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汉卿杂剧散曲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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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温太真玉镜台 第一折

[寄生草·幺篇]不枉了开着金屋、空着画堂!酒醒梦觉无情况,好天良夜成疏旷,临风对月空惆怅。怎能够可情人消受锦幄凤凰衾?把愁怀都打撇在玉枕鸳鸯帐。

[六幺序]兀的不消人魂魄、绰人眼光?说神仙那的是天堂。则见脂粉馨香,环珮丁当,藕丝嫩新织仙裳,但风流都在他身上,添分毫便不停当。见他的不动情?你便都休强,则除是铁石儿郎,也索恼断柔肠!

[赚煞尾]恰才立一朵海棠娇,捧一盏梨花酿,把我双送入愁乡醉乡。我这里下得阶基无个顿放,画堂中别是风光。恰才刚挂垂杨一抹斜阳,改变了黯黯阴云蔽上苍。眼见得人倚绿窗,又则怕灯昏罗帐,天那,休添上画檐间疏雨,滴愁肠。

这是关汉卿《玉镜台》杂剧第一折中扮演温峤的“正末”演唱的三支曲辞,虽并不连贯,但在展示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的发展上,却是带有阶段标志的关键曲辞。

本剧剧情缘自《世说新语·诡谲》中“温峤娶妇”的故事。说的是晋朝骠骑大将军温峤中年丧偶,喜其表妹姿慧,遂假借为之择婿之名,行骗娶为妻之实。妙的是这位表妹十分知趣,欣然从之,并于洞房花烛之时,“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从而完成了一段婚姻佳话。但是,这个故事在关汉卿手中却将之处理成为青春女不愿意嫁给老头子的婚姻悲剧,闹得温峤讨了一场老大的没趣。剧本在情节上作如此重大的改动,其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在此不容尽说。在本剧的第一折,其内容全系原故事所没有的,剧情是具体地交代了温峤的续弦之思、见到表妹(剧中名刘倩英)之时产生的非非之想,以及之后陷入单相思的种种情态。而以上所选的三支曲辞正是这三种情态的生动表现。

在这一折,温峤一出场就用了六七支曲子历述着官场中那得志者与失意者的不同心况。曾有论者嫌其冗长无稽,是游离于主旨之外的赘语。其实,在活现了这位仕途中幸运儿踌躇满志、恣意评说的神气之后,立即提出他的晚年丧偶——美中不足,既顺理成章,也暗含着一点讽刺的味道。这里选的第一支曲子[幺篇]即前腔[寄生草]曲牌的重复。恰恰是这支[寄生草]将温峤的自得之态一展无遗:“我正行功名运,我正在富贵乡。俺家声先世无诽谤,俺书香今世无虚诳,俺功名奕世无谦让。遮莫是帽檐相接御楼前,靴踪不离金阶上。”观其家风、门第、功名、权势,真个不可一世。不过,正是这位所谓“无欲不得,无求不成”(亦见本折曲辞)的春风得意的人物,却面临“开着金屋,空着画堂”的莫大遗憾。是呵,开着金屋,无人主持;空有画堂,又无人共享,这种鳏夫的苦况又岂是这命运的宠儿所堪忍受?下面三句,曲中称作“鼎足对”的,就是用来状写这种百无聊赖之情态的。“酒醒梦觉无情况,好天良夜成疏旷,临风对月空惆怅”,这就意味着:除去醉梦之外,大凡清醒的时候都无精打采;纵有美好时光,等同虚度;纵有亭台楼榭,也形同虚设,因为这一切都由于缺少意中人陪伴而失去了意义和光彩。这三句对仗工整、韵律重踏,给人以回环往复的流动感,表现了一种不可名状而又无法排遣的情绪。最后,这位温学士径直呼出:良辰美景、锦幄绣褥怎样才能得与可情可意的人儿来共享呢?因为这一希冀的无从实现,故而一怀愁绪只好在捶枕敲床、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中去宣泄了。

偏偏此时,艳遇来了。温峤将寡居的姑母接来京城居住。不意姑母还带来一位天姿国色的表妹。这里选的第二支曲子[六幺序],就是温峤探望姑母第一次见到表妹时的印象记,姑且名之为“惊艳”吧。起首一句“消人魂魄,绰人眼光”,便把一个少女的光彩照人的形象反射了出来。此处的“绰”意为搅乱,绰人眼光即炫目、夺人眼光的意思,吸引了人的全部注意力。如此美人,疑似神仙,可是身之所在又非天堂,因此,“说神仙那的是天堂”一句,实际是“神仙下凡”的同义语。以上的第一印象是从整体而言的,随即又具体写其音容笑貌,先闻兰香阵阵,后听环佩声声,继之才全身映现,见其服饰。一切的一切,在她身上都恰到好处,让人感到天下风韵都集中到她一人身上去了。正因为评价如此之高,所以才有下面的自问自答:见了这样的可意人儿还会有人不动情吗?不要口头上逞能,告诉你吧,除非是铁石心肠——不!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这位少女也不会无动于衷。至此,对美的礼赞可谓无以复加了。

“惊艳”未了,姑母邀他教表妹弹琴写字。对于温峤来说,这自然是正中下怀的美事。他喜出望外,不仅慨然应允,而且迫不及待地第二天就来教授,甚至说:为此耽误了翰林院编修也无妨。于是他兴冲冲地告别姑母,准备明日与表妹着意亲近,大饱艳福了。但是,一当离开这别具风光的画堂,一种无名的失落感又涌上心头。这里选的第三支曲子[赚煞尾]正是这种内心的独白。他仔细回味着方才的情景,亭亭玉立的表妹(比作“一朵海棠娇”),恭恭敬敬为自己斟酒(比作“一盏梨花酿”),一下子把自己打入“愁乡醉乡”,陷进如醉如痴的境地,以致自己不知道是怎样出离此仙界(即所谓“下得阶基无个顿放”)。这时,天色已晚,眼见又布满阴云,他想,为着明日与表妹的聚会,今晚肯定是睡不得了,只能背着“灯昏罗帐”,倚伏“绿窗”,盼望天明。此情此景已自十分难熬,天那,切莫再疏雨绵绵,敲打我这无法排遣的愁肠。通过这支曲辞,把温峤的失魂落魄的单相思,确实展现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问题在于,这种感情如果产生于男女青年之间,如张君瑞与崔莺莺者,确是生动有趣,但在这出戏里,这种感情却洋溢在两鬓苍苍的老学士身上,而感情之所系又在于青春少女,这种单相思就变得颇有点滑稽了,温峤的种种天真的情态也随之而成老风流的洋相。这涉及全剧的主旨和格调,在此不及细述,不过,若不明乎此,此剧即不可理解了。

(黄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