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我则道坐着的是那个俊儒流,我这里猛窥视、细凝眸,原来是三年不肯往杭州;闪的我落后,有国难投。莫不是把咱故意相迤逗,特故的把他来惭羞。你觑那衣服每各自施忠厚,百般里省不的甚缘由。
[斗鹌鹑]并无那私事公仇,到与俺张筵置酒。我则是佯不相瞅,怎敢、怎敢道问候。我这里施罢礼、官人行紧低首。谁敢道是离了左右,我则索侍立傍边,我则索趋前褪后。
[上小楼]更做道题个话头,你可便心休僝僽。你觑那首领面前,一左一右,不离前后。你若带酒,是必休将咱迤逗。这里可便不比我那上厅祗候。
[幺]他那里则是举手,我这里忍着泪眸。不敢道是厮问厮当,厮来厮去,厮掴厮揪;我如今在这里不自由!你觑我皮里抽肉;你休问我可怎生骨岩岩脸儿黄瘦。
这里选的是第四折谢天香唱的几支曲子,也即是谢已被拘入钱府三年,柳永得中状元、钱可强邀柳入府饮宴并传唤谢出来侍酒时的一段戏。这几支曲文的妙处,需要从观众的角度,结合着舞台演出情景来思考,才能够赏鉴、品味得出。
第三折演到钱可对谢天香说“拣个吉日良辰,则在这两日内立你做个小夫人”结束,在天香——以至于观众心目中,当然都以为钱氏此话绝非戏语,是要娶谢氏了。而进入第四折,则是柳永得中状元,且记恨在心,扬言“我闻知钱大尹娶了谢天香为妻。钱可道也,你情知谢氏是我的心上人,我看你怎么相见”!到钱府入宴后,仍是面色沉重,滴酒不入。这场面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钱可偏又传唤谢天香说:“相公前厅待客,请夫人哩!”三年前柳永临行时再三拜请钱可代为照料自己的恋人谢天香,这时却要让她以钱可小夫人的身份来接待柳永;这种特殊的人物关系构成了对观众极有吸引力的戏剧情境,他们要饶有兴致地观看三个人见面后必然会有的一些不寻常的情感撞击。
深悉剧场观众心理的关汉卿,却不急于让好戏立即出台,他还要欲擒故纵、弯弓不发以蓄势,用[石榴花]至[斗鹌鹑]曲的“怎敢、怎敢道问候”来写谢天香在厅外向内窥视。她一看来客即是心上人柳永,来不及多想三载分别,“闪的我落后”的辛酸;而立即感到形势的严峻,紧张地猜测令人生畏的钱大尹何以要唤她出见:“莫不是把咱故意相迤逗”,让她出乖露丑?还是“特故的把他来惭羞”,侮弄柳永?思来想去,“百般里省不的甚缘由”。相见时又说些什么话好?如何问候?确是为难,只好想到个“佯不相瞅”的应付办法,硬着头皮走过去。这一段表现谢天香忐忑不安、进退两难的戏,可引起观众的“悬念”,兴致勃勃地期待着情节的发展。
钱可似是有意恶作剧,偏不让谢天香“佯不相瞅”,而逼令她“与耆卿(柳永字耆卿)施礼咱”!尽管天香很拘谨地施礼后就连忙靠近钱可低首侍立,钱可仍是责怪地说“天香近前来些”!弄得她更是如坐针毡,惶恐万分,趋前退后,紧侍身旁。
钱可更出了一个难题,叫“天香与耆卿把一杯酒者”。[上小楼]曲即是写她闻命后进退维谷的心理活动。她既不敢违命,又难于遵命敬酒。果真敬酒,如何启齿呢?自己是有心和柳永叙谈几句,但看到钱可虎视眈眈地在注视着自己,既怕他怪罪,更怕柳永酒入愁肠,说出些不适宜的话来。正当她如此左右为难之际,作者却又让怀念天香而又不知趣的柳永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下钱可的念白:“天香近前来些!”她心中虽然愿意,但钱可的话犹然在耳,绝不敢如此去做,所以只得硬着心肠地叫柳永放庄重些,回答说:“这里可便不比我那上厅祗候。”
刚刚回答了柳永,钱可却又逼上来了,再一次催促“天香把盏,教状元满饮此杯!”而柳永则不满意地拒绝接杯。处此夹谷之中,天香实在感到委屈万分,难忍泪眸,于是迸发出了[幺篇]中的内心独白。她真想质问一下钱可和柳永为什么要如此折磨她,甚至忿恨地想到要和他们“厮问厮当、厮来厮去、厮掴厮揪”!但身份、地位的限制,又使得她只能强把满腹忿恨压制在一声“我如今在这里不自由”的哀叹之下。恰好此时柳永又问了一句:“你怎生清减(清瘦)了?”她无言可对,只好说:“你休问我可怎生骨岩岩脸儿黄瘦。”三载积怨,尽在不言中。
以下的戏则是急转直下,钱可在看出二人情意依旧真笃之后,说出了召天香入府三年以待柳永的苦心,于是“做个喜庆的筵席”,使他们夫妇团圆。
“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高明《琵琶记》开场词)为求“动人”,把主人公放在心灵、情感受到重大冲击的场合,反复经受折磨、熬煎,使他的苦痛得到充分表露,以唤起观众的同情、共鸣,正是戏剧创作中的有效方法之一。而这场戏也即是如此。首先是它通过戏剧情境、人物关系的巧妙设置,为谢天香安排了一个必然十分尴尬、难以应付的处境,这就深深吸引住了观众,使人们注目期待。而种种刺激纷至沓来,使得谢天香的内心痛苦逐步加剧,却又只能含悲忍痛、无法发泄,这既折磨了谢天香,也即是折磨了观众的心,在真相没有揭晓之前,观众是会为“忍着泪眸”的谢天香一掬同情之泪的。并且心灵的创伤时常是理智所无法抹去的,所以虽然剧的结束是喜剧性的“大团圆”,但由于谢天香是娼妓身份而带来的这场苦痛,是会有力地刻在观众情感记忆之中的。
(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