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民间信仰口袋书系列: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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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蛇精——爱恨两重天

翻开中国文化史,我们会惊异地发现,伏羲、女娲、盘古,这些在神话世界里被公认的始祖竟然都是人首蛇身的形象,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他们竟然都是蛇精!不用意外,在中国东南的一些民族中,蛇正是他们的始祖,广泛流传的蛇始祖传说便是渊源流淌的蛇信仰的温柔线索。然而,蛇又是先民的天敌,行动神出鬼没,形体游走如飞,带给初民无尽的恐惧与现实的威胁,于是,在崇拜与恐惧之间,蛇精信仰复杂交错,爱恨两重天。

想象中的始祖

◎成为图腾物的缘由

图腾(totem),意为“他的亲族”,在具体指向上主要有两个方面的涵义。一是对内,即对内部氏族而言,图腾是一个氏族想象中的始祖,是氏族的名字。二是对外,即对其他氏族而言,图腾是区分“我”与“非我”的标志,是一种名副其实的纹章。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作为图腾的对象要么属于动物界,要么属于植物界,而且尤以前者为多,非生命体则十分罕见。[32]若要梳理人类对蛇的信仰,当然得从蛇图腾说起。据不完全统计,美洲印第安人三百多个氏族中,以蛇为图腾的有十一个,大洋洲也有不少氏族以各种毒蛇为图腾。[33]古埃及、印度、日本和中国都有大量的以蛇为图腾的民族。古埃及的先民曾以蛇和鹰作为本族群的图腾物,蛇是北部埃及人的保护神,而鹰则为南部保护神,后来在战争中,南部战胜了北部,鹰便被尊为古埃及的唯一图腾,蛇的地位开始出现下滑。

以蛇为图腾物自然是和蛇自身的外形特征及生活习性有着密切的关系。蛇行动敏捷、无足而行,当它在草地间游走时,其从容与优雅犹如在空中飞行,因而蛇充满了神秘的气息;蛇的活动又似乎与气象、农业生产有着某种联系。俗话说:“燕子低飞蛇盘道,大雨不久就来到。”言语间传递的竟是蛇具有预兆雨水降临的神奇本领,这对于靠天吃饭的农耕社会,有着十分重要的农业价值。

此外,蛇的两大重要体态特征是促使其走进图腾崇拜的主要原因。

一是蛇蜕皮(一般两三个月蜕一次皮)的生理特征。蜕皮让人们将它与新生联系在一起,表达了原始初民对生命的关注与长生的渴望。叶舒宪、俞建章在《符号:语言与艺术》一书中指出:“蛇能蜕皮自新,使人联想到一切死而复生的东西,如太阳、月亮、生命树、生命海,于是,蛇有了‘生命’、‘不死’的意义。”民间流传的“不死的蛇”的故事表达的正是对蛇蜕皮从而焕发新生的理解:

在广东德庆一带,流传着《人会死的由来》的故事。传说在远古时代,人和自然万物十分和谐。庄稼成熟了,不需要人去收割,会主动来敲门;人和蛇也是好朋友,相互帮助。但是,人和蛇都有一个共同的担忧,就是终有一天会死去。他们关起门来商量怎么能长生不死。后来,蛇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蜕去老皮,生出新皮。他们开始实施这个方法。蛇选择了一块较为粗糙的地面,扭动身体,摩擦地面,虽然很痛,但蛇并不惧怕,一直坚持到蜕去老皮,获得新生。

但是,老太太躺在床上,痛苦地扭动,她觉得蜕皮实在辛苦。就在这时,成熟的稻谷来敲老太太的门,老太太又痛又烦,大声说:“今后你们不要自己来了,等着我去田里收割吧。”从此,稻谷们都不会再来敲门,人们都只能去地里收割庄稼了。最后,老太太无法承受蜕皮的痛苦,对蛇说:“蜕皮太疼,我宁肯老死也不蜕皮了。”

所以,人到老了就会死去,而蛇却会每两三个月,蜕一次皮,重获新生了。[34]

类似的故事还有流传于云南的《人蛇换皮》故事,安徽淮南一带的人、蛇、牛的生命咒语故事等等,这些民间故事在解释人会死,而蛇却可以通过换皮获取新生的同时,表达的正是蛇与生命的哲学命题。

二是与“性”有关,蛇具有旺盛的生殖能力,在外形上与男性的生殖器相似,也引发了上古人类对蛇的生殖崇拜。如前所述,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像”正是以蛇身的交缠象征男女交媾,可以说是由两条蛇直接完成了性行为。而且,“无论是欧洲的希腊,非洲的埃及,西非的原始民族,大洋洲的土著,北美的印第安人,乃至于西亚的希伯来人,都曾以蛇象征男根”。[35]在西方文明里,蛇是因为《圣经》而闻名于世的,尽管它的首次出场被贴上了邪恶的标签:

耶和华上帝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上帝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上帝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上帝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也就明亮了,你们便如上帝能知善恶。”于是女人见那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吃了。他们的眼睛就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裸体的,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做裙子。[36]

然而,蛇虽然狡猾,却更是聪慧的。它帮助人类打开了智慧的眼睛,从此,人类走上了世代繁衍的道路。在这里,蛇担任了人类性启蒙者的角色。赵国华从生殖崇拜的视角分析了《创世记》里蛇的隐喻,他认为蛇的作用象征了男根的作用,果的作用象征了女根作用。正是男根生殖作用的发现,使人类认识到了男女交媾与生殖的直接关系。[37]蛇后来在内涵上不再仅仅局限于男根的寓意,还扩展为性爱的象征、性爱中的女性。总之,由于蛇自身的体态外形等特征,使其与性、生殖文化有着紧密的关系。

与此同时,在原始社会,蛇又是人类生活中的敌人。《韩非子·五蠹》中记载,上古时代,人民稀少,禽兽众多;人民孱弱,禽兽虫蛇却十分凶猛。有巢氏帮助人们建立木巢,避开危险,所以,人们尊其为王。而在这些危险中,蛇又是与人类日常生活接触较多的一类,因此,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它,从虫也,从虫而长,象冤屈垂尾形。上古草聚患它,故相问:无它乎?凡它之属皆从它。蛇,它或从虫。”当“有蛇吗”成为人们日常交流的问候语时,人类对蛇的恐惧心理可见一斑。《太平广记》中记载了《蒋武射蛇》的故事,这里我们改成现代文:蒋武善射,一天听见有敲门声,他隔着门缝看见是一头大猩猩跨着一头白象。蒋武知道猩猩会说话,于是问它:“你为何与大象一起敲我的门?”猩猩说:“大象有难,知道我能说人话,所以背着我来找你。在这山南边二百余里的地方,有一个大岩穴,里面有一条巴蛇,长数百尺,大象经过时都被巴蛇吞吃了,已经有数百头大象遭此不幸。我们知道你善于射箭,希望你能用毒箭射杀巴蛇,除去此患,我们一定会报答你的。”大象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蒋武很感动,决定帮助它们。蒋武见到巴蛇,那蛇果然十分嚣张,蒋武一箭射中其眼睛,最后射死巴蛇。到蛇洞中,发现象牙与象骨堆积如山,大象们将这些都献给蒋武,并帮他背回家。

这则故事讲述的是在人蛇杂居的古代蛇所带给人类的威胁。此外,据说蛇又与水患有着微妙的关联。晋人干宝《搜神记》卷十二有这样一则故事:一个老妇人家贫孤苦,每次吃饭的时候都有一条头上有角的小蛇在床间,老妇人可怜小蛇,就将食物给小蛇吃。蛇长成一丈多长之后,吃掉了县令的骏马。县令非常愤怒,命令老妇人交出蛇,没有发现蛇,便杀了老妇人。之后,蛇用灵异之言告诫人们:“为何杀我母亲?我一定会为母亲报仇……”有天夜里,方圆四十里与县城一齐塌陷成为湖泊,只有老妇人的房屋仍在。

