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汉卿杂剧散曲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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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仙吕]一半儿 题情

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淹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一半儿]属仙吕宫,宜于表现“清新绵邈”的情感,句式为七、七、七、三、九,“一半儿……一半儿……”是它的定格。这套组曲前三支第四句中的“骂你个”“虽是我”和“薄设设”都是衬字。这支脍炙人口的组曲,《太平乐府》、《尧山堂外纪》和《北宫词纪外集》等著名的曲选,或选其全部,或选其前二。近人吴梅在其《顾曲麈谈·谈曲》中对其前二首评价甚高,誉为元人乐府中的佳作。它是以同一曲调,调各一韵,重复填写,描绘一对青年男女一见钟情、别后相思的爱情发展变化的过程,离之则独立为四,合之则融而为一,是散曲中一种常见的体式,人们把它叫做“重头”。

这组散曲写得大胆泼辣,略无顾忌,有审美情感的浓烈的一面,而无审美情感的隐秘的一面,这正是由曲贵显露、重机趣、要求本色当行、雅俗共赏的艺术特点所决定的,而明朱权竟以“观其词语,乃可上可下之才”(《太和正音谱》)加以贬抑,何良俊以“关之词激厉而少蕴借”(《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七)加以讥弹,都是用诗和词的审美标准来品评曲的,自然不是“笃论”。组曲的第一支小令写一个少年看到那个“俏冤家”时所激起的感情的微波。妙在第一二句一连用了“云鬟”、“雾鬓”和“堆鸦”三个形象的比喻,来赞美她的头发的茂密、松散和乌黑,是静态的美;而微微地露出“金莲”,以及挪动“金莲”时,那“绛纱”的裙儿发出簌簌的声响,是动态的美。从头部到足部,从静态到动态,都是那样的娇艳,那样的轻盈,那样的千娇百媚,怎么不教人陶醉,不教人“春心荡”呢?可他猛然想起那使人陶醉的玉人儿,不是路柳墙花,可以随便任人攀折的;而是深闺丽质,只能“发乎情止乎礼义”。于是在希望和失望、爱怜和懊恼交织的情感中,骂了一声“俏冤家”。可他又想到“冤家”乃是男女相互的爱称,他有什么资格可以这么渎犯别人呢?于是又自我解嘲地说:这不过是一半儿迤逗一半玩笑罢了。几句话,把一个“多情多绪”的少年,一刹那间的内心活动十分逼真地表现了出来,真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更妙是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此后他们之间是如何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千般绸缪,万种温柔,就可以在画面之外想象得之了。

第二支小令是从少女的角度来写少年的鲁莽行为。但鲁莽中有深情,痴呆中有慧根,令人爱既不可,恨又不忍,只好在半推半就中“遂却少年心,称了于飞愿”(关汉卿[新水令])。妙在作者设置了一个极其幽静的环境,碧纱笼着窗棂,周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给少年提供了求情寻欢的条件。主人公怀着负心的内疚,装出一副可怜相,要求与她亲热。只一个“跪”字,包含着多少恼人的往事,把他背着她在外攀柳折花、握雨携云的负心行为完全浓缩在里面。既呼应了上文的“骂”,又对比了下文的“嗔”,自然是几经锻炼得来的。试看一个是“要亲”,一个是“转身”;一个是假意,一个是真情。他越装得可怜,越显出忏悔的真诚;她越假装生气,越显出内心的甜蜜。这最后两句,恰好说明“嗔”是假,“回转身”来是假,是表面的,是做戏的,而接受他的“亲”,才是内心的,是真实的。“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把一个少女的内心世界裸露无遗,既有羞涩和矜持的一面,又有深情和大胆的一面。一个少女的半嗔半羞、半推半就的神态,活脱脱地浮现在我们的面前。写到这里,两人濒于破裂的感情,完全弥缝起来了,一切恩怨都涣然冰释了。然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别易会难,聚少离多,是生活旋流中常有的微波,是不足为怪的。

第三四支小令,正是写他们生活漩流中的微波。夜深了,人远了,女主人公怀着“才欢悦,早间别”的孤寂感,重新陷于痛苦之中,灯灭银台,烟消宝鼎,一幕幕的往事在心头闪过。没奈何,只得含着两行清泪走向冷清清的罗帏。“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西厢记》三本三折),自然感到“情兴懒”,“被儿单”了。这就把她在乍离乍别之后,不免要发出“等闲辜负,好天良夜”(关汉卿《侍香金童》)的感叹。于是在回忆和苦闷中,想起了“多情多绪”的“小冤家”,半真半假的私房话,怎么不逗得人魂牵梦萦,惹得人腰瘦带宽,怎么不教人烦烦恼恼、哀哀怨怨呢?这里的“小冤家”和上文的“俏冤家”,相映成趣,虽只一字之异,却是移易不得。无怪贯云石说关汉卿的散曲“造语妖娇”(《阳春白雪序》)了。

(羊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