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毓老师说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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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大道废,有仁义;

【王弼注】失无为之事,更以施慧立善道进物也。

此章当参见第七十八章“正言若反”,不可以照字面理解。因“正言若反”,所以“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如果“大道”如前面所言,“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第十章)。到这境界,哪还要讲什么仁义?人到了这种境界,那都是“羲皇上人”,那根本没有什么仁义不仁义的观念,都认为是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等脑子里一有仁义的观念,往好的说他是“示惠”;往不好的说,他是把人家看作“下愚之民”,他就玩弄了社会。所以说“大道废,有仁义”,废者,失也。

“失无为之事”,“无为”就是大道,“失无为之事”则大道丢,大道丢则是有为的。有为之人,人自为道。像这种人如果我们不说他仁义,他为什么替我们拉马车?其实他把我们的钱弄到兜里去了。“善政要民财”,我们还得说他仁义,然后还得说他德政。所以说“大道废,有仁义”,大道失了,才有仁义出来。

“更以施慧立善道进物也”,“施慧立善道”,以道进物,可以说完全把道当东西来用。

慧智出,有大伪。

【王弼注】行术用明,以察奸伪,趣睹形见,物知避之,故智慧出则大伪生也。

“慧智出,有大伪”,等到智慧出了,就有“伪”;“伪”还不算,还是有“大伪”。何谓“伪”?人之为道,就叫作“伪”。“大伪”,就是连一点边都抓不住,都干空中楼阁的事,干的都是大伪之事。

所以王弼注:“行术用明,以察奸伪,趣睹形见,物知避之,故智慧出则大伪生也。”最重要的即“行术用明”,同学细玩味之。

这几句话其实告诉我们几个定理,并不是都要毁掉。告诉我们“大伪”“仁义”是从哪里来的?告诉大家要警觉这个“大伪”,轻视“仁义”,仁义非道也,但并不是要把这些都毁掉了。

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王弼注】甚美之名生于大恶,所谓美恶同门。六亲,父、子、兄、弟、夫、妇也。若六亲自和,国家自治,则孝慈、忠臣不知其所在矣。鱼相忘于江湖之道,则相濡之德生也。

“六亲不和,有孝慈”,六亲和则看不出何为孝,何为慈。就因为有不孝的,才看出孝子。所以现在表扬孝子,可见都不孝,这些皆发人深省。表彰好人好事,就因为没有好人好事,其理亦同。清朝举孝廉方正,便因都不孝、都不廉、都不方、都不正,所以举孝廉方正。总之,当政者勉励什么,就缺什么。像我们天天讲道德,就因为缺德。老师之所以如此讲,就希望同学会动脑,不要叫人家用“歌”就欺骗住了。许多人往往因为一个“歌”就被骗住了,结果自己受骗,别人却撑饱了。

话说回来,既然没有孝慈,那何必去强求孝慈的虚名?所以有人说,要对老师好,老师说不必。因为老师自觉未曾对父母尽孝,那人家又何必孝顺老师呢?

同学在这里要特别注意,老子于此但言“大伪”是智慧的产物,并没有要我们不做“大伪”,不做“大伪”饿死自己而已。我们既知“大伪”是智慧的产物,那人家是一等的智慧,我们就要有一加一的智慧;人家是一加二的智慧,我们就要有一加八的智慧;人家是“大伪”,我们就是“大伪”的平方,必要干过他。老师不叫同学做乡愿,今天再学乡愿,讲道德,可能就“盗得”了,什么都没了。一个人如没有智慧,那还有什么“大伪”?傻呆呆如泥塑木雕一般,那有什么“大伪”?同学千万不要以为吃点亏可以上天堂,天下没有那回事。要是没有天堂,岂不白吃亏了?像老师……可能上天堂,笑!不懂?因为老师净讲真话,讲真话怎能不上天堂呢?

讲到这,同学也可以看出来,宗教在任何时代都是迷人的,但我们不能因为“迷人”,我们就“迷信”。像有的同学信宗教,信的头脑都没有似的,如同乡愿一般,哪还能上什么天堂?

