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吕·一枝花]早晨间占《易》理,夜后观乾象。据贼星增焰彩,将星短光芒,朝野内度星正俺南边上,白虹贯日光,低首参详,怎有这场景象?
[梁州]单注着东吴国一员骁将,砍折俺西蜀家两条金梁。这一场苦痛谁承望?再靠谁挟人捉将?再靠谁展土开疆?做宰相几曾做卿相?做君王哪个做君王?布衣间昆仲心肠。再不看官渡口剑刺颜良,古城下刀诛蔡阳,石亭驿手摔袁襄!殿上帝王,行思坐想,正南下望,知祸起自天降。宣到我朝下若问当,着甚话声扬!
[隔尾]这南阳排叟村诸亮,辅佐着洪福齐天蜀帝王,一自为臣不曾把君诳。这场勾当,不由我索君王行酝酿个谎。
[牧羊关]张达那贼禽兽,有甚早难近傍?不走了糜竺糜芳!咱西蜀家威风,俺敢将东吴家灭相。我直交金鼓震倾人胆,土雨溅的日无光,马蹄儿踏碎金陵府,鞭梢儿蘸干扬子江。[贺新郎]官里行行坐坐则是关张,常则是挑在舌尖,不离了心上。每日家作念的如心痒,没日不心劳意攘,常则是心绪悲伤。白昼间频作念,到晚后越思量。方信道梦是心头想,但合眼早逢着翼德,才做梦可早见云长。
[牧羊关]板筑的商傅说,钓鱼儿的姜吕望,这两个梦善感动历代君王。这梦先应先知,臣则是误打误撞。蝴蝶迷庄子,宋玉赴高唐。世事云千变,浮生梦一场。
[收尾]不能够侵天松柏长千丈,则落的盖世功名纸半张!关将军美形状,张将军猛势况,再何时得相访?英雄归九泉壤,则落的河边堤土坡上钉下个缆桩。坐着条担杖,则落的村酒渔樵话儿讲。
《关张双赴西蜀梦》四折,简称《双赴梦》或《西蜀梦》,是关汉卿的早期剧作。全剧一悲到底,惋惜、愤懑、遗恨之情贯彻始终,是一部以历史故事为题材的复仇型抒情悲剧,描述了关羽、张飞遇害之后英魂分别从荆州和阆州前往西蜀与刘备相聚之事,与关汉卿另一部三国故事杂剧《单刀会》剧情有着密切联系。
第一折主要介绍了刘备对关羽、张飞二位兄弟的思念。第二折主要叙述了诸葛亮预料到关张二人已经遇害,同时又怕刘备伤心忧惧,就先瞒着刘备,说因为他经常想念关张二弟,所以才会合眼就梦见二人。此折斗争的焦点是西蜀栋梁关羽张飞双亡、荆州失守和杀害他们的叛贼之间的冲突。无科白,仅有曲词,以诸葛亮情绪的激荡构成了戏剧形象内部的剧烈冲突。关汉卿并不着力于人物之间的直接冲突,使得剧情貌似平淡却又扣人心弦。同时,关汉卿是金元时期的汉人,本剧的情节与南宋王朝内部主战的民族英雄和卖国投降的奸臣之间的斗争有着某种内在联系,这足以唤起广大人民爱戴民族英雄、反抗卖国奸臣这种思想感情的共鸣。剧中表现的尊蜀为正统、歌颂英雄的复仇精神和抨击叛徒的思想倾向,是符合当时人民斗争愿望的,在异族统治者残酷压迫汉族人民的具体历史环境中,有着十分突出的现实意义。
诸葛亮早晨占卜《周易》,夜晚观测天象,发现东吴星光增彩,而蜀国的将星暗淡无光。朝廷内外上下思量,蜀国南边一道长虹穿日而过,低头仔细琢磨,怎么会有这种迹象?可见诸葛亮通过占易观象已预料到西蜀两员大将的夭折。作者运用伏笔、铺垫的结构手法,通过贼星、将星的对比和白虹贯日凶相的描述,营造了阴森消极的肃杀气氛,暗示了关羽、张飞遇害是有前兆和天象的,为下文埋下了伏笔,同时也为之后的剧情发展做了铺垫。
偏居巴蜀的刘备麾下将领本就不多,武将不过关、张、赵、马、黄等人。其中关羽为前将军,张飞为车骑将军,是蜀汉政权的两个支柱,可谓真正的“架海金梁”。此时关张二人先后殒折,对西蜀来说,惨重的损失是不言而喻的。当宰相的何曾当过卿相,做君王的哪个又做过君王?都是普通百姓间的兄弟之情。指出了刘关张三人之间的关系,不管是做君王,还是做卿相,都不能忘记手足之情。以后再也看不到关云长在官渡剑刺颜良、在古城计斩蔡阳,张翼德在石亭驿手摔袁襄。“剑刺颜良”、“刀诛蔡阳”、“手摔袁襄”等事迹,关汉卿继承了流传的三国故事的说法,尤其是首见于元代《三国志平话》的“摔袁襄”故事。殿上的刘备,时刻在思念着,往正南方望去,知道将会有灾祸从天而降。就在此时,刘备宣诸葛亮入朝问话,诸葛亮该怎么说呢?
