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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八佾第三

【3.1】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疏】

楚王问鼎小大轻重,王孙满对曰:“在德不在鼎……德之休明,虽小必重;其奸回昏乱,虽大必轻。”(《史记·楚世家》)善答,尤善知机。夫子亦见季氏僭越而言,何今人之不知礼、不知机、无勇、无谋也。

【钞】

“引颈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不顾身家、不顾后果直言而谏,并不是孔子给后人的教训。孔子教人们要有善恶、有立场,同时“知以出之”。

孔子在这一章说的话,其实已经很露骨、很直接了。但是,孔子当时是鲁国国老,该讲,他讲出来也不会招祸的。对于不同身份、地位的我们,应该要用不同的智慧,来表达正义。

【3.2】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疏】

人依礼乐,社会能和。礼乐导仁,友以辅仁。虽曰“人而不仁,如礼、乐何”,然抚今追昔,叹乎礼坏乐崩,虽有仁心,难启仁德。圣人之教,有不可知之高明也。

【钞】

最高明的思想与境界,是无法以文字叙述出来的。即使用文字,也会是许多比喻的文字,或是像诗的文章,来表达一些感受与意象。音乐也是最好的工具。可惜我们现在连平铺直叙的文字道理都没读、不懂,就更难谈到比喻性、诗歌性的文字表达了。

如果说要补足今日社会浅薄,那么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思想是重要的。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不能仅止于上课、节日追思、电视节目制作,以国家而言,成立“礼部”、“乐部”是最应该做的事情。

人才呢?

胡林翼说得好:“天下事,患不思耳,何患不可为;天下才,患不求耳,何患世无人。”为什么历史上一有明君出,人才就辈出?不是没人才,就看当政者有没有远见、胸襟与气魄。

【3.3】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疏】

礼之本在诚、在真、在有。不能中道,俭戚得其真诚可久,奢易外求难长。政治、管理、规矩皆以此为衡。

【钞】

真正的功夫与学问,不在道理圆融,而在有步骤与方法。真正的智慧,不在“经”,而在“权”。真正的学习,不在“黑白”,而在“灰阶”。所以《中庸》教我们要“审问”、“慎思”、“明辨”。有了灰阶,才知道如何“笃行”。我们不可能听了道理就马上像圣人一样,做到圆圆融融,因此,要抓重点。不能中道而行的时候,你抓哪一边?

人,一定要有立场。做事,一定要选边。这就是智慧的开始。

【3.4】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疏】

此章之解自古众说纷纭,殊无定论。《易·乾卦·用九》:“见群龙无首,吉。”自古亦难有服人之说。窃以为,此正夫子为政最终理想。

试观《易·乾卦·彖传》之文:“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何以:群龙无首“吉”?因“大明终始,六位时成”,“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何以言之?六位者,自下而上、自始至终,各居其位、各安其位、各行其时,则上下和睦、周旋有礼,不须治而自治矣。此正“各正性命”之谓,自下而上,各正其位、各行其位,此所以“君子不出其位”之深意。

何以至此?则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大学》),在“为政以德,居其所而众星共之”(【2.1】)。此所谓王道之治,异乎夷狄霸道之治。霸道之治,以力为重。所谓君者,力至大者也。君无力则乱矣。此章所谓“霸道之有君,不如王道之各正性命也”。

于今之势,全然王道未至其时,须有君,须有圣君,然须戮力德治、德化、德教,方能长治久安。

【钞】

这一章,从来就没有一个说法让我信服过。就像《易经·乾卦·用九》说的:“见群龙无首,吉。”我以前总不知道为什么,也总得不到让我服气的说法。这一次来来回回倒孔子的思想,认为孔子这一章表达的,正是“见群龙无首,吉”的最高政治理想。

在这一个政治理想上,老子也是一样,希望每个人都能回归朴素,于是不需要治理,自自然然就和谐。孔子是强调政治与教育上的引导,让人民归于朴素、归于和谐。在这一点上,孔子提出方法,老子就松散些,重心在个人的体悟跟运用了。

无论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还是在孔子时,要完全归于“王道之治”是不现实的,而是需要有圣君带领国家。虽然如此,能够在现实政治之下,孔子的理想与方法应用得越多,国家与社会就越稳固。当今中国社会有许多人忧虑道德沦丧、人心沉沦等,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从民国以来的断层所造成的。要真正达到“和谐社会”、“和谐世界”,的确,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思想是个好药方。只是,要恢复实质内容,政府需要加大力度。是有方法,也做得到的。

