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对于以抒情为主要艺术使命的韵文诗体来说,怅惘凄恻的离情别绪,自然是它们的重要题材,正如男欢女爱、伤春悲秋、羁旅之愁、风月之叹一样。在这类作品中,又可因时地角度不同而分作两种,其一是久别长离之后的深深怀想,另一则是描写话别饯行之际的两情依依,分手瞬间的骤然心紧。前者继承的是汉乐府游子思妇的传统,后者的佳篇可举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无题诗,柳永“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的[雨霖铃]词。关汉卿的这首[沉醉东风],正是属于后者的曲之佳构,是一首声情并茂的用散曲写就的“长亭送别”。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虽眼下近在咫尺,但即刻便要各分南北了。咫尺,所指自然是空间上的距离。而与之对仗的“霎时间”,则表示时间上的短暂。虽说月有阴晴圆缺,花亦有开谢盛衰,自然现象的变化本在人的意料之中,但这“霎时间”的“月缺花飞”,人何以堪!可见此处之“月缺花飞”并非眼中之景,实为心中之情:花好月圆,能有几时?首二句点出主题:饯别。次二句为读者勾勒了送行女子的神态:“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阁,同“搁”,眼眶中勉强噙住的泪珠儿,几乎要滚落到杯中去;眼中物与杯中物一样微颤,杯中物还无眼中物多。小令的后三句尤为生动传神。送行女子最终强忍泪水,吐出了临别赠言。但这短短数字的嘱咐却几番被哽咽之声打断,吐得多么艰难!
如果说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句,讴歌的是一种无声之别的话,那么关氏笔下,则是有声之别;柳词的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自然写尽了分别之伤感,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是也;但关氏笔下的“有声”,却较“无声”毫无逊色,且令人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关键在于,作品中女主人公的话语被处理成一断一续。“保重将息”与“好去者望前程万里”之中夹一句“痛煞煞叫人舍不得”的叙述。而“痛煞煞”又“舍不得”的,是送者,亦是行者。送别的场面正是这样,送行人“眼阁着别离泪”,而游子,又何尝不是透过晶莹的泪膜在凝望着恋人的泪眼呢?真所谓“搁泪眼望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也许正因为意识到“保重将息”过于缠绵而使对方不堪,送行女子这才提高嗓音补了一句勉励:好好去吧,愿君前程万里。她是有意把话转移到这唯一令人振奋的题目上来的。这是她的祝愿,亦是淡释离恨的唯一心理助剂。
全曲在送行女子的殷勤寄语中戛然而止。或许,她让情人跨马扬鞭,自己又在马背上加一巴掌,令其奋蹄而去?抑或是在语寄厚望之后,她干脆别转身去,径自先回了?好一个爽利的女子。好一幅爽利的饯行画面。好一首爽利的小曲。大凡有过同类经验的人都知道,离别不惧速就怕慢,只须一拖,便势必会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落寞,甚至有“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凄凉。拖沓于君无益,更何况夫君是去追赶前程的。也许正因这一点,这首小令获得了使柳永的[雨霖铃]“不能专美于前”(梁乙真《元明散曲小史》)的评价,因而成为关氏小令的代表作,受到各散曲选家的青睐。
(翁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