宋沈括《梦溪笔谈》中也记载了一则由蛇引发的洪水:“天圣中,近辅献龙卵,云得自大河。诏遣中人送润州金山寺。是岁大水,金山庐舍为水所漂没者数十间,人皆以为龙卵所致。”这里的龙卵显然就是蛇蛋。

对蛇的畏惧心理导致了一种宗教式崇拜的思想。蛇是神秘的、具有神力的,对农业生产、人类自身的再生产似乎都有着积极的意义,但蛇又是与危险并存的,在先民的野性思考里,要摆脱蛇的威胁,最好的方法便是敬畏它、供奉它,甚至视其为图腾物,以消解内心对蛇的恐怖感。于是,恐惧它却又崇拜它,纠缠在爱恨两重天间的原始初民们,走上了复杂、矛盾的崇蛇之路。

◎始祖崇拜

《搜神记》中有一篇《李寄斩蛇》的故事,名为斩蛇,却投射出将少女直接奉献给图腾物——“蛇”的野蛮的图腾婚的习俗:

东越闽中一带的山里,有一条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当地人都十分惧怕它,也常常有人被大蛇所害。当地官员用牛、羊等寻常祭品祭祀蛇王,但都没有效果。大蛇托梦,说要奉献十二三岁的童女给它,于是,每年八月朝祭的时候,都会送少女至蛇穴,结果这些少女都被蛇吞吃了。后来,有一个叫李寄的女孩,在作为祭品被送至蛇穴的时候,杀死蛇王,废除了这一陋习。[38]

刘守华先生指出:“为什么一定要用女孩子来祭蛇,显然正是越族人以蛇为图腾祖,名为给蛇王娶妇,实则为以人作牺牲献祭的更原始习俗的表现。在李寄斩蛇故事流行之前,应当是有肯定这一图腾婚的蛇郎故事生于民间的。”[39]这一类故事在民间故事类型研究AT分类法(国际通用的故事情节类型分析法)的范畴中,列属于神奇故事433型《蛇王子》。AT分类法将《蛇王子》分为433A、433B和433C三个亚型。由于这三类亚型故事主要是搜集至印欧,因而,涉及中国的相关故事很少。后来,丁乃通先生将中国的蛇郎故事收录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之中,并单列了一个亚型433D:蛇郎和两姐妹。这一类型的故事较为流行,但仍然不能囊括中国的蛇郎故事。刘守华先生根据中国民间流播的蛇郎故事的不同异文,又增列了两个亚型:433E、433F。其中,433F型为蛇氏族的始祖传说,是蛇郎故事中最为古老、原始的形态,是人类对自身最原初的想象之一。

在云南白族、怒族等崇蛇的民族中,蛇始祖的故事有着广泛的流播,《白族民间故事》里便记载了一则《三姑娘和蛇氏族》的故事,故事梗概为:三姑娘上山割茅草,嫁给了一条青蛇,她给蛇郎生下了两个儿子,两个兄弟又都有好几个儿子,有的说怒族话,有的说傈僳族话,还有的说别的民族的话,他们就叫蛇氏族。

在我国台湾嘉义深山的达邦和特富野两村的曹人中,也流传着一个蛇始祖的神话传说:

有一条雄性的蛇变为人形,去参加曹族的战祭,战祭庆典之后举行舞会,晚上,此蛇追求一女子,女子见其貌美,与之结婚,Tawununana族便是蛇的后代。[40]

罗香林先生指出,蛇始祖故事遗存的正是古越人的蛇图腾崇拜:“此与远古图腾社会之组织与信仰,有其承袭演进之关系。盖远古之图腾社会,每选择貌美女子贡献与图腾祖,为能使种人繁殖,而其贡献仪节即为以巫术形式献与图腾祖婚配。”[41]也就是说,433F型的蛇始祖故事投射的其实是古越人的蛇图腾崇拜,而故事中与蛇精成婚的女子,或许反映的是图腾崇拜的一个重要仪式:奉献少女与图腾祖婚配。

在台湾卑南族的蛇精故事中,也有类似的《蛇郎君》故事:

大南村有一位漂亮少女,很多头目的男孩向她求婚她都不接受,因为她爱上了一条蛇。后来蛇向少女的父母提亲,把少女娶回家去。蛇的家在深山的一个湖里,他们生了很多鸟、蛇等动物,于是世界上就有了各种禽兽。[42]

鲁凯村的《蛇郎君》故事更加具体、生动:

从前有一位头目的女儿叫玛嫩,爱上了一条百步蛇。别人看到的是一条蛇,她见到的却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王子,是从外地特地来向她求婚的。他俩决定结婚,男方送来聘礼。婚礼依照平时习俗举行。玛嫩嫁给高山上的蛇家。她看到自己进去的地方是一座宫殿,别人看到的却是一个湖。后来,人们在每年举行丰年祭之前,都要请祖先来尝一尝,我们的头目看到蛇尝过小米饭以后慢慢地回去了,便向大家宣布:“我们的祖先已经回来尝过小米饭了,现在可以举行丰年祭了。”[43]

上文两个故事中,蛇精与人类女子结合,一个是生出了世界万物,一个则成了“我们的祖先”,表达了以蛇为始祖的图腾崇拜。其中,在鲁凯村的故事里,蛇精既是图腾物——“蛇”本身,同时也是新娘眼中“年轻英俊”的王子;他们的家既是一般人眼中的蛇家——“湖”,又是新娘眼中的“宫殿”。这样的情节表面上看似矛盾,实则表达了人们对蛇图腾又怕又爱的复杂心理,并进一步渲染了蛇精故事的神秘感。

蛇精有着不同幻象的故事后来演变为433D型:两姐妹与蛇郎的故事。尽管在433D型中,蛇郎故事的重点并不在于表现蛇郎如何以神奇的手段获取爱情、婚姻,而是“以蛇之变形来象征人的境遇变幻,将蛇郎塑造成一个由贫贱走向富贵的男子,在他命运急剧转变的过程中,将两姐妹——实际上是两种女性的思想性格进行鲜明对比”[44]。但是,这类故事为我们从图腾婚演变的视角分析蛇精信仰提供了很好的思路。433F型到433D型的演化过程,也正是蛇始祖的形象从蛇形到人形的历史性转化,在这样的故事中,蛇精往往最初以蛇形出现,直到成婚前才会变幻成人形;又或者在大多数族人的眼中,它们仍然是蛇形的图腾物,只有在与其成婚的新娘眼中才是人形。

在河南一带流传着《二梅嫁蛇郎》的故事,故事梗概为:伏牛山里有一个村庄叫王家庄,庄里住着一个人叫王进。王进有两个闺女,大闺女叫大叶,二闺女叫二梅。大叶很懒,什么也不干;二梅心灵手巧,喜欢干活。这年春天,王进病重,让大叶到后花园采朵牡丹作药,大叶正要摘花,却看到一条大蛇盘在花下,头抬起来,足有半人高,瞪着眼,张着嘴,气势汹汹。大叶吓坏了,把这事儿告诉了二梅。二梅说:“难道因为有蛇害怕,就不给爹爹治病吗?”于是,二梅跑去后花园摘花。

可是,二梅没有看见蛇,却看到了一个眉目清秀、面皮粉白的英俊公子。从此以后,只要大叶来到花园,见到的就是一条大蛇,二梅见到的就是英俊公子。后来,蛇郎托蜜蜂来做媒,与二梅成亲……[45]

在433D型的蛇郎故事中,蛇郎尽管是蛇精的异类身份,但是与人类的婚姻幸福美满,民间对此类故事的叙述充满了温情与渴望。这一情感延续了人类对蛇始祖的图腾崇拜,被美化的蛇精其实正是人类对祖先的想象。