【3.5】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疏】

观“季氏有事于颛臾”章(【16.1】),知冉有不得夫子之旨。虽不能救,仍需试之。子谓子路事君之道“勿欺也,而犯之。”(【14.22】)。交友尚且“忠告而善道之”(【12.23】),何况事君?“不可则止”,但不可不告。所谓力不足者,中道而废。否则,为具臣矣(【11.21】)。

【钞】

读这一章,可以体会到千秋万代以来,老师对弟子们的无奈。冉有还算是孔子不错的弟子,也就是这么个程度,又能怎么样呢?很多人说找不到好老师。其实,找好弟子要比找好老师要难上更多倍。

【3.6】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疏】

《孔子世家》云:“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奔逸绝尘,则回瞠乎后矣!”是颜回与夫子争。观颜渊喟然叹章(【9.11】),亦可知颜回努力与夫子争。再观“回也非助我”章(【11.4】),可知夫子无时无地不学,亦自弟子处学习。师父弟子道业相助、相扶、相持、相争,其争也欣喜,其争也和谐。是争,犹若不争,争胜不争。射也者,切磋琢磨,进退上下以礼、和谐,争若不争,争胜不争。礼也者,其美如此。

【钞】

这一章,年轻的时候读不懂,现在读起来,觉得特别地美。

颜渊是孔子最好的弟子。我认为,颜回在心里,一直想跟老师比赛,一直想要追上老师。这从《孔子世家》“亦步亦趋”这句话,可以体会出来。也可以从“颜渊喟然叹曰”这一章体会出来。颜渊一直想跟老师比赛,比呀比的,最后发现无论怎么努力,自己还是差了老师一大截,于是心悦诚服,喟然而叹。“颜渊喟然叹曰”这一章,是我所见过最美的称赞文章。这是发自肺腑,心悦诚服地赞美,这是老师也一直希望弟子能跟上他,倾囊以授之后,弟子心悦诚服地认输。颜渊跟老师比赛,老师何尝不是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进步,因此孔子也希望从弟子身上学到一些东西。老子曰:“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坏学生,正是好老师的进步机会。颜渊太好,孔子因此从他身上进步不多,他也竟然感叹:“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悦。”(【11.4】)

孔子跟颜渊之间的比赛,是竞争,抑或不是竞争?

君子有什么好争的呢?若是要争,就在进德修业上竞争,就在切磋琢磨上竞争,互相礼让,又互相切磋希望能比对方好。说是竞争,也是君子之争。

这是多美的境界!只有不断学习、切磋、提升,才能有这种开放的胸怀、优雅的境界。

【3.7】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疏】

绘事后素,即“行有余力,则以学文”(【1.6】)之意。

明末僧人蕅益大师于此章,有超人意表之见:“素以为绚,谓倩盼是天成之美,不假脂粉,自称绝色也。人巧终逊天工,故曰绘事后素。后者,落在第二义之谓,非素质后加五采之解。礼后乎者,直斥后进之礼为不足贵,亦非先后之后。”

谓“素”为天真之意,“后”者,落后之意,意谓雕琢永不胜天真。

此注甚美,然恐非夫子本意。

无倩笑不巧,不盼目不美,是为蕅益大师之意,然“素以为绚”则道尽夫子“文质彬彬”(【6.18】)学习之旨。

【钞】

明朝末年的蕅益大师注解这一章非常美。但是,我从整个孔子《论语》脉络,和孔子对弟子而言的境界来判断,应该还是传统的解释对。也就是说,要画画,在报纸上画,是永远不可能画得好的。画画,只能在白纸上画。因此,“绘”画这回“事”,是要先有“白”纸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说,人要先培养出纯正的人格、道德,然后再谈学问。也就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的意思。“礼后乎”也就是“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17.11】)的意思。

【3.8】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疏】

弯弓射箭,落点可期。事必有理,理必有事。因果事理,凡夫昏昧不见,智者若观掌。

【钞】

有事,必有理。有智慧的人,可以说出这个道理。一般人,虽然说不出道理,但只要按着古圣先贤的话去做,也就不会出什么大错。这就是为什么“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3.9】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疏】

以嬉闹为幽默,且自以为风雅者,实不堪入耳。此夫子不堪禘礼自灌而往者之心情也。

【钞】

跟俗气的人在一起,的确很难过。但是,自认清高的人,更让人受不了。俗也罢,自认清高也罢,让人受不了之处,都在于“自以为是”。因此,可以这么说,“自以为是”是最大的丑陋。

