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嫂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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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5年第12期

栏目:文学中国

罗伟章,1967年生于四川宣汉,现居成都。出版有《妻子与情人》等长篇小说,近两年在《青年文学》《小说界》《当代》《长城》《天涯》《芙蓉》等二十余家刊物发表长篇和中篇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本刊曾转载过他的《我们的成长》。

我从城里回来的那天,映山红把一座山开得亮堂堂的,五月的阻光也好得没法说。可我大嫂却在这一天走了。我先去的是二哥家,今年轮到父亲跟二哥住。父亲一个人在屋里,正在扫地。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我站在门口喊他,他将左手握成拳头,反过去顶住腰部,再把腰像折尺一样慢慢打开,然后才看见是我。他说幺儿呢,你回来了?我说爸,我回来了。我进屋放下行李包,包很轻,不过就是给父亲买的一瓶酒,给大嫂买的一袋冰糖,但父亲还是过来帮忙。在他的心目中,我还是母亲去世的时候那么弱小,而母亲去世已经三十年了。

他把行李包从我肩上取下来,才以埋怨的口气说,夏至呀,你为啥不早一天回来嘛。

我这次回来,并没事先通知,也不是什么节假日,我以为早一天晚一天是无所谓的。

父亲说,你大嫂今儿个走了!

那时候我正给父亲递烟,烟抽出来一半,就落到了地&——在我们那里,这个“走”字含义丰富——我说大嫂她……“去哪里了?

去广东了。

唔……大嫂去广东干什么?她是去找清明吗?

父亲说不是,她是去挣钱。父亲说你要是早一天回来,就能送送她了。

大哥呢?

在家里。你大哥很焦心,你去看看他吧。

我把烟盒扔到傍壁的小桌上,叫父亲自己拿,随后我就出了门。

大哥家在岩畔底下,有半里路程,下一坡松林,再下一坡竹林,我就看见大哥了。他穿着一件孔孔眼眼的背心,把门敞开着,屁股对着门外摇筛子。腾起的麦壳和尘土,把他整个人裹住了,也把门封住了。听见狗叫,大哥转过头,在烟尘中又惊又喜地笑了一下,立即将筛子放进地上的簸箕里,搭了根条凳出来。外面坐,他说,屋里乌烟瘴气的。

大嫂走了?

天不亮就下了河。大哥低了头说,现在多时到了县城,说不定都坐上火车了。

大嫂这一辈子,从没出过清溪河流域。我们住的那匹山,名叫老君山,是川东北一座巍峨的大山。山下就是清溪河,流程很短,上游是普光镇,下游是宣汉县城,总共不过六七十公里。

大嫂只在河上坐过汽划子,连汽车也没坐过。

她去广东,没先跟谁联系?

没有呢,大哥说,她直接去佛山找胡贵,胡贵肯定要收她。

胡贵是河对面杨侯山的人,二十年前就把家甩了,据说现在成了大老板,在佛山搞建筑。

我说大哥你今年多大年纪啦?

三月间就满五十了。

大嫂比你还长三岁呀!

大哥听出我在责备他,紧着脖子咳肺里的痰。他很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时常胸闷。他去检查过几次,没有结核病,可就是呼吸不上来,痰也咳不上来,咳的时候空空空的,把脊梁都咳弯了。每次去检查前,大哥都说,要是结核病就好了,晚期最好,我就用不着医治,自己绑块石头在身上,跳进清溪河喂鱼,也免得家里花钱办丧事。其实他合不得死,他跟大嫂的关系很好。大嫂叫陈美,大哥人前人后都把她叫美,叫得有盐有味。他也没资格死,他小儿子清华去年九月才进高中一年级。

我说大哥,你不出门也就算了,我知道你身体吃不消,不能出门,但你也不该让大嫂出门,她那么大年纪,又贫血,还搞建筑呢……我给她带了包冰糖回来,哪晓得她走了。

大哥的眼圈红了。他的眼睛本来就红,是被麦芒扎的,现在像要浸出血来。

不出门……大哥艰难地说,清华要用钱,不出门咋行?不是她出门,就是我出门,反正要走一个。

每当说到钱,我就总是无地自容。我跟大哥的年龄差距很大,母亲去世的时候,大哥十八岁,我才四岁。九年后大哥结了婚,因他身体不好,家里全靠父亲和大嫂撑持,后来父亲年迈体衰了,就靠大嫂一个人了(二哥脾气古怪,是靠不住的),在饭也吃不饱的年代,我能够念完大学,没有大嫂是不可想像的。每次回家,我即使没钱买更多的礼物,但给父亲和大嫂的却少不了。可是一点菲薄的礼物能起什么作用呢?大嫂需要的是钱,她小儿子清华在县中读书,书学费贵得吓人,她还想让清华读大学呢,她把丈夫的弟弟供成了大学生,总不能不让自己的儿子读大学,何况清华的成绩那么好。我知道大嫂最需要的是钱,但我没有钱给她。大学毕业后,我先在一所学校教书。后来去了一家报社,没干两年,我又从报社辞职,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在城市里混着,连自己的嘴巴也糊不拢。

大哥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为我解围,说要不是清明,家里就不会这么紧了。

清明是他们的大儿子。

我说清明最近有消息没有?

又是大半年没信儿了,大哥说,让他死在外面算了!

大哥的嘴角滚动着两条蚯蚓似的曲线,那是两条无奈的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