总记得,天下没有那一个君子是别人抬上去的,都是他抢到别人前面去了,人家没办法了,才说:“算了,算了,反正他也是老家伙了,他也不是人,反正也干不过他了。”这才称之为“君子”,称之为“圣人”。所以年轻人不要“伪君子”,天下没那种事。以孔子言,在《论语》就由“吾从周”起,不知变了多少次,最后要造反,弟子说不要去,老夫子说怎么不去?“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还发脾气了。结果到今天吃两千年生猪肉。像我们天天假惺惺不说真的,不但生猪肉吃不到,连熟猪肉都吃不到。读书必要活读。

“道”“不道”是相对的,你对我有道,我就对你有德。千万不要像我们对付小日本,一厢情愿式的,结果多冤枉?然后心有不甘,马桶牌子取个名叫“裕仁”,那除了阿Q,又有何用呢?只为了“道德”这一个虚名,落得如此,再背后骂日本“以怨报德”;自己“道德”了,也骂了,都没有用,反正挨憋的是你,吃亏是真的。

人千万不能后退,只要走得正,行得正,不必满口仁义道德,任谁也不敢碰我们。社会上只要我们能,人家必把好的都送上来了。放眼近世之事,谁都是“大伪”,倘若自己迷仁义,那只有吃亏是真的。我们根本没有明白书上说了什么,自己都变成乡愿了,还说我想办个书院,恢复旧道德,真要那样,那就完了。要知道像我们现在这些学者,这个爷,那个爷,这位先生,那位小姐,什么黑格尔、康德都是点缀品,美其名曰学者,不美其名什么都是。真有用,指哪打哪。从小的讲,有益于时,有益于事;从大的讲,有益于人类历史。那才真有益于一个时代。所以我们必要善用智慧,冷静地看历史,一代中究竟几个是有用的,多少人仅是点缀品而已。

教书,最难得、最有良心的,就是说真话,因为年轻人本来头脑就不灵活,教的人再说假的,那他们一辈子就完了。因此,不要光讲伪道德,讲完了自己都办不到。必要自己读明白一分,就发挥一分,不该把那一分放在后面,还说假的,假仁假义,最后一点不发挥作用。

像一般讲书的,尤其是理学,他们就是这么讲,光说孔老夫子怎么的忠,怎么的……事实上,我们看哪本经书曾经那样写过?书上只说过“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论语?阳货》),“佛肸召,子欲往”(《论语?阳货》),孔子欲往助叛。什么叫忠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是忠臣吗?“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以报君”,就是忠臣吗?如果不是的话,回答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便是追究“忠臣”怎么来的?老子说得好:“国家昏乱,有忠臣。”所以有忠臣,就因为国家昏乱,国家要不昏乱,哪有什么忠臣?

因此那些跟着人殉葬的,也不过是“召忽”而已,孔老夫子还打个批语,“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还不知怎么死的。读书,要研究理学可以,但时代过去了。

在此,我们特别指出孔子“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观念。这也是我们中国人应该先知道的基本观念。孔子的弟子如子路说:“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贡说:“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大家说管仲不仁,孔子则不以为然,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论语?宪问》)。所以赞之曰:“如其仁!如其仁!”这里所说的“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就是“民族至上”;“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就是“国家至上”。管仲既能“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所以孔子许之为仁者。明乎此,则知孔子所言到底是什么。召忽之死,那种忠是殉人,那不必。孟子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人者也。”(《孟子?尽心上》)所以“自经于沟渎”,只是匹夫匹妇的小诚小信,既不足为法,也不足为训,最多只能作为我们的前车之鉴罢了。而孔子所谓忠的观念也在这了,书要读到这种境界,才算真明白,才知道孔子所言到底是什么。

所以,书读明白很不容易。举个例子来说,聪明如中山先生亦不免有疏漏之处:中山先生自言其“天下为公”之道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而来,实则考之《春秋》,量之史册,其道应自尧、舜、孔子“大同之道”而来,至于由禹至清朝那又是另一系统,属“小康”世,此观念明揭于《礼记?礼运篇》。所以“自禹而德衰”(《孟子?万章上》)一语,可以说从禹一直骂到文武周公。那我们民主大同之治,又怎么可以说其道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脉相承而来,既“大同”又“小康”呢?

一部廿五史就是小康之烂账,大同思想系统的史料还得重新整理。然而这不是说廿五史没有用了,廿五史亦值得研究,至少几千年历史陈迹虽不足法,亦足为戒。是以真读古书特别难,于此关节处必要弄清楚,如果人云亦云,不下真功夫,那永无明白之日。

拿老师来说,读书虽不一定真明白,但下了苦功夫,一件事磨很久,不明白不放手,至少要到自己认为明白才可以。至于谁的注解怎么说先都不管他,那是个人之见;但也不批评他,因为他有他的长处,只是我们有自己的看法。总之,读书就是功夫,智慧尚在其次,同学不要以为智慧高才能读书,真能读书有得,必是功夫深,绝不是光凭智慧而已。