读书人最让人,或者说,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议论是非,但是自己不去承担自己所议论的事。

孔子这一章,对礼的失真,非常伤心,但是孔子一直努力设法找机会建立一个“礼”的邦国。即使找不到这个机会,他还是删订《礼经》以待来者。这才是一个负责、有担当的态度。

【3.10】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疏】

身教胜于言教,不言之教更胜于言教。

【钞】

《孟子·滕文公下》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孔子一生的政治理念都包含在《春秋》这部经里,所以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但是,“贬诸侯、讨大夫”则是天子之事,不是孔子的身份该说、该做的。甚至在《春秋》里,孔子还“讥天子”。对于提倡“尊王”道统的孔子,这是大逆不道的。尤其孔子自己在《春秋》里,提出“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的道理,但是他自己又犯了他自己说的话,因此“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另外,《春秋》笔法,以爵位升降来品评人事。爵位升降,乃天子之权,孔子虽然只是写书,但是他这样做,仍然是“僭越”,仍然是不对。

有许多话,因为身份的缘故,只能不讲,然而不讲,也是不言之教。这就是中国人对身份、定位的慎重与深刻。然而孔子春秋时代,所有关系都混乱了,为了“拨乱反正”,《春秋》是划时代的“正名”,孔子又不得不隐晦地说。因此才有所谓“春秋笔法”,才需要《公羊传》来说明。这是孔子不得已的苦心,也是智慧与深刻的现身说法。

【3.11】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疏】

夫子若不信神,必不诓人弄怪而曰“祭神如神在”。夫子笃信世间有鬼神明矣。观夫《中庸》,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直言鬼神之在左右,断非比喻之语。《中庸》又言:“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所谓贞祥、妖孽,非仅凡夫可见之人物而已,必有若如鬼神之凡夫不可见、而圣人可见者。而蓍龟者也,亦有其真实。文王、周公、夫子借卜筮之《易》,赋以其理。若不信卜筮之事,圣人们必不引以为器。《易》中处处鬼神之言,可知鬼神之实有也。然,鬼神之事,未入境界,则易弄玄虚,亦易失己根本。夫子之教“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11.12】)最为扎实、恰当,然亦不必确辩鬼神之不存也。

【钞】

鬼神这种事情古圣先贤们是相信祂们的存在,而且非常重视对鬼神的祭祀等。当今科学世界与唯物论刻意否认其存在,这也过头了。科学是哲学的一部分,但今日似乎淩驾于哲学之上。西方哲学一谈到“形而上”的神秘之处,就把握不住了,到最后只能交给上帝去处理,而无法圆融包涵。所以西方的人与神是截然二分的。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从人到神,从生到死,整个说得非常圆融,不是二分法。人可以成圣,也可以成神。所以关公、岳飞、孔子等都供在庙里。所以生是为死,死也荣生。“祭祀”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关键。

【3.12】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疏】

用一“媚”字,已落下乘。

媚则外,外其心则失神。身无神,祷之无主、无位,何所听之?媚,不在所媚之对。“君子自重”(【1.8】),媚,则轻己也。若奥、灶神可媚,则彼亦不当其天神之位。

要之,敛神不媚。

古人示意,甚为有智,亦甚是优美。

【钞】

跟“夫子为卫君乎”(【7.15】】)一样。古人真有智慧,谈一件事情,用比喻,要言不烦,整个境界烘然而出,让人品味无穷。

每个人顶天立地,何须媚人?上下各有其位,在下位的对在上位的要尊重、要忠诚,但绝不能“媚”。一落入“媚”的境界,那就如孔子所说的“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17.25】)。

【3.13】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疏】

改进,则后后胜于前前;庸俗,则子孙不肖,每况愈下。

【钞】

在这件事情上,老子与孔子的用药主张是有些不同的。老子主张尽量返璞归真,但是他只留下五千字的《道德经》,没有讲出太多的做法。孔子则用礼乐教化尽量维系与提升人心。

中医有句话:“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气补,气补不如神补。”我认为,永远要努力于让人有精神,但是,生病了,还是要用药。孔、老需要同时学习,也要同时应用。

【3.14】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疏】

夫子每事问,乃精益求精,验证己所知,非明知故问乃合礼。不知而问、确认而问,以期合礼适度,故曰:“是礼也。”

