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被大哥惯坏了的。大哥在农村算晚婚,头胎生了个儿子。他就当成金宝贝,生怕儿子吃了亏。下点毛毛雨,只要他没时间把儿子背到两里外的村小,就不让儿子上学,他说下这么大的雨,上啥学呢!言毕把儿子装进背篼。带他一道上山,他割草,锄地,儿子就捉蝴蝶,或者捡石头打树上的鸟。大哥跟大嫂后来吵架的时间很少,但那几年吵得多,都是为清明的事。大嫂没什么文化,但她懂一句古语,叫耕读为本。她说在农村,能读书的就一定要读书,不能读书的就把田种好。话虽如此,其实她心里明白,在我们那样的大山区,种田只不过是吊命,唯一可靠的出路是把书读好。清明不去上学,她就拿使牛棍打,棍子还没落到身上,清明就扯破了嗓子嚎,大哥听到哭声,必然迅速冲过来,一把将清明搂在怀里,龇牙咧嘴地朝着大嫂发狠。清明见有人保他,就哭得更加理直气壮,逃学也更加顺理成章,每次考试语文数学都得鸭蛋。那时候清华还没念书,大嫂把清华夺进怀里,对大哥说,你毁了一个,可不能毁两个,清华将来上学,由我看管,你要是再插手,我们各走各的路!
自从嫁过来,大嫂没说过这么决绝的话,大哥果然不敢再娇惯清华了。
在大嫂的心目中,有一道遥远的光,而大哥的心里没有这道光。大哥只能看到眼下的生活。
清明村小毕业,就去普光镇中学念书。镇中学是住校的,脱离了母亲的视线,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课本发下来,最多一个月,不是撕烂了,就是弄丢了。老师知道他成不了器,对此基本上不过问,他不进教室听讲,照样不过问,这样,清明把学校当成了客栈,与镇上的公子哥儿去开设在镇政府底楼的游艺室打台球,或者去清溪河钓鱼。一群人今天这一派,明天那一派,彼此结交又彼此仇视。结交的时候,去镇里最好的酒楼赊账吃喝,末了就进那酒楼的包厢里看录像,玩游戏机,仇视的时候就打群架,打别人也被别人打,从而练就了一身好力气。
那些日子,大嫂赶场,常常被酒楼老板拦住。酒楼老板是个花枝招展娇娇小小的年轻女人,全镇人都知道她叫倩儿,也知道她是跟镇上某位领导睡觉,才拉来那么多吃公款的食客,也才敢于大张旗鼓地放学生进去看录像打游戏,因此对她又鄙夷又畏惧。倩儿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认出大嫂是清明的母亲,她摇摇曳曳地走到戏楼底下(现在那里已无人演戏,每到赶场天,坝子里就拥挤着卖山货的乡里人),走到大嫂跟前,居高临下又和颜悦色地说,你家清明又欠我一百多了。大嫂本来是蹲在自己背篼跟前的,那背篼里装着土豆或者谷糠,这时候站起来,跟倩儿一般高地站着。倩儿那么白,那么好看,像是从戏楼上走下来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大嫂的脸色黄不拉唧,散发着山风和太阳的苦味,头发虽然在出门前特意梳理过,还系了两根辫子,这时候却显得灰暗又凌乱。大嫂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被那个庞大的数字堵住了,她还被周围好奇的目光堵住了。倩儿说,你倒是发个话,啥时候还我啊?大嫂这才说,二场,二场我还你。倩儿走了,大嫂又蹲下去,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直到有买主走到她面前了,她才醒悟,自己是来卖货的。卖了这点货,才能买盐回去,或者买农药回去。这么一惊醒,她才恢复了一些活力。
普光镇两天一个场,回到家,大嫂就马不停蹄地把谷子从仓里撮出来,去当门的石碾里碾成米,把谷糠筛掉,碎米筛掉,第二场背到街上去卖。她要卖一百多斤米才能抵儿子欠下的债。老君山的土地瘦,收成薄,种出的粮食仅够吃而已。大嫂做着这些事情,心里充满恐惧。
由于大哥干不了重活,那一百多斤米,到时候也是大嫂背到街上去卖的。
大哥种下了苦果,由大嫂来吃,但她已经不再跟大哥吵架了。有一回大嫂对我说,清明成今天这样,我这个当妈的有责任,我当时不该由着你大哥。
大嫂每次去把钱还给倩儿的时候,都向她交代:以后不要让清明来赊账了。倩儿当时是答应的,可过不了多久,她又到戏楼底下找到了大嫂。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在大嫂的眼里,却比毒蛇还让她害怕。她不等倩儿靠近,双腿就情不自禁地弹了起来,直打哆嗦。当倩儿又说出一个惊人的数字,大嫂到底忍不住了:我不是叫你不让他赊吗,你自己要赊,你去找他,我不管!倩儿翘着嘴角说,你咋这么不讲道理呢,消费前他也没说赊账,我怎么知道昵?再说那么多人一起来,我开始也不知道是谁买单啦。倩儿看到有那么多乡里人带着欣羡和敬畏的目光望着自己,就禁不住滋长了一点儿骄横(平时,她的骄横只在骨子里,皮面上却总是温柔和气的),话也越说越难听了,她说你这人咋这么不要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