诸葛亮念及刘备与关张二人之间的手足之情,若如实上报,刘备一定会忍不住心头之恨,誓举倾国之力来为关张报仇,而此举对蜀国不利,因此诸葛亮寻思先瞒着刘备,待有适当的机会再向刘备报告东吴的这场勾当和关张之死。
糜竺深得刘备信任,但其弟糜芳却怀有二心,叛迎孙权,致使关羽覆败。糜竺愧疚至极,岁余便卒。虽然糜竺并不是糜芳一党,而且刘备也宽慰糜竺“兄弟罪不相及”,但关汉卿还是把糜竺和糜芳列在一起,暗含春秋笔法,认为糜竺也是有责任的。关汉卿对诸葛亮愤怒的描写和渲染是有充分依据的。东吴此举使得诸葛亮的战略宏图遭受了致命打击,统一中原几乎无望,因此诸葛亮对蜀国的前途充满了担心和忧虑。
刘备的一举一动都是关张二弟,常常是挂在嘴上,未曾离开心头。每天思念得心绪缭乱,没有一天不心慌意乱,常常是心情悲痛忧伤。白天里频频思念,到了晚上愈加想念。这才知道梦是心中所想:只要闭目就能够遇到张翼德,一做梦就可以见到关云长。
殷商时期辅佐武丁中兴的傅说原本是在傅岩做版筑苦役的奴隶,武丁在梦中与其际会,梦醒后托大臣找到傅说,举以为相,国势再兴。典出《孟子·告子下》和《尚书正义》。商末周初,周文王出外狩猎前占卜,将“获霸王之辅”,果然于渭水之滨遇到了垂钓于此的将辅佐周文王、周武王灭商的姜太公吕望,文王拜太公为国师,为兴周灭商建功立业。典出《史记·齐太公世家》。这两个梦容易感动历代的君王,但都是事先应验、早先知道的。诸葛亮并不是像殷商时期的武丁梦到傅说、周文王卜到姜子牙一样经过周密考虑,而是碰巧胡猜乱想,预料到了关张二人被害。蝴蝶迷恋庄周,宋玉游赴高唐。引用庄周梦蝶和宋玉高唐两个典故,衬托出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切都是虚无的。庄周梦蝶,典出《庄子·齐物论》,借指迷幻的梦境和变幻无常的事物。宋玉赴高唐,典出宋玉《高唐赋》。世上的事千变万化,人生在世虚浮不定,生死祸福最终不过是浮生一梦。诸葛亮的话语充满哲理,令人若有所悟。虚实结合,更映衬出诸葛亮茫然失望的伤感情绪,以及对关张之死的不愿接受和痛苦惋惜之情。
诸葛亮苦痛之余,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空虚感。关云长形象美观,张翼德架势威猛,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再寻访?英雄已经西归黄泉之下!则落得在河边的堤坝土坡上钉下个缆船的木桩,坐着一条扁担,村里酒家的渔夫和樵夫在讲关张二人的故事。[收尾]对关羽“美形状”和张飞“猛势况”的外貌描写,抓住了二人的形态和特点,颇为生动传神。
此折为南吕宫,风格基调感叹伤悲,以诸葛亮为主角(正末),通过演唱七支曲子,强烈表达了对关张二人的思念、惋惜以及对东吴的怨恨。而且,名为“关张双赴西蜀梦”,通篇却不见关张二人,作者运用侧面描写的方式,烘托出关张二人的冤和恨。既突出了刘备与诸葛亮、关张之间的亲密关系,又为下文关张双双入梦作引子。作者通过关羽和张飞生前所向无敌的威武豪情与死后悲凉凄切的感伤之情的对照,使悲剧气氛更显浓烈,同时还表现出强烈的复仇意识,使得感伤惋惜与悲愤复仇交汇重叠。
整折情感悲伤,抒情浓烈,重人物而淡情节。通过回忆关张的英雄事迹和二人被小人所害的对比,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戏剧人物的心理,极富舞台张力。同时也产生了一种绵绵不尽的凄怆之情,从而唤起观众情感上的共鸣和振奋。曲辞豪放激越,悲怆淋漓,充满了怨愤和悲凉气氛,读来令人感动。
(曹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