近在大陆首次出版他的散文集《乡愁的理念》(台湾版原名《跟中国的梦赛跑》)。第一篇文章就说到:政治是“热性的世界”,文化是“冷性的世界”;“政治”是“行动的人生”,文化是“静观的人生”。七十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幸一直在冷热动静的夹缠中翻筋斗。董桥笔下生风,评弹世事,圈点理念,剪接感情,总显得那么天清云淡,水净沙明,使人悠然意远。

新文学运动的丰功伟绩早有定论,不可动摇。但不等于不容回顾反刍。传统与西化,国故与新知,白话文的得失,左右翼的功过,作家、作品、流派的评估,至今聚讼纷纭,却无不证明冷静思考探索切磋,有助于澄清问题,接近真理,是理知与智慧的胜利。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种了苦果,后人也要分尝。历史永无终结,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我们还得继续赶路呢。

前几年,理论界有个热门话题,是“重写文学史”,形势一变,就此鸦雀无声。历史事实是客观存在,历史记载出于人为,官书与野史就大有出入。何况岁月侵蚀,漫漶尘封,蠹鱼为患;时代隔阂,传闻异词,牵扯附会,在所难免。敢于白纸黑字胆大妄为地窜改和编造历史的,也大有人在。秦始皇焚书,红卫兵破四旧,刀兵之劫,文字之狱,还不计在内。考据成为一门学问,正是出于实际需要。占有材料,考核核实,去粗取精,去芜取菁,去伪存真,推陈出新,还事实以本来面目,正是实事求是的精神。如果确对马克思有点真心实意,似乎大可不必为此杞人忧天。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恐怕要拦也拦不住。

现代文学研究的方法之一,是探幽发微,钩沉辑逸,力求史实的补缺还原。知人论世衡文是否确当,是第二步的事。这是一种艰苦的工作,需要耐性细心,水磨工夫。也是一种科学的工作,需要爬梳钻勘,刮垢磨光。同时还是一种饶有兴味的工作,有些深埋地下的材料释放出土,就很足以醒酒破闷。例如《围城》问世之初,一面备受激赏,一面也使激烈派横眉怒目,大张挞伐,鄙之为不堪入目的“香粉铺”。活像曹雪芹笔下的傻丫头,在大观园里捡到了绣香囊,一时闹得家翻宅乱。现在《围城》不但“六国封相”,饮誉海外,国内也受到了充分肯定和普遍欢迎。前后对照,反差如此强烈,如何不令人为之莞尔!当然可能现在还有人对此不惬于心,这也是正常现象。世界上是否真有“一致通过”这回事,就大可存疑。

陈子善先生致力于现代文学研究,孜孜矻矻,锲而不舍,很值得有心人感佩。《遗落的明珠》将付印,聊陈管见,藉充弁言。

一九九二、五、十

(原载一九九二年十月台北业强出版社初版《遗落的明珠》,又为一九九八年八月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初版《文人事》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