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公主走进黑森林:用荣格的观点探索童话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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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熊王子来敲门:白雪与红玫瑰

荣格借用20世纪初的法国人类学家鲁祥·利瓦伊—布鲁(Lucien Lévy-Bruhl)提出的“神秘参与”(mystical participation)的概念来描述人类仍活在集体无意识的状态。利瓦伊—布鲁离开文明的法国,深入亚马孙河流域,与当地土著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发现了与巴黎全然不同的生活智慧,土著狩猎的时候,必须聚精会神,将自己完全投入森林、河流与土地,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与森林里的动物共振共活。他观察到当地原住民的意识,还活在与自然合为一体的集体性之中,因而能参与神秘大地与山川河流的自然规律。他们的行为语言有着神秘又神圣的气味,这来自于他们仍是伟大自然的一部分,因为属于伟大的系统而伟大,因为身在神秘之中而神秘。

而现代人却因为文明的发展与理性的抬头,失去了与自然合为一体的神秘参与,得到了属于个人的自由,却与神秘的世界断开联系。一方面意味着我们失去了让自我完全沉浸于万事万物的能力,无法感知最原始的、天人合一的状态;另一方面,这个失去为我们换得了个人的独立自主,这正是理性主义兴起与人类文明发展的主要内涵。

荣格认为,现代人所面对的最大挑战就是,如何在生命中某个时刻重新与自然合一,这个回归,是一个重新辨识与再度参与的历程,因为这是在个人人性被发展出来之后,有意识的回归。跟古老、原始、本能的那种与大自然的全然联结不同,不能再以“神秘参与”称之,所以荣格采用了炼金术的名词“奥秘合体”(mysterium coniunctionis)来描述这个在保有自我意识的状态下重新与所有时空与超越时空的广度相连的意识世界。

荣格认为没有发展出个人意识的人,仍生活在不自觉的认同集体价值之中,与集体无别的生活着的人,即使是活在现代,其实也就是一个现代的原始人。《白雪与红玫瑰》的故事所描述的女性正是处于这样一种“神秘参与”的女性心灵,一种过度偏颇发展的女性心灵。这个童话是几百年前德国的民间故事,讲述的是纯真、无害、永恒、仿佛时间不会沾染的女性,如何从无时间感的规律里,发展出现代性的自我,拥有新的、有独立意识的女性精神状态,它展示了女性精神演进的一个课题。

SNOW-WHITE AND ROSE-RED

白雪与红玫瑰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座孤零零的农舍,里面住着一位贫穷的寡妇。房子的前面是座花园,花园里种着两株玫瑰,一株开白玫瑰,一株开红玫瑰。她有两个女儿,长得就像两朵玫瑰,一个叫白雪,一个叫红玫瑰。

她俩生性善良,活泼又可爱,世上再好没有更好的两个小孩了。只是白雪比红玫瑰文静、温柔一些,红玫瑰喜欢在田间草地上跑跳、摘花、抓蝴蝶,白雪则总在家中帮助妈妈做些家务活,或在空闲时读故事给妈妈听。她们俩姊妹情深,常一起出去,手拉着手,白雪总说:“我们不要分开,我们不要分开!”红玫瑰则说:“对!只要我们活着,就不要分开。”然后,妈妈会加上一句:“你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们俩常常跑进森林,采摘红浆果吃,野兽从不伤害她们,而是亲热地走近她们。小兔子从她们手中啃吃白菜叶,小鹿在她们身旁安静地吃草,小马在她们附近活泼乱跳,还有鸟儿在树干上尽情地歌唱。

她们俩也从来没有遇到什么灾难,如果在森林里停留太久,夜幕降临,她们便双双躺在苔藓上,依偎着睡在一起,直到隔天清晨。母亲也知道,所以从不担心。

有一次,她们在林中过夜,醒来时,发现身旁坐着一个漂亮的小孩,他穿着一件白衣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站起身来,十分友好地看了她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森林深处。当她们回神望向四周时,才发现昨夜竟睡在了悬崖边缘,如果黑暗中再往前走上几步,就会滚落悬崖下面,后来妈妈告诉她们,这个小孩一定是保护善良孩子的天使。

白雪和红玫瑰把母亲的小屋布置得非常整洁,让人看起来很舒服。夏天,轮到红玫瑰整理房屋,每天清早,趁母亲未醒,她会从树上摘些花儿编成花环,放在母亲床前,让整个房子变得很漂亮。冬天,白雪会生火,在火上架上铁架,挂个水壶,铜壶总是擦得亮亮的,像金子般闪闪发光。到了夜晚,天空飘起雪花,母亲会说:“白雪,去把门关起来。”于是,母女三人围坐在火盆旁,母亲戴起眼镜,拿着一本大书,高声地朗读起来。姐妹俩一边听着,一边坐着纺纱。不远处躺着小羊,屋后的架子上蹲着小白鸽,小白鸽的头藏在翅膀里。

一天晚上,她们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块儿时,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似乎想要进来。母亲说:“红玫瑰,快去开门,一定是路过的客人想住在这里。”红玫瑰去开门,但