有以大庙之礼不合度,夫子明知故问释之。窃以为不妥,彼时夫子年少,若取此心,则自视甚重,非谦虚、学习之位。夫子必不如是。

【钞】

一个人要站好自己的位子,比讲对话更重要。事实上,若是一个人不能站好自己的位子,那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是对的。因为心态不对,什么事情都错了。这就是“阙党童子将命”章里(【14.45】),孔子不以为然的理由。要把自己的位子站对了,然后才能谈其他。这就是为什么《大学》里讲“定、静、安、虑、得”,一开始就讲要“知止”。

【3.15】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疏】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重则拙,轻则巧。旨在中的,不在霸重。

古之道,王道。今日霸道,因无巧智。无巧智,因外心。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钞】

现在是一个霸道的社会,因此讲究“力”。讲究“力”,就少了“巧”,也少了“雅”。少了“雅”,就越来越不适合人的居住,也就越来越没耐性,最终败亡得也快。

“力”为劣币,“德”与“宜”才是良币。劣币驱逐良币,最后就不只是出问题。

【3.16】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疏】

留无尽之希望。

虽然名存实亡,形似神不似,然仍可留给后人一丝希望。后日当有圣者,循形而复神。

【钞】

像今天,要复兴、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就先恢复形式,例如,恢复黄帝与孔庙大典的祭祀等。另外在传统节日如清明、端午都放假,让人民在清明——回乡祭祖,在端午看龙舟竞赛等,日后渐渐可以从形式而渐渐恢复精神。像传统经典还流传到今天,将来必然会有圣人出世,循着经典而渐渐恢复原来的精神。若是连形迹都没有了,恢复就非常难了。

【3.17】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疏】

进德修业,人以为迂腐,故老子有《道德经》。《四书》、《道德经》传诸数千年而不坠,孰非孰是、孰深孰浅,不辩自明。

【钞】

同样是礼,有人变成“谄”,不是礼的问题,是人的问题。所以孔子也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17.11】)形式重要,但是还是需要持久不断地教育,才能维持精神。形式是精神的载体,要用载体来强调精神、发挥精神。

【3.18】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疏】

参照“使民敬忠以劝”章释(【2.20】)。

毓老曰:“君使臣不礼,臣事君则不忠。”非报复,乃人性自然。

问:设若“君使臣不礼,臣事君忠贞不贰”,何如?

【钞】

以人性而言,上位者不能尊重在下位的人,在下位的人自然不会尊重在上位的人。这教训当然是告诉在上位的人要以礼遇下位的人。

但是,历史上有不少在下位的人,无论在上位的人多昏庸,仍然忠心事之,而且得到许多的尊敬与称赞。这又怎么说呢?

更进一步,如果在上位的人不是昏庸,却不尊重在下位的人,在下位的人仍然忠心不贰,这是否好的、对的?若说是要看状况,哪一种状况是好的、对的?哪一种状况又是不好的、不对的呢?

【3.19】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疏】

佛家去情苦修,实为初步。观世音菩萨有情大道生,悯众生而不执,观自在而不淫。孰是道场?人世即道场。若不如是,何来人世一遭?

【钞】

人生智慧,先是黑白,这就是“经”。然后要“审问、慎思、明辨”,在这黑白之间渐渐抓住关键,而有了中间不同的“灰阶”,这才能渐渐地学会“权”。否则,就是“食古不化”,虽然不是坏人,也做不了大事。

以情而言,佛家说要“绝情”,这不跟老子说要“绝圣去智”一样吗?没有智,老子哪能写得出那《道德经》五千言?没有情,佛菩萨何必要度众生?

天下没有坏事,把自己绑住了,就是坏事。

【3.20】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疏】

事君尽忠,焉可不说?然须“可与之言”(【15.8】)。宰我之言,非哀公可受,夫子故有此叹。

【钞】

人要有理想,这方面要罗曼蒂克一点。对人要多照顾点,这方面也最好多罗曼蒂克一点。但是,做事情则需要实际一点,这才能成事。

罗曼蒂克,或实际,乃对一个人的天生才性而言,这部分很难自己调整。这需要有师父的大手眼才能做些改变。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师父也。

注:师父非师傅;师父亦非老师而已。

【3.21】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疏】

通篇《论语》,许以仁者,唯管仲一人。然病管仲为小器者,亦不可谓不重。管仲专齐国五十年,仅成就一霸主。管仲死,不旋踵而齐国霸业随坠,未能建立千秋万代功业。夫子五十而仕四年,风尘仆仆十四年,欲得一施展机遇而不可,管仲有此天赐良机而仅止成一霸王,仅成此小器之个人荣华功勋,岂非惜乎痛哉?不知夫子,以为汲汲营营。愈知夫子,愈服其艰苦卓绝,愈痛惜管仲之小器也。