我们读书的目的,就是要吸收前人的智慧,来启发我们的智慧,并不是要做书呆子。如果读书不能启发智慧,纵使读得再好,入了圣庙也没有用。圣庙中挤得满满的,可是对国家民族真有贡献的,又有几人?所以一切不必痴心妄想,求侥幸,一个人只要真留德,必能馨香百世。

是故我们读书,断不可随便跟着他人胡扯。尤其生在这个时代,必要将前人苦心孤诣之真理读出来,否则不仅无法向时代交待,也对不起古人。拿《尚书》来说,孔子删《诗》《书》有其一定之标准、层次,何以写得那么多呢?乃是因为其中有的是为法的,有的是为戒的。其始先言尧、舜明其德化;其次为《皋陶谟》,乃弼臣典范,告诉大家如何做宰相,如何辅佐领袖;又次为《禹贡》,告诉我们疆域,盖人必明地理、历史,一个不懂地理历史之人,就不知爱国。至此,是用以为法的。

其后自《甘誓》以降,则是为戒的。何以说《甘誓》是为戒的呢?因为自尧、舜举贤,禹独与子,胤子反对破坏此一制度(此处胤子有不同说法,或以为即庶长子,古时婚姻关系,嫡子不一定为长子),启乃讨伐之,大战于甘之野,作《甘誓》,胁众人说:“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尚书?甘誓》)《淮南鸿烈?齐俗训》评之云:“昔有扈氏为义而亡。”可见禹之所为,其时即有人反对,后世因其一念之私,而历数千年世袭政体,孔子思拨乱反治,故次《禹贡》以鉴戒后人。像这些地方,前人因为时代环境不同,不敢强调。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再不强调,就对不起为义而亡的有扈氏。

一般读书人思不及此,唯知好名,成天东考据、西考据,几个字厚厚弄了一大堆,皇帝一看弄了那么多,看也不看,就给个“博学鸿词”,就像给两个钱喂狗一样。无怪乎子思说:“现在我才知道,你拿我当小狗养啊!”(《孟子?万章下》“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这就是读书人的悲哀,子思可以说是第一个知道读书人悲哀的人,可叹今之读书人,人家拿他当小狗养,尚不自觉。

说了这许多,同学们看书可能会明白一点,千万不要跟着人家扯,扯到最后就完了。像有些人在今天还大力鼓吹恢复书院制度,要知道书院制度衰败了,并不是教育制度衰败了,更不是教育衰败了,那很可能是教育要复苏了。今天这时代的问题,它不是书院制度错没错,而是我们接受了新的,在试验中,不知道哪条路对。就像我们说以前那些大儒是开药方的,他们开了药方,我们不知道老百姓接受哪个,哪个可以治病。教育要办好是事实,现在教育有问题也是事实,若说这一切是没有书院制度,我们恢复书院制度,教育就成了,那完全是谬论。

中国今天强不强的问题,在于是否合乎时。要想强,绝不可违背时。打个比方来说,我们中国本身的电力资源很丰富,可是我们的电插头老没插上通电,如果适时插上通电,那就光照世界。这个时候,同学将来必会碰上。但话说回来,如果老插不上,那就完了,这个责任完全在同学身上。

总之,生在二十世纪,要做二十世纪的事。要以“前”为鉴,不要再想复古。

于此当注意公羊家言:“变古易常。”(《春秋繁露?必仁且知》)那个“古”乃指尧舜言,那个“常”也是指尧舜之道,因为尧舜时代是选举的,所以公羊家主张返尧舜之“古”,返尧舜之“常”,若是变了这“古”“常”,就是不对的。这与一般所谓“复古”是不同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时代,绝对不能忽略他的时代性,忽略了,就不得了了。我们可以不懂,但不能反对。像我们不懂科学,自己可以不讲科学,可是不能反对科学。在今天若是要恢复书院制度,那是胡闹,绝对不能强国。同学切记,凡事不懂,不必乱讲,讲就讲懂的。并且堂堂国家大事,哪是乱晕晕的,否则怎么会有今天。

【严复批】以下三章,是老子哲学,与近世哲学异道所在,不可不留意也。今夫质之趋文,纯之入杂,由乾坤而驯至于未既济,亦自然之势也。老氏还淳返朴之义,犹驱江河之水,而使之在山,必不逮矣!夫物质而强之以文,老氏訾之是也;而物文而返之使质,老氏之术非也。何则?虽前后二者之为术不同,而其违自然拂道纪,则一而已矣!故今日之治,莫贵乎宠尚自繇,自繇则物各得其所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至。

凡此数章可参见严氏之批,同不同意是一回事,但可以给大家一个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