事实上,跳过蛇精故事,走进中国神话史,蛇是直接参与人类繁衍的始祖本身,与人类的生殖行为有着最为直接的关联。闻一多先生对此早有详尽考证,他以诸多文献记载中对伏羲女娲“人首蛇身”外形特征的描写为文本依据,以五梁祠画像等考古实物中的“人首蛇身交尾像”为实证,指出:“《山海经》等书里凡讲到左右有首,或前后有首,或一身二首的生物时,实有雄雌交配状态之误解或曲解。”在此基础上,更推断“在半人半兽型的人首蛇身神以前,必有一个全兽型的蛇神阶段”[46]。始祖本为蛇身的神话反映的正是蛇与人类生殖、繁衍割不开的神秘关联,是人类对自身最原始的想象,这些想象流淌在民间的蛇精故事中,故事的演化折射了对蛇始祖的图腾崇拜,以及民间蛇精信仰的仪式变迁。

欺淫害民成恶魔

◎蛇郎淫人妻女

蛇与性似乎从一开始便如影随形。在蛇信仰的祭祀仪式中,蛇巫与蛇和谐相戏,包含了大量的原始性爱的信息。刘锡诚先生在载《与蛇共舞》一文中描述了一件男女合体玉雕神像的出土文物:

男女裸体,背向而立,被一条长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男性头部方圆,平顶而无发,面部两眼尾部上翘,两耳长大……女性披肩发,往后下垂至肩部,随垂发有两道梳棱,前额发势整齐,面部匀称光洁丰润,小嘴、凸乳,下腹部呈倒三角形……蛇的三角形头部贴于男性胸部。以男性胸部为起点,蛇身向后方缠绕,围绕着女性腰部和男性腰部返回……最后,蛇尾紧贴于男性的小腿骨前部。蛇长94厘米。蛇的头部有两只菱形的蛇眼,性情温顺,显非毒蛇。男女两人面部表情平静,整个雕塑表现出人蛇处在和谐之中。[47]

他认为,这件藏品应该是红山文化早期原始部落族群所崇拜的神物,且应是当地某部落的生殖女神,为五六千年之前制作的生殖神。神像中,男性、女性与蛇和谐共处,呈现出人类对性爱的坦然与享受。此刻的蛇仍然属于较为独立的个体,它在男女性爱的过程中发挥的是连接二者的引导作用。它不同于《圣经·创世记》中的邪恶形象,但在性启蒙与生殖指引上却起到了相似的积极意义。

汉代画像中,伏羲、女娲的“人首蛇身交尾像”已然将那条独立于外的蛇幻化成男性、女性身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升格为人类始祖的化身,并继而演变为人与蛇始祖的图腾婚。然而,随着人类对自身身份的观照与不断的认识,蛇的神性身份在蛇精故事中逐渐淡化,这是民间蛇信仰日益削弱的必然结果。但是,在蛇精故事神性地位逐渐下滑的过程中,民间尤其是南方地区的崇蛇心理及其相关习俗仍然有迹可循。在江苏太仓一带搜集的蛇精故事里,吴地人的崇蛇民风融汇于其中: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当时北边番邦作乱,北方的大族都逃到我们南方来避难。有个当官的北边人,逃到我们南方来,他最讨厌南方多蛇。而我们这里,一开春,便到处是蛇,甚至家宅的梁上,房间里的床上,有时都会盘一条家蛇在那里。而这个北方官员见到了,吓煞了,就见一条,打死一条。每天总要给他打死五六条蛇,结果就出了桩怪事。

这个北方官员有个女儿,已经十六七岁了,还未许婆家。谁知她的肚皮自从五月以后,日大一日。合府上下,对这件事都在私底下议论。终于老爷夫人也察觉了,就盘问女儿。只是女儿没勿出个原由,闷了头只管哭。

夫人把丫头叫来盘问,小丫头跪在地板上讲,小姐没得情人,不过,这几个月来,小姐内房,在半夜过后,总有一种声音,牙床弄得咯吱响,有时还听到小姐像哭又像在笑。明早来小丫头到小姐内房看看,小姐总是睡得很好,也看勿出有啥人来过,没有见到过一点男人的东西。问小姐,小姐说,是我做了个梦。每到半夜里,在我迷迷糊糊当口,像有样东西,压在我身上,使我浑身无力,之后不知是啥东西,弄得我浑身肉痒透了,痒得我筋疲力尽,后来啥也勿知道,一忽直困到大天亮。但是,近几个月来,小姐每天早晨总要更换内衣,换下来的内衣,闻闻总有股腥气。

老夫人听了,就请了老中医来把脉。老中医一搭脉,就说恭喜老夫人,原来小姐怀孕了。问小姐究竟怎么回事儿,小姐也说不知道。正在这时,床顶上跌落一条乌青梢蛇来,足有七八尺长,臂膀粗。但见它在床板上翻了个身,昂起蛇头,对小姐点了三点,就往床底下一钻不见了。家里人到处捉蛇,都找不到蛇的影子。当天夜里,小姐睡在了夫人的房间,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但是,丫头的房里出事儿了。到了半夜,小丫头感到面孔同耳畔像有样东西在瘙痒,她就睡梦里伸手去一抓,抓到一样臂膀粗的东西,冰冰凉,精滑滑,圆滚滚,软绵绵的东西。只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讲:小丫头别怕,也别要动,我乃是蛇郎君,此处原是我的洞府,去年给这位北边来的老爷霸占,造了房屋不算,还要灭我亲族,所以我要叫这位老爷出丑一番,如果他还霸占不搬,必然后患无穷。说完枕边的蛇身不见了。

小丫头把这事儿告诉了老爷、夫人,于是决定搬家。但就在搬家的前一天夜里,小姐生下了一条肉蛇。[48]

这是20世纪80年代初在太仓东部采录的名为《蛇胎》的蛇精故事。这则故事带有鲜明的崇蛇文化,讲述了南方与北方对蛇的不同的情感态度,说明了吴地人崇尚家蛇的传统民俗。宜兴地区有祭祀家蛇的风俗,其具体的祭祀节点一般为元宵节、二月二、清明节、七月十七、中秋节、重阳节、冬至、除夕,其中,重阳节被认为是家蛇的生日。这些仪式又叫“请蛮家”或“斋蛮家”。在祭祀家蛇的日子里,人们要用米粉做成盘绕的蛇,或做成人首蛇身的形象,放入笼屉中蒸,这就是米粉蛇,蛇的周围还要放很多象征蛇蛋的小米粉团子,祭祀仪式包含了当地传统的生殖崇拜的蛇文化。过去在宜兴的城隍庙里,供奉的蛮家菩萨就是一条盘绕的蛇,蛇头在中央,向上昂起。苏州的蛇王庙里,供奉着蛇将军的塑像。相传农历四月十二日是蛇王生日。这一天,有很多人前来进香求符。据说,最早的进香人多为以捕蛙为生者,因为捕蛙是从蛇口中夺食,因此,捕蛙人前来进香,以求蛇王的原谅。后来的进香者,包括了各行业的人们,他们相信求到的符箓贴在窗户上,可以避蛇害。[49]

这则故事表达了南北方在蛇信仰上的矛盾冲突,南方民众以民间故事的形式传播其崇蛇信仰,并以蛇精复仇的情节警告北方外来者,不要用杀戮的极端方式去伤害南方的蛇信仰。但是,故事的叙事者更多将矛盾的焦点投放在蛇精复仇的信仰警告意义之中,从而忽略了对女性(官员小姐)被蛇精奸淫所带来的恐惧与羞辱的关注,也未对蛇精的恶劣行为进行必要的道德谴责,这是民间叙事中经常发生的“伦理悬置”现象。故事对此的回避自然是出于对信仰的维护以及突出叙事重点的目的,然而,我们仍然可以透过民间蛇信仰,看到蛇精形象发生的重大转变:蛇精以非婚姻的性行为奸淫仇人女儿,以性侵犯作为复仇的极端方式,给人们带来的必然是一种有着强烈威胁的恐惧。威胁与信仰并存,恐惧与崇拜同生,这应该是民间崇蛇习俗的重要特征。甚至,随着人类对自身、对自然的更多了解与认识,恐惧越来越成为蛇精故事中的一大关键词。

