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宫·端正好]任劬劳,空生受,死魂儿有国难投!横亡在三个贼臣手,无一个亲人救。
[滚绣球]俺哥哥丹凤之目,兄弟虎豹头,中他人机彀,死的来不如个虾蟹泥鳅!我也曾鞭及督邮,俺哥哥诛文丑,暗灭了车胄,虎牢关酣战温侯。咱人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壮志难酬!
[倘秀才]往常真户尉见咱当胸叉手,今日见纸判官趋前退后,元来这做鬼的比阳人不自由!立在丹墀内,不由我泪交流,不见一班儿故友。
[滚绣球]那其间正暮秋,九月九,正是帝王的天寿。列丹墀宰相王侯,攘的我奉玉瓯,进御酒,一齐山寿,官里回言道臣宰千秋。往常择满宫彩女在阶基下,今日驾一片愁云在殿角头,痛泪交流!
[叨叨令]碧粼粼绿水波纹皱,疏剌剌玉殿香风透。皂朝靴跐不响玻璃甃,白象笏打不响黄金兽。元来咱死了也么哥,咱死了也么哥!耳听银箭和更漏。
[倘秀才]官里向龙床上高声问候,臣向灯影内恓惶顿首,躲避着君王,倒退着走。只管里问缘由,欢容儿抖擞。
[呆骨朵]终是三十年交契怀着熟,咱心相爱志意相投。绕着二兄长根前,不离了小兄弟左右。一个是急飐飐云间凤,一个是威凛凛山中兽。昏惨惨风内灯,虚飘飘水上沤。
[倘秀才]官里身躯在龙楼凤楼,魂魄赴荆州阆州,争知两座砖城换做土丘!天曹不受,地府难收,无一个去就!
[滚绣球]官里恨不休,怨不休,更怕俺不知你那勤厚,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偢?叙故由,厮问候,想那说来的前咒,桃园中宰白马乌牛。结交兄长存终始,俺伏侍君王不到头,心绪悠悠!
[三煞]来日交诸葛将二愚男将引,叮咛奏,两行泪才那不断头。官里紧紧的相留,怕不待慢慢的等候,怎禁那滴滴铜壶,点点更筹。久停久住,频去频来,添闷添愁!来时节玉蟾出东海,去时节残月下西楼。
[二]相逐着古道狂风走,赶定长江雪浪流。痛哭悲凉,少添僝僽。拜辞了龙颜,苦度春秋。今番若不说,后过难来,千则千休!叮咛说透,分明的报冤仇。
[尾]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火速的驱军炫戈矛,驻马向长江雪浪流。活拿住糜芳共糜竺,阆州里张达槛车内囚。杵尖上挑定四颗头,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强如与俺一千小盏黄封头祭奠酒!
《双赴梦》第一折为使臣主唱,交代关羽、张飞遇害的讯息,第二折由诸葛亮主唱,第三、四折的主唱角色均为张飞。在第三折中,张飞的鬼魂出场,叙述遇害之后的满腔怨愤。在阴云中他见到关羽,却浑然不知关羽已经遇害,而此时张飞眼中的关羽也与平日不同,“卧蚕眉矁定面没罗”、“雨泪如梭”,最后他上前与关羽相认,才得知两人俱已是刀下亡魂。如果说第一、二折通过使臣、诸葛亮的登场为全剧主题进行渲染铺垫,那么在第三折中,关、张二人的鬼魂聚合,就已逐渐跨入全剧的高潮部分。关羽和张飞互诉遇害的经过,痛感壮志未酬,商定一同去往蜀都,托梦刘备,请兄长为他们杀敌复仇。
《双赴梦》全剧依托于一个大胆创设的虚构情境之中,即人死之后仍有鬼魂代其诉说生前未竟之志,形式看似荒诞,但张飞、关羽的阴魂所表达的情感诉求却又是合情合理的。关、张遇害之事,历来使人扼腕痛惜。二人都是撼天动地、盛名远播的猛将。关羽曾屡建战功,挂印封金、灞桥挑袍、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创下一身的威名,最后却落得败走麦城死于临沮,收场之黯淡令人无限唏嘘。张飞勇猛过人,曾据水断桥、义释严颜、大破张郃,最后却被麾下将领所谋害。“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张飞这样的勇猛战将,不能葬身于沙场,正是“死不得其所”,他的结局比之关羽,似乎更令人难以接受。因此,关汉卿以如椽之笔勾画关羽、张飞的鬼魂形象,通过鬼魂的诉说替他们伸张未竟之志,其中不仅蕴含对英雄之死的伤感悲叹,也在情感上迎合了人们对关、张的同情和痛惜,因此全剧的虚构情境看似荒诞,在情感上却并不失度。关、张之魂的所思、所感、所言与他们生前的个性非常吻合,仿佛他们的生命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一次短暂的延续,以此来抚慰人们对英雄的追念哀悼之情,也是《双赴梦》能成为不朽作品的原因之一。因而,《双赴梦》全剧都笼罩着强烈的抒情色彩,欣赏这部作品,也需要更多地从情感角度出发,而不应拘泥于历史实情。
