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饮食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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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求精

地球上那么多国家,有那么多的食物,算也算不完。大致上,我们只可分为两大类:东方的和西方的,也等于是吃米饭的和吃面包的。

“你喜欢哪一种,中菜或西餐?”

这个问题,已不是问题,你在哪里出生,吃惯了什么,就喜欢什么,没得争拗,也不需要争拗。

就算中菜千变万化,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有不同的菜肴,但不管你是多么爱吃中菜的西方人,连续五顿之后,总想锯块牛扒,吃片面包。同样的,我们在法国旅行,尽管生蚝多么鲜美,黑松菌鹅肝酱多么珍贵,吃得几天之后总会想:“有一碗白米饭多好!”

我们不能以自己的口味,来贬低别人的饮食文化,只要不是太过穷困的地方,都能找到美食。而懂得怎么去发掘与享受这些异国的特色,才是作为一个国际人的基础。拼命找本国食物的人,不习惯任何其他味觉的人,都是一些可怜的人。他们不适合旅行,只能在自己的国土终老。

人有能力改变生涯,但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我很庆幸长于东方,在科技或思想自由度上也许赶不上欧美,但是对于味觉,自感比西方人丰富得多。

当然,我不会因为中国人吃尽熊掌或猴子脑而感到骄傲,但在最基本的饮食文化方面,东方的确比西方高出许多。

举一个例子,我们所谓的三菜一汤,就没有吃个沙律、切块牛扒那么单调。

法国也有十几道菜的大餐,但总是一样吃完再吃下一样,不像东方人把不同的菜肴摆在眼前任选喜恶那么自由自在。圆桌上进食,也比在长桌上只能和左右及对面人交谈来得融洽。

说到海鲜,我们祖先发明的清蒸,是最能保持原汁原味的烹调法。西方人只懂得烧、煮和煎炸,很少看他们蒸出鱼虾蟹来。

至于肉类和蔬菜,生炒这个方法在近年来才被西方发现,stir fried这字眼从前没见过。我们的铁锅,广东人称之为“镬”,他们的字典中没有这个器具,后来才以洋音wok安上去的,根本还谈不到研究南方人的“镬气”,北方人的“火候”。

炖,西方人说成双煮(double boiled),鲜为用之。所以他们的汤,除了consume之外,很少是清澈的。

拥有这些技巧之后,有时看西方的烹调节目,未免不同意他们的煮法。像煎一块鱼,还要用支汤匙慢慢翻转,未上桌已经不热。又凡遇到海鲜,一定要挤大量的柠檬汁辟腥等等,就看不惯了。

但东方人自以为饮食文化悠久和高深,就不接触西方食材,眼光也太过狭小。最普通的奶酪芝士,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这是多么大的一种损失!学会了吃芝士,你就会打开另一个味觉的世界,享之不尽。喜欢他们的鱼子酱、面包和红酒,又是另外的世界。

看不起西方饮食的人,是近视的。这也和他们不旅行有关,没吃过人家好的东西,怎知他们多么会享受?

据调查,香港的食肆之中,结业得最快的是西餐店,这与接触得少有极大的关系。以为他们只会锯扒,只会烟熏鲑鱼,只会烤羊鞍,来来去去,都是做这些给客人吃,当然要执笠了。

中国人的毛病出在学会而不求精。一代又一代的饮食文化流传了下来,但从没有什么大突破。“文化大革命”那段时间,来了一个断层,后来又因广东菜的卖贵货而普及,本身的基础,已开始动摇。

模仿西餐时,又只得一个外形,没有神髓。远的不说,近邻越南煮的河粉,汤底是多么地重要!有一家店也卖河粉,问我意见,我试了觉得不行,建议他们向墨尔本的“勇记”学习,但怎么也听不进去。这家店的收入还是不错,如果能学到“勇记”的一半,就能以河粉一味著名,更上一层楼了。

我对日本人的坏处多方抨击,但对他们在饮食上精益求精的精神倒是十分赞同。像一碗拉面,三四十年前只是酱油加味精的汤底,到现在百花齐放,影响到外国的行业,这也是从中国的汤面开始研究出来的。

西方和东方的烹调,结合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错在两方面的基本功都掌握得不好,又不研究和采纳人家成功的经验,结果怎么搞,都是四不像,fusion变成confusion了。

一般的茶餐厅,也是做得最好吃那家生意最好。要开一家最好的,在食材上也非得不惜工本不可。香港的日本料理,连最基本的日本米也不肯用,只以什么“樱城”牌的美国米代替,怎么高级也高级不来。米饭一碗,成本才多少,怎么不去想一想?

掌握了蒸、炖和煮、炒的技巧,加入西方人熟悉的食材,在外国开餐厅绝对行,就算炒一两种小菜给友人吃,也是乐事。别以为我们的虾生猛,地中海里面头都黑掉的虾比我们游水的肥美得多,用青瓜、冬菜和粉丝来半煎煮,一定好吃。欧洲人吃牛扒,也会用许多酱料来烧烤,再加上牛骨髓,更是精细。我们用韩国腌制牛肉的方法生炒,再以蒜茸爆香骨髓,西方人也会欣赏。戏法人人会变,求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