《搜神后记》中有一篇《女嫁蛇》的故事,宋人收录进《太平广记》,改题为《太元士人》。这则故事也表现出了不同于此前传统的基于原始信仰与习俗的图腾婚:

晋太元中,士人有嫁女子近村者。至时,夫家遣人来迎,女家好发遣,又令女弟送之。既至,重门累阁,拟于王侯。廊柱下有灯火,一婢子严庄直守。后房帷帐甚美。至夜,女抱乳母涕泣,而口不得言。乳母密于帐中以手潜摸之,则是蛇,如数围柱,缠其女,从足至头。乳母惊走出。柱下守灯婢子,悉是小蛇,灯火是蛇眼。[50]

故事中的新娘及周围人群在婚前并不知晓新郎的蛇精身份,因此,蛇家虽然犹如王侯宅邸,但新娘及知情者(乳母)仍然对其异类身份充满了恐惧,人蛇之间的婚姻由曾经的神婚降格为兽婚。对此,有学者认为:“当这一变革式的转化发生时,人类也就迈进了一个新的世界,完成了从神界剥离后的第二个阶段——从自然界中将自己剥离出来,动物成了异己而非可以联姻的神者。”[51]

《白蛇传文化集萃·异文卷》中收录了七篇“白蛇前传”的蛇精故事,无一例外,蛇精变幻成的新郎,引发了人类的恐惧之情。

《白蛇前传》的故事梗概为:

张天师家南边有一座山,山坳里住着一个蛇精变幻成的小伙子。小伙子托媒婆说合张天师的妹妹为妻。天师妈妈让张天师去小伙子家里访一访,看看小伙子怎么样。天师回来,觉得小伙子很好,于是,张天师的妹妹就嫁了过去。

婚后第二天,天师妹妹回门,拉着妈妈使劲儿地哭:“哥哥替我做的这门亲事不对,好像这个人不是人,是蛇,混身呀冰凉,行房混身搞得不好过。”天师被他妈妈打了一顿。天师把蛇精请到家里,拿照妖镜一看,发现真的是一条大白蟒。天师追着蛇精,把它砍到钟里头,贴上符,压住了。[52]

“白蛇前传”的蛇精故事一般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蛇精直接以人形诱骗姑娘与其成婚;二是蛇精身份一般是在新婚行房时被新娘发现;三是蛇精的结局一般都是被“得道者”镇压;四是与蛇精成婚的姑娘产下小白蛇,即为后来《白蛇传》中的白娘子。这是蛇精作祟淫人妻女而遭到镇压的故事类型。在这一类型的故事中,蛇精信仰已然消失,人们在害怕蛇精对自身产生威胁的时候,幻想“得道者”可以帮助人类制服蛇精,因此,蛇精不仅不再神圣,其结局还充满了悲剧色彩。

《太平广记》中还记载了几篇唐代蛇郎色诱已婚女子的故事。《薛重》是讲薛妻被蛇郎诱惑,其夫发现后斩杀了蛇精;《王真妻》是讲美丽的王妻被蛇幻化成的少年戏诱,与之共寝。王真发现后,蛇化回原形遁逃,王妻也神奇地变为蛇,俱入华山。明朝冯梦龙《情史》中有一篇《白蛇精》,讲述的是震泽龙王的部下——白蛇精变幻为“白皙少年,身着素练,衣甚鲜洁”,与姿容甚美的小奚妻相狎。携手入帷时,被其丈夫发现,见男子竟“半身皆是蛇鳞”,立即以砖掷击,少年化为白气一道,逃走了。

梳理蛇精(蛇郎)故事的演变,基本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最初的时候,与蛇精成婚是重要的祭祀仪式,人们不仅欣然接受,并且认为正是这样的结合才繁衍了氏族后代,蛇精是最尊贵的始祖;接下来,蛇精虽然不再是单纯的始祖想象,但却是理想的婚姻对象:外形英俊、家财丰厚。因此,只有最善良的姑娘才有资格嫁给蛇精。这一阶段的蛇精故事,表达的重点往往在于两姐妹(二女)对理想郎君的争抢;在前两个阶段中,蛇精均是美好的形象,到了第三个阶段,蛇精形象发生了本质的转变。它们要么以人形骗取人类的婚姻,要么以性侵犯来实现家族复仇。虽然外形仍然变幻为英俊的模样,但行为却充满了恐怖的色彩。在这一阶段,首次出现了女性在与蛇精同房时感觉到不适,从性行为的和谐与否上彻底否定了人与蛇精婚姻的可行性。因此,即使在吴越人的崇蛇习俗的影响下,蛇精故事依然带有鲜明的恐怖色彩,这一特点必然同时体现在蛇信仰的仪式表达上,即传统的图腾婚式的祭祀仪式逐渐消亡,人们对家蛇的信仰更多集中在不打杀、进香等方式之中,而与蛇精的性关系或婚姻关系,则被定位为邪恶、恐怖等消极形态。

◎蛇女以性取命

人类对蛇的形象定位其实与对性的定位相一致。蔡春华认为:“当性处于被人类顶礼膜拜的阶段时,蛇的身份往往也就是神蛇,一旦性在文明体制的框架之下被隔离出来,除了在生殖的意义上的被确认,此外就被当作丑恶的异己之物给予强制性的抑制与排斥,蛇也就随之成了淫邪的象征。”[53]正是在这样的蛇性之淫的观念下,蛇精故事,无论是蛇郎还是蛇女,都充满了性恐怖与劝诫的警告意味。淫人妻女的蛇郎故事其实是对女性的性告诫,这里的蛇郎作为异类,是陌生的、不明身份的男性的化身,其最终目的仍然落脚于对女性的性约束,从而通过制造性恐怖,实现压制女性欲望的封建伦理道德规范。这种性约束,不仅施加于女性,同时也付诸于男性。蛇女故事的核心文化符号便是以性取命的美女蛇,美女蛇是指幻化成美女的蛇精,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将之引申为像蛇一般狠毒的美女。因此,“美女”与“蛇”的结合投射的是女性与蛇之间所共同具有的诱惑与危险。尤其是佛教传入中国之后,蛇在佛教世界里所被赋予的淫荡的内涵,特别是《大藏经》里直接将淫荡的性别定位为女性的佛教文化,进一步强化了女性、蛇、淫荡三者之间的紧密关联。蛇女故事最初是以性警告与家庭伦理规范为叙事的基本原则。

前文讲到的《李黄》故事中,蛇女幻化成美丽孀妇,以美色诱惑李黄,结局是李黄惨烈死亡,令人心惊。狰狞的叙事渲染着美女蛇的性恐怖,故事的警告意味十分浓重。李黄是有妇之夫,他与蛇女的关系是不容于家庭伦理道德的婚外性行为,蛇女作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的身份隐含着危险。唐代是一个思想观念较为开放的朝代,蛇女故事所带有的鲜明的警示教育意义是告诫士家男子不要沉迷于性欲,身份不明的性关系带来的或许是一场丧失性命的灾难。

宋话本《西湖三塔记》中的美女蛇同样也是色诱男性,继而取其性命的恐怖蛇精。现将故事梗概附录于此:

宋孝宗淳熙年间,临安府涌金门一个姓奚的统制官,其子希宣赞,清明节时,去西湖游玩,遇见迷路女孩儿卯奴,便带她回家。之后,卯奴的婆婆来奚家接卯奴回去,并邀请希宣赞去她家中,以便感谢。于是,在卯奴家中,希宣赞见到了卯奴的母亲,一个着白的美丽妇人,希宣赞十分喜欢。谁知,酒至三杯,有下人来报:“娘娘,今日新人到此,可换旧人?”妇人道:“也是。快安排来与宣赞作按酒。”只见两个力士捉一个后生,去了巾带,解开头发,缚在将军柱上,面前一个银盆,一把尖刀。霎时间把刀破开肚皮,取出心肝,呈上娘娘。惊得宣赞魂不附体。娘娘斟热酒,把心肝请宣赞吃。宣赞只推不饮,娘娘、婆婆都吃了。娘娘道:“难得宣赞救小女一命,我今丈夫又无,情愿将身嫁与宣赞。”