【钞】

孔子五十岁以后的努力,就是希望得到像管仲那样的机会。而管仲得到那么好的机会,却只做成那么一个小鼻子、小眼睛的结果,太可惜了。但是,孔子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管仲之器小哉!”人家误以为孔子是说管仲小气,孔子只说不是小气,就没再说什么了。在其他章,弟子们对管仲的看法不以为然,孔子反而大力称赞管仲。在通篇《论语》中,只有管仲一人,得到孔子许为“仁”,这就是孔子的度量。一个人一辈子的运气,是无法强求的。这么好的一个题目,管仲把它做坏了,孔子也就是这么轻轻一句“管仲之器小哉”。这里面包含了多少惋惜,又包含了孔子自己多少的坚毅。古人的深刻,要慢慢品味、慢慢体会,才能渐渐入味。

【3.22】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疏】

八股起承转合,若唐诗宋词之韵律,本自不错。匠人运作,则丧尽天真灵气。非工具之失,匠心之过也。天下事,匠则拙矣。

【钞】

在禅宗里,有所谓“禅机”、“印证”。一个人的功夫到了一个境界,三言两语,对方就知道。甚至不说话,就个简单的动作,对方也就知道了。境界这回事,无法骗人,无法装出来的。只有下真功夫,到时候自然知道。

一个人到了境界,花开花谢、鸟语花香、涓涓流水、翠翠青山都是可以对话的,心里的充实与喜乐,全然不是外面的物质来左右的。

【3.23】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疏】

天果真以夫子为木铎,乃夫子身后事。夫子能为千秋万代木铎,乃归鲁之后,删《诗》《书》、订《礼》《乐》、赞《周易》、修《春秋》有以致之。天命未必当世得成,然不可不戮力至最后一刻。若知天命,未有不戮力至最后一刻者也。

【钞】

许多人讲真话、讲直话,很好,但是很多时候,这些人就是讲。讲完以后,似乎是别人该去改进跟完成的事情。很多人评论政府,那就是更为辛辣,似乎政府全是一帮傻子,没做事。这些人只负责评论而已。

这不行的。这是自以为是,浪费了自己。

既然讲,就设法自己做。说自己没到那个职位,做不到,那就是推脱之词了,起码可以办个基金会什么的,在民间自己做,能做多少,是多少。

孔子就是这么一个起而行的人。他作为天下的木铎,可不是坐在家里评论出来的。他可是身体力行去做,做不到了,回到鲁国,还是不停地写。他写的东西,深刻无比,非常严厉,但是不像泼妇骂街似的侮辱。写完了,还知道自己伤了德行,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这,是所有讲真话、讲直话的人的典范。

【3.24】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疏】

武事乃不得已,不得已之事,难为尽善也。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19.19】)此之谓担当。

【钞】

战争是不得已的事情,有它不得不战的时候。虽然不得不战,但仍然不是好事,也不是该大力庆祝的事情。因此,文王之时隐忍不发,厚积实力,渐渐得天下的民心,那是好的。武王伐纣,说是吊民伐罪,但终是“吊”,都不是那么好的事情。

孔子音乐素养必然非常之高。从音乐中可以听出境界、心情、德行。是什么境界,也就只能做出那个境界的事。说文王的《韶》乐尽善尽美,而武王的《武》乐尽美而不尽善,是很可以了解与相信的。

【3.25】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疏】

失其正位,必有大患,有何可观?若夫夫子所谓“不占而已矣”(【13.21】)。

【钞】

基本功都没做,要谈境界,是没得谈头的。

有人喜欢算命预知结果。然而人不认真,不需要算命也知道结果的。人若是认真,但是方法不对、定位不对、心态错了,也不需要算命就可以知道结果的。人要认真,同时要努力地找自己的师父。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师父,生命才开始。

在佛法里,有这么一桩公案:有一次,阿难尊者静坐后,心有所感,对佛说:“要成就自己,一半靠自己,另一半则要靠师父。”佛对阿难说:“不是这样的。人要出离生老病死苦海,完全要靠师父(善知识)成就。”

人的生命,是师父成就的。这绝不是夸大其词。我是有了这个体会,后来才看到这一则公案。佛经上只讲“善知识”,一般人就以为是一般的老师。其实不然,人需要很多老师,但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师父,才可能有点成就。泛泛的老师是不够的。

再说一遍:自己不认真,那就什么都别谈了。自己认真以后,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