既然是重在抒情的艺术化虚构,剧中一些情节上的硬伤就需要“另眼相看”。比如第一折中使臣在路途上先后获知关羽、张飞的死讯,这与二人之死间隔两年时间的史实并不吻合。又如,张飞是在为关羽报仇的伐吴之战前夕遇害的,第三折中他的鬼魂见到关羽,却认为对方仍是活人,而自己已是一缕阴魂,不敢上前相见,这一想法也显然于理不合。再如剧中提到加害关羽的凶手时,屡次把糜芳、糜竺兄弟并列相提,实则投降孙权、导致关羽败亡者乃是南郡太守糜芳,其兄长糜竺并未参与,且在事后向刘备“面缚请罪”,刘备认为兄弟罪不相及,糜竺并非陷害关羽的元凶,然而剧中却把糜芳、糜竺相提并论,确实犯了史实错误。但如果改换视角,仅从抒情需求出发,这些“错误”或在情感上加强了全剧的感伤氛围,或在语势上起到了一定的增强效果,又因此剧为虚构情节,或许不应多从史实角度加以苛责。
全剧在第四折进入高潮。张飞带着满腔的悲愤来到蜀国宫殿,他一边叙述着兄弟三人平生的辉煌事迹,“我也曾鞭及督邮,俺哥哥诛文丑,暗灭了车胄,虎牢关酣战温侯”,一边走向大殿,“往常真户尉见咱当胸叉手,今日见纸判官趋前退后,元来这做鬼的比阳人不自由”。户尉,指守卫宫门的军官;叉手即拱手。趋前退后,形容张飞欲进又退的犹豫之状。这一番今昔对比,在郑振铎先生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曾有论及:“《关张双赴西蜀梦》写张飞的阴魂,来赴旧日的宫廷,而与他的大哥打话时,欲前又却,欲去又留的自己惊觉着自己乃是去前不同的阴灵的情景,真要令人叫绝。”这时的张飞已全无过去的威武气势,他猛然惊觉自己早已失去了生命,只是一缕无声无形的魂魄,而他去到蜀宫的时节,“那其间正暮秋,九月九,正是帝王的天寿。列丹墀宰相王侯,攘的我奉玉瓯,进御酒,一齐山寿”,正是刘备在宫中庆贺寿辰,他却再也不能加入群臣之列,向兄长进酒贺寿,只能“驾一片愁云在殿角头,痛泪交流”,又一番生前死后的对比,读来更令人痛煞心肠。
等到夜晚,张飞来至刘备的寝宫,自[叨叨令]至[尾]共八支曲子,张飞向就寝的刘备托梦诉说心声。梦中刘备见到关、张二人,“高声问候”、“欢容儿抖擞”,两位臣弟却只“向灯影内恓惶顿首,躲避着君王,倒退着走”,对人鬼殊途的描画入木三分,更添感伤愁绪。曾在桃园中结义的兄弟三人再次梦中相聚,“叙故由,厮问候”,回想结义之日的誓言,对照当下的阴阳相隔,往日勇猛鲁莽的张飞也禁不住“心绪悠悠”。
相聚的时间总是显得异常短暂,“怎禁那滴滴铜壶,点点更筹”,梦中的会晤在天亮之前就要终结。而这一次告别只怕就是永别,张飞向刘备托付了自己的孩子,刘备“紧紧的相留”。这时,话题终于被引向最痛切之处——为关张二人报仇雪恨。“火速的驱军炫戈矛,驻马向长江雪浪流。活拿住糜芳共糜竺,阆州里张达槛车内囚。杵尖上挑定四颗头,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强如与俺一千小盏黄封头祭奠酒”,这一段话语血性勃发,声气壮阔,张飞、关羽不再停留于踌躇感伤或讶异悲痛,此时此刻,全部的情绪都凝结为对复仇的强烈渴望与呼唤,二人的心声痛快地倾泻而出,语气之激烈,意志之坚定,令人瞠目击节。尤其“杵尖上挑定四颗头,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一句,以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假想来传递他们对仇人的刻骨仇恨,正是壮志未酬、死不瞑目的最真切体现。在关张二人看来,严惩凶犯,大仇得报,“强如与俺一千小盏黄封头祭奠酒”,这一种嫉恶如仇、快意生死的情怀正符合千古名将的身份,铿锵有力的语音也在西蜀一梦中奏响了最强的音符。全剧收尾于此,在感伤之中展现英雄的血性与气节,为历史上关羽、张飞的不幸遇害补上了一段辞情壮阔、深沉感人的悼念篇章。
(袁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