于是,宣赞在她家中住了半月有余,面黄肌瘦。宣赞正欲回家,只见一人来禀报:“娘娘,今日有新人到了,可换旧人?”娘娘请那人共坐饮酒,交取宣赞心肝。是卯奴救了宣赞。一年后,又快到清明,那婆婆捉了宣赞又去她家中住了月余,想回家,但娘娘一定要取其心肝。卯奴再次救了宣赞。最后,希宣赞的叔叔奚真人镇压了白蛇、乌鸦、獭三精。[54]

与唐传奇不同的是,《西湖三塔记》中的希宣赞与蛇精同住半月余,表现出的伤害只是“面黄肌瘦”,但是,该故事的恐怖之处在于,蛇精在获取新人之后,便会当场剖取旧人心肝食用,毫无情感眷恋。这一细节给希宣赞带来的恐惧是极具冲击力的,同时,也更加凸显了蛇女与男性合欢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淫欲,强化了蛇女的淫荡本性。

此外,唐传奇与宋话本中的蛇女均为孀妇身份,值得玩味。蛇女的首次出场为何要假托孤孀呢?我们知道,传统社会对女性,尤其是未婚女性有太多的道德伦理的约束,未婚姑娘不可能主动向男性示爱。因此,作为试图以色诱人的蛇女,一个有着性经验的孀妇形象显然更为合适,同时也符合人们对蛇所具有的性暗示的文化定位。这一孀妇身份在后来的《白蛇传》中得以沿用,白娘子正是一个孀居的寡妇,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身份,才使得后来情节的发展成为可能。

恐怖的情节是为了更好地渲染警示的说教目的。在江苏太仓搜集的蛇精故事中,有一则《蛇美人》,故事开篇就点明了其劝诫意义:“在我们年轻辰光,老年人总要教训我们的,做人要学得循规蹈矩,决不可油腔滑调,看见漂亮女人就吃豆腐。你骨头轻,她要你命。”

在前清同治年间,本地有一位少爷,姓钱,父亲叫钱百万,家当很大,是太仓有名的大族。可是这位少爷好色成性,只要见到标致女人,就像小狗闻到肉馒团,死盯勿放,非要弄到嘴勿可……

忽晓得有一日,这位花花太岁看到渔船上有个姑娘十分标致,就上船与她搭讪头。这位渔家姑娘虽不搭理她,但是眼睛却不时瞟着他。这位好色少爷给她的眼波弄得神魂颠倒,认为大家都中意,就上前把她抱入船舱做起好事来了。

使他感到吃惊的是,怎么这渔姑是浑身冰凉,舌尖却又十分烫人,身子又像蛇一般柔软,给她绞缠着的身子却一点不能动弹,直到把他身上的元气吸完,方始松开。

这次钱公子像得了场瘟病,拖着两腿回到家中。一回家就倒在床上,面色灰白,气息嘘嘘,四肢冰凉。钱百万见儿子如此,马上请医方脉。老中医一搭脉就讲:贵公子已经元气耗尽,到了油干灯草尽的地步了,鄙人无回春仙丹,另请高明吧。

到了半夜三更,陪在儿子身边的钱百万夫妻只听得房门外有娇滴滴的声音在呼钱公子的名字,钱百万夫妇开了房门对外看看,并不见一个人影,等到关了房门坐定,却又听得门外有个女子在呼钱公子的名字。这悠悠啭啭的声音听起来真叫人毛骨发酥。这时,只见床上的钱公子答应了一声,就两脚一挺,翘辫子了(死了)。

从此以后,附近一些喜欢偷婆娘的汉子,总会被一个漂亮女子迷住,结果就像钱公子一样,半夜里一命呜呼。

后来龙虎山上四十八代的张天师经过本地,说这里常年来不修风教,以致引来了一条蛇精。她变成一个美人专门吸男子元气。

乡里人请天师施法,天师讲,这是天数,只要你们风教正,蛇精就会跑掉的。做人不能贪恋美色,若有这个邪念,就会碰到美女蛇,被她吃去灵魂的。

所以,从此以后,乡人一代代相传这美女蛇的故事,告诫年轻人决不可贪色。“色如一把刀,起手命不饶;色如一条蛇,被她缠住命难逃!”[55]

显然,在这则故事中,警告年轻人不要贪恋美色的教育意义是最主要的叙事目的,而非惩戒引诱男子的蛇精。正如张天师所言:“只要你们风教正,蛇精就会跑掉的。”因此,它更多强调的是不明身份的美女带有的危险性,故事的结尾处甚至还直接点明“色如一条蛇”,表达的正是民间将色视为蛇的潜在话语的隐喻。民间文学作为老百姓口耳相传、表达日常生活的重要的民间叙事,在传统社会中很大程度上是民众获取知识、聆听教育的主要途径。蛇女故事传递的正是蛇性之淫荡、贪欲的本性,以及对家庭伦理道德的规范等民间性教育的文化内涵。

但是,在蛇女故事中还有一个不同的类型,它们虽为蛇类,但并未试图去伤害人类,甚至努力地去融进人类生活。然而,由于人类对蛇的恐惧心理,最终仍然是以悲剧结尾。宋人洪迈《夷坚志》中载有《孙知县妻》,故事情节大概为:在丹阳县外,士人孙知县,娶同邑女子为妻。孙妻颜色绝艳,不论寒暑,均喜欢穿着素色衣衫,犹如画中美人。但是,每次沐浴之时,一定是重重帷帐,不许任何人靠近。问她缘故,只是笑而不答。十年如是。有一天,孙知县喝醉了酒,偷窥其妻沐浴,却见浴盆中堆盘着一条大蛇,转盼可怖。孙知县很害怕,赶紧到书房休息,不敢回房。他的妻子也有所感觉,跟他说:“你不必疑心,回房休息,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孙知县虽然恐惧,但不知道怎么推辞,便又同床而眠,和好如初。但孙心中一直疑虑,如负芒刺,辗转无眠,终是怏怏成疾,不到一年就病亡了。

蛇妻与人类生活十年,丝毫没有伤人之意。但是,当人类发现其异类身份时,却因内心恐惧而导致死亡。这则故事告诉我们,蛇女即使不吸取男人元气,不伤害其身,其异类身份所带来的恐惧也可以致人丧命。故事从身份的源头宣告了人与蛇类婚姻关系的不可行,彻底否定了崇蛇民俗中曾经有过的人蛇婚配的传统祭祀仪式。

完美蛇精白素贞

◎蛇女华丽转身

蛇精故事一路走来,蛇郎由最初尊贵的始祖身份降格为奸淫他人妻女的恶魔,其结局大多是被杀死或者被神器镇压,永世不得翻身;而蛇女故事则从一开始便被扣上了性恐怖的道德警告的帽子。然而,现实中男性性欲、婚姻需求紧迫,蛇女日益得到美化,最终塑造了一个完美蛇精“白素贞”。蛇郎和蛇女截然不同的发展命运投射的其实是男权话语对民间叙事的强烈干预,正是在男性对完美妻子的幻想中,蛇女白素贞一步一步走向人的世界。

明末冯梦龙拟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以下简称“冯本”)被视为“流传于世的最早一篇完整的《白蛇传》”[56]。“冯本”首次赋予蛇女“白娘子”的美名,并就此开启了完美蛇精的漫长打造过程。其间,清乾隆三年(1738年)黄图珌戏曲本《雷峰塔》、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方成培戏曲本《雷峰塔传奇》,以及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田汉京剧本《金钵记》、《白蛇传》等作为白蛇传说演变史中最具代表性的文本,共同承担了蛇女“白素贞”的形象转型、发展、变化、定位的重要使命。

三次寻夫:“只为一诺终身,终不改”

唐宋时期的白蛇传说中,蛇女与男性的关系只是一段露水姻缘,叙事强化更多的是蛇女的性欲与残暴,以期突出对世俗男子的性警告。然而,“冯本”中,白娘子与许宣初次相遇便一见倾心,在许宣前来白家取伞之时,白娘子主动提出愿与许宣结为夫妻的想法:

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烦小乙官人寻一个媒证,与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对,却不是好。

这里的白娘子虽为蛇精,走的却是人间世俗的婚姻程序:媒证。中国传统文化向来对婚姻程序有着严格的要求,其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建立婚姻关系的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白娘子与许宣一见钟情,但她并没有像之前的蛇女那般直接留下男子同宿共寝,而是希望通过世俗认可的“媒证”与许宣正式结为秦晋之好。这表明了蛇女希望进入人类世界的决心,这一决心具体表现在其“三次寻夫”的执著之中。

这三次寻夫分别是苏州寻夫、镇江寻夫、金山寺寻夫。先是许宣因“盗银”事件被发配至苏州,白娘子与小青来到苏州,两人在苏州选定吉日,备下喜宴,拜堂成亲;之后,许宣又因“宝巾”事件被发配至镇江,白娘子再次追随,并在镇江渡口码头租赁房子,开了生药铺营生;最后是许宣去金山寺未归,白娘子乘船来到金山寺寻夫,并发展为后来的经典母题“水漫金山”。

三次寻夫是白蛇传说的核心情节,是串联江南三地——杭州、苏州、镇江的重要线索,更是细致铺陈蛇女“白娘子”渴望融进人类婚姻生活的坚定态度。如果说之前的蛇女故事不能见容于传统社会的重要原因便在于其脱离婚姻的伦理轨道,那么,明清白蛇传说中蛇女对婚姻的追寻,使其在民间获取了更多的认可。

千里盗仙草:“三生恩爱,何必太惊人?”

如果说三次寻夫表达的是白娘子对“情”的看重,那么千里盗仙草则更多呈现了蛇女重“义”的一面。

端午节时,许宣劝白娘子饮下雄黄酒,雄黄酒是专克“五毒”的药品,因此,白娘子饮下酒后坐卧难安,回房休息。许宣掀开帘帐,看到的竟是一条大白蛇,惊死过去。白娘子醒来后,哭道:

我与你是天缘宿世分,便醉里现原身,现原身也,三生恩爱,何必太惊人?

显然,在白娘子的心目中,无论是蛇类还是人类,只要有真情,身份不应该成为婚姻的障碍。这是蛇精首次表明对待爱情、婚姻的态度,这样的态度似乎又回到了蛇始祖型的蛇精故事中人类与蛇精和谐相处的婚姻关系。于是,为了挽救许宣的生命,白娘子擦干眼泪,果断决定:

[旦]青儿,我别无计策,只得前往嵩山南极仙翁处,求他的九死还魂仙草到来,这便官人才有生路。

[贴]如此甚好。我想南极仙翁道行非常,况有白鹤童儿甚是厉害,娘娘此去,如何便能得此仙草?

白娘子千辛万苦,终得仙草,救回许宣之后,不由感慨道:

担忧,为你消瘦,心中自尤,不惮冲锋冒险求。

由此可见,白娘子在明知盗仙草危险重重的境况之下,仍然选择勇敢前去。一是源于许宣丧命是受她惊吓,二来更是出于对爱情、婚姻的维护与坚守。这是对蛇精故事的沿承与发展。在此,蛇精现形带给人类的恐惧不仅没有改变,甚至更为严重:许宣惊死过去。但是,白蛇传说并未就此打住,反而重点刻画蛇女如何重情重义,勇盗仙草,拯救丈夫的生命。这就进一步淡化了蛇精之欲念的本质,强化了蛇精对人类情感生活的追求。

水漫金山寺:“拆散人家夫妻,天理何在?”

许宣前去金山寺进香,法海告知其白娘子的蛇精身份,许宣因恐惧而不敢面对,于是,白娘子和小青二人前来索夫。白娘子控诉法海“拆散人家夫妻,天理何在”,法海则指责白娘子“既知天理,为何在人间害人”。此段对话在民间曲艺《白娘子哭诉》的唱词中有更为细致的描绘:

我白素贞好悲伤,闻听此言气断肠,我有情来他有意,结为夫妻理应当。夫妻恩爱很和睦,相敬如宾笑声扬……

因此,面对法海的指责,白娘子义正词严:

[旦]我敬夫如天,何曾害他?你明明煽惑人心,使我夫妻离散。

索夫不得,白娘子一怒而致使水漫金山:

[旦]与我把这水势大作,漫过金山,只救俺官人便了。

在田汉京剧本《白蛇传》第十二场“水斗”中,白素贞唱道:

仗、仗、仗法力高,仗、仗、仗法力高,夫、夫、夫、夫妻们卖药度辰宵。却、却、却、却谁知法海他来到,教、教、教、教官人雄黄在酒内交。俺、俺、俺、俺也曾到蓬莱盗仙草,却、却、却、却为何听信那谗言诬告,将、将、将、将一个红粉妻轻易相抛!多、多、多、多管是老秃驴他妒恨我恩爱好,这、这、这、这冤仇似海怎能消!

白娘子的唱词为其水漫金山作了维护爱情、婚姻的最好注解。“敬夫如天”正是传统社会对妻子的伦理要求,身为蛇女的白娘子对家庭伦理的严格遵守,使其一步一步升华为世人同情、怜爱,最终欣然接受的人妻形象,甚至,当白娘子为爱而水漫金山之时,在她因此而受到惩罚之时,民众的情感天平彻底倾斜到蛇女的身上,文本中的悲剧角色在人们的情感世界中获得了认可。于是,在民间流传的异文中,出现了不同于水漫金山强硬的战斗场面,而是一场声泪俱下的“泪漫金山寺”:

白娘娘和小青青来到金山寺大门外,依着小青青的性子,就要冲上山去,和法海拼命。但是,白娘娘一向温和善良,轻易不肯动刀动枪,拦住小青青,恳求法海出来答话……

可是,无论白娘娘怎么求法海放人,法海都不搭理,甚至还主动出手攻打白娘娘,白娘娘一边继续哀求,一边被迫还手。

就在这个时候,金山周围,大江南北,天上地下,人山人海,只看见里一层,外一层,高一层,低一层,人头攒攒,都争着看法海欺负白娘娘。看呀看,齐声呐喊:都骂法海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呀看,都为白娘娘心地善良,忍辱负重的美德所感动。齐声痛苦,泪如雨下,一滴一滴的同情之泪,流满大地。地下有人哭,天上也有人哭。天上什么人哭呀?菩萨……眼看着,泪流满地,泪水越来越猛,积水愈来愈高,泪水漫过码头,泪水漫过山坡,泪水漫过围墙,霎时间,一片汪洋,偌大的一座金山只露出一个宝塔尖了。[57]

泪漫金山寺的异文表达了民众对白娘子的同情,其蛇精的身份在被日益美化的过程中悄然淡化,爱情与婚姻被视作至高无上的“天理”,放置在了白蛇传说民间叙事的最高层面。

生子得第:“儿呵,你那知做娘的吃许多苦楚?”

白娘子产下儿子许士麟,满月之日,法海捧钵前来收服,白蛇被镇压于雷峰塔下。十六年后,许士麟高中状元,请旨塔前祭母,从而上演了一出催人泪下的母子重逢。“生子得第”是传统中国社会里家庭的至高荣耀。白娘子作为蛇精不仅诞下了人子,其子还通过科举受到了国家认可,应该说,这反映了民众对白娘子这一蛇精形象的彻底认同。但是,这一演变经历了民间叙事与文人叙事的抗衡、融合的过程。

清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戏曲家黄图珌依据“冯本”将白蛇传说改编为戏曲本《雷峰塔》(以下简称“黄本”),“黄本”《自序》中云:“方脱稿,伶人即坚请以搬演之。遂有好事者,续白娘生子得第一节,落戏场之窠臼,悦观听之耳目,盛行吴、越,直达燕、赵。嗟乎!戏场非状元不团圆,世之常情,偶一效而为之,我亦未能免俗,独于此剧断不可者维何?白娘,蛇妖也,而入衣冠之列,将置己身于何地耶?”此段论说清晰传达了文人叙事的“黄本”对白蛇作为异类不能跻身于人类的坚定态度,也由此可以得知,子嗣传承在传统文化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礼记》之《昏义第四十四》中明确界定了婚姻繁衍后代的基本内涵:“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代际传承是传统婚姻的基本目的,是凌驾于夫妻情感之上的民间价值底线,因此,是否允许白蛇生下人子,才是真正表达民间对其认可程度的重要指标。如果说蛇女“白娘子”走进婚姻,并坚定地守护婚姻,这是其区别于此前蛇女的重要特征,同时也是人类对她的情感态度,那么,生子得第则为白娘子进入人类生活轨迹跨出了关键性的步伐。这一重要的情节在方成培《雷峰塔传奇》中得以沿用,并最终定格为白蛇传说的核心母题之一。

大爱为民:“保和堂免费为贫苦人民治病”

如果说明清时期的白蛇传说在美化白娘子的过程中关注的焦点是家庭层面的妻子角色,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爱家、爱夫的贤妻形象,那么,《金钵记》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为白娘子增添了一个“大爱”的品性:为民治病的美德。在《金钵记》第十一场“疗疫”中,田汉根据当时的抗日背景,增加了日本人在镇江放毒害民、白娘子免费为民众治病的情节:

老人:鬼子真是可恶。幸亏镇江有福,于今出了一位名医,又肯施药给穷苦人。真是大家得救了。

妇人:听说这位名医还是一位年轻女医生。

男人:对。听说就是新保和堂药店的少奶奶。

老人:难得她有本事又有好心,我们都去烦她瞧瞧吧。[58]

“田本”中,保和堂柜台上有“贫苦病人不收药费”的字样,而白娘子虽一脸倦容,仍坚持为贫苦病人治病。这样的细节为蛇女白素贞洇染了善良、正义的美德,使其真正超脱个人一己私爱,展现出中华女性的传统美德,从而进一步淡化其蛇精身份。尽管这一情节在后来的改本中因为太具时代特色而未能延续,但是,白娘子善良为民的美好品性在之后的影视、口传中,以不同的形式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至此,蛇女“白娘子”经由明清时期的演化,20世纪中期的定型,逐渐被塑造成一个全心全意照顾家庭、敬夫如天、生子得第、善良为民的完美女性。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白娘子努力做“人”的过程中,许宣作为其最亲近的亲人,在得知其蛇精身份之后的恐惧、犹豫,继而请求法师镇压等行为,也投射了人类对蛇精的惧怕、嫌恶,以及对人与异类婚姻关系的排斥,在这一点上,白蛇传说与此前的蛇精故事较为一致。此外,人们对白娘子的认可其实是建立在蛇精“人化”的基础之上的,因此,民众接受的与其说是一个蛇精,不如说是一个集美丽、善良、财富、生子于一身的完美女性。

◎彻底做“人”

白蛇传说演变史的重要线索之一便是随着白蛇形象的美化,人们对白蛇一步一步认可的过程。然而,蛇女形象的美化带来的并不是人们对蛇精身份的接纳,反而是在叙事中展开对其异类身份的消解,因此,白蛇传说的演化史也可以说是白娘子努力做人的历史。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提倡科学、反对迷信的“五四”精神的影响下,在崇尚自由、爱情的抗争话语的感召下,出现了一批极具现实风格的白蛇传说的改本,代表性的作品有谢颂羔的小说《雷峰塔的传说》、秋翁的小说《新白蛇传》、卫聚贤与陈白尘合著的话剧《雷峰塔》,以及包天笑的小说《新白蛇传》。这些改本最显著的特征便是去掉了白蛇、青蛇的蛇精身份,将之统统改为人类。

谢颂羔的中篇小说《雷峰塔的传说》又名《白娘娘》,有着鲜明的宣扬“德先生”、“赛先生”的科学意识。其核心情节为:白娘娘本为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性,她心地善良、重情重义,渴望美好的爱情,因此不畏惧人言,希望再嫁,并由自己选取再婚对象。只因得罪了色鬼和尚(小说中并未点名法号),从而被诬陷为蛇精。作者借白娘娘之口,控诉蛇变人的荒诞性:“做人要有点常识,人是不会变成蛇的,蛇也不会变成人的。一个不良的人,我们可以称之为蛇,或是骂他一声畜生,但是人还是人,蛇还是蛇。”

这样一段表述在肯定白娘娘的“人性”,表达人们对其喜爱、同情之时,也流露出人类对蛇精身份的厌恶,认为“不良的人”便是犹如蛇一般的畜生。尽管这类强化科学意识、忽略文学想象与虚构的现实化的改本遭到了诸多的批评,但是,在今天的口传异文中,我们仍然会看到“白蛇非蛇”的故事:

白素珍的父亲是一个朝廷有名的武将,后来被奸臣诬陷,被圣上下旨杀掉嘞。白素珍由此成了一个孤儿,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她武艺高强,时刻总想为父亲报仇。

这一天,白素珍从一座山脚下走过去,冒里冒失地从山上传来一阵棒子响,从山上冲出一大帮手拿棍棒的强盗,就拦住她的去路。

白素珍抬头一望,为首的大王也是个青年女子,青衣青袍。白素珍心想:这位大王落草为寇,一定有什么缘故。

这个小青朝山下一望,啊,天下人总说我美哎,这个女子比我更美呢!我倒不如捉过来,做我的丫鬟,这倒是桩好事。

小青就跟白素珍说:“你今咯子打得过我,我就放你走,打不过我,你就别想走。”

白素珍说:“这样子吧,我伲在三合之内定胜负,哪个赢呃就做小姐,哪个输掉就做丫鬟。”

小青输掉了,二人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是以姐妹相称。原来小青父亲也是一个武官,被奸臣所害,她也想报仇,占山为王,招兵买马。

这一天子,从山下走过一个卖药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人长得蛮漂亮的,他就是许仙。

小青说:“小姐啊,山下有一个年轻卖药的,人漂亮嘞,我伲下去把他抢上山,做你的丈夫,倒是个美事。”

白素珍一听,一笑,头一点,等于就是同意嘞。

小青嘞,就立即下山,把许仙拦路抢劫得来,强迫他跟白素珍结婚,许仙望见白娘子人生得漂亮,也就同意嘞。

许仙就说:“当今奸臣当道,有一个叫法海的家伙,陷害忠良,现坐守在镇江金山寺,他已经被当朝皇帝赐为和尚,但还妄想超度成佛嘞。”

小青和白娘子一听,正是她伲要报仇的人,她伲就悄悄潜入镇江,开了一片大药店,许仙做老板,搜集枪支马匹。在一天夜里,一下子就攻破了金山寺,打死了法海,报了冤仇。[59]

这则故事搜集于1987年,流传区域为江苏盐城大丰一带。传统的白蛇传说中最震撼人心的爱情线索,在这则故事里被放逐于文本之外。故事中的白素珍、小青均乃忠臣之后,而法海则成了陷害忠臣的奸人。故事的核心主题是“报仇”,忠臣最后集聚民间力量杀死奸臣,为父报仇。从故事对白蛇、青蛇身份的人化想象,可以发现民间叙事与文人叙事的不谋而合,或者民间叙事深受文人叙事的影响。“五四”以来20世纪的中国文学深受现实主义文学理念的影响,除此之外,在镇江还搜集到了异文《白娘子进香》。白娘子的身份为:“镇江城里有条巷子叫白莲巷,白莲巷里住了一家人家也姓白,人称白员外……白员外有个千金,叫白素贞,长得像朵白茶花,文文雅雅、素素净净的,谁见了谁欢喜。”在浙江湖州一带流传的白蛇传说中,有这样的异文:白素贞是杭州白总兵的女儿,因生肖属蛇,总兵戏呼她为白蛇儿。小青与白素贞同岁,是白素贞的贴身侍女,总兵戏呼她是青蛇儿。

在这几个异文中,白娘子与小青的身份均为人类,因为一些误会或者诬陷才被误认为是蛇精。民间将传奇的蛇精故事改写为人类故事,一方面表达了人们对法海的否定,如果说法海镇压白蛇的理论基础正是源于“人妖不能共处”的逻辑,那么,白素贞并非蛇类而是人类的身份则彻底否定了法海拆散他人婚姻的正义性;另一方面,白素贞与小青均为人类,则充分反映了人们对蛇精,尤其是人与蛇精婚姻的排斥。

走进蛇王节

◎蛇王祭

在福建省南平市有一个叫樟湖镇的地方,每年农历七月初七“七夕节”,当地人不是讲述牛郎织女的传说,不是开展问天乞巧的民俗,而是进行大规模的游活蛇祭巨蛇的蛇王节活动。

樟湖镇有一座始建于明代,重修于清代的蛇王庙——“连公庙”,又称“福庆堂”。庙内正殿端坐着三尊黑面神像,当地人称他们为连公爷。三座神像均身穿龙袍,俨然是古代帝王的装扮,并分别外着红色、黄色、花色三件披袍,一个眼睛朝上看天,一个眼睛朝下看地,还有一个则向前平看,他们的双脚都踩着怪兽,十分威武。据当地老人介绍,这三位连公爷是蛇王三兄弟,关于连公爷的来历,据1997年蛇王节的主持人之一陈学铭介绍:相传,蛇王姓连,原是一条大蟒蛇,得道于古田再见岑,显灵于樟湖镇,某年,樟湖地区曾发生过一场大霍乱,死了很多人,后派人去古田再见岑乞取“圣火”,祈求连公救助生灵于水火之中。一天,蟒蛇出现于天空,口吐火焰,驱除了瘟疫,全村百姓得救,故立庙供奉为神,每年七月初七,举行蛇王节,以示纪念。[60]还有更为详细的传说异文,樟湖镇王商书、陈学炳讲述到:相传永乐十三年十月十四日夜,赵天师收服白马精路过樟湖,连公现出原形——一条大蟒蛇在地上打滚,赵欲斩蛇,民众喊叫:“连公青龙,善!善!”于是,赵天师罢手未斩连公。[61]当地人为表示对蟒蛇精的尊敬,都称呼其为“连公爷”或者“连公菩萨”。

蛇王节,又称蛇王祭,活动时间为每年农历七月初七,地点即为樟湖镇。这一祭祀活动早在明代便有了明确的记载,明代文学家、福建长乐县人谢肇浙在《长溪琐语》中云:“水口以上有地名朱船坂(即今樟湖坂),有蛇王庙,庙内有蛇数百,夏秋之间赛神一次。蛇之大者或缠人腰,或缠人头,出赛。”这表明,最晚在明代时,樟湖镇蛇王祭的游蛇赛蛇活动便已十分盛行。该仪式在1966年至1976年的十年间一度中断,1976年至1977年,正月祭灯活动开始复苏,20世纪90年代以后,当地的人们又筹备重新开始举办蛇王祭。根据何彬于1996年至1998年连续三年参加樟湖镇蛇王祭活动的资料显示,蛇王节的活动程序主要包括以下几个基本内容:

1.出行:清晨,老老少少的男子们集结在连公庙、抬轿、领旗、拿蛇,各就各位。铳响为号,由旗幡、神像轿、蛇王轿、各轿前面的鼓乐队、手把活蛇的众人等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列从连公庙出发,向镇里走去。

2.迎神:镇上家家户户都提前守候在门前、路旁,妇女们手持一把点燃的香和大量的鞭炮,迎接神像和活蛇队伍到来。

3.换香:连公师傅、符、注、郑三将军等数座神像和当年最大的活蛇乘坐的彩轿来到各家门前时,妇女们燃放鞭炮并走近行进中的神像,虔诚地拜数拜之后向走在神轿两旁、手执大把香火的男子交换三支香。每一座彩轿经过各户门口时,人们都重复进行燃炮、拜、换香者一系列动作。然后,妇女们把交换得来的香,分别插在自家的大门、院内、厨房灶头、正房祖先照片前的香炉等处。

4.游蛇:耍弄活蛇的队伍由数十至上百名男子组成,年龄由十岁左右到四五十岁。他们大多上身只穿背心,袒露臂膀,也有人裸露上身。每人手里各握有一条大小不等的活蛇,边走边舞动手臂将蛇盘绕在自己的胸颈背腕。观看的人们不断地燃放鞭炮,整个队伍在震耳欲聋的鞭炮鸣响声和浓烈的火药烟雾中缓缓行进,直至走遍镇子每一条街巷。

5.放生:下午三四点钟,蛇神队列走遍整个镇子的大街小巷后,人们又恭恭敬敬地把神像送驾归庙。然后数名男子抬着装有大小活蛇的笼子乘船到闽江水面,燃烛点香后把蛇一条一条地投放到水里。整个游蛇神活动基本结束。[62]

◎蛇信仰

《说文解字》云:“东南越,蛇种。”樟湖镇所隶属的南平地区,在周朝时已属于七闵疆域;秦代属闵中郡地;在之后的汉代、五代时期均属闽越地区,因此,闽越的崇蛇文化在南平地区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樟湖镇的蛇王节也正是在此文化背景之下形成并发展至今。但是,缘何当地人如此推崇蛇王呢?蛇王祭中的仪式细节或许可以告诉我们更多蛇王信仰与民众日常生活的密切关联。何彬在调查樟湖镇蛇王节时,将关注的视线投放在了蛇王祭与稻作习俗中的祈年祭与祈雨行为。

与热闹的蛇王祭队伍相比,站立在宅院门前等候队伍来临的妇女们往往不会得到观看蛇王祭活动的人们的关注。她们似乎不在祭祀活动之中,然而,当蛇王祭的神舆经过她们家门前时,妇女们则会走向前去,递给神舆旁的男子三支香,再换取他手中的三支香,然后直接回到各自家中,将换来的三支香分别插放在大门、厨房灶头、祖先像前。这一“迎神”、“换香”仪式充满了神圣性,而将香插放在门前、灶头和祖先像前的举动,则充分表明了蛇王祭仪式与宅神信仰的密切关联。正如何彬所言:“香火迎到,并分别插在意味着生活空间入口的大门即门神所在处、每日不可或缺的饭食要地的厨房灶头即灶君所在处,以及各户的祖先神位之前。来自蛇神的香火与供奉门神、灶君神、祖先的香火同放一处,表明蛇神的功能和威力可与门神、灶君神、祖先同论。”

以蛇为护宅之神的蛇信仰,在江南一带也普遍存在。杭州郊区以蛇为祖先,见到家中有蛇出现则认为是祖先回家了;江苏很多区域如苏州太仓一带、盐城一带都有着家蛇是宝、护佑全家的传统说法,若是见到家中有蛇,不但不能伤害它,而且还认为这是守护神。由此可见,在南方多蛇区域,蛇信仰其实是与宅神信仰相连的。

在樟湖镇蛇王祭活动中,有两条信息指向蛇王与水神的关联。一是刻有“水路平安”四字的碑刻。清代同治六年,运盐工捐资修缮福庆堂以祈求平安,连公古庙的残碑上便刻有“水路平安”的字样,这一残碑标识了蛇王具有水神的功能。还有一条信息体现在蛇王祭仪式“放生”之中。蛇王祭活动的最后一项为“放生”,即将捉来的蛇放回闽江。蛇是从山上捉来的,但不放归山林,反而放入闽江,这表明蛇王祭仪式还具有祈求水神、确保农作丰收的稻作文化功能。

福建及江南一带以水稻种植为主,最怕缺水。姜彬先生在《稻作文化与江南民俗》一书中,详细探讨了江南崇蛇民俗与稻作文化的关系。在白蛇传说中,白娘子手挥军旗,命令水族水漫金山,其蛇精与水族之主的身份叠合,也正说明了江南一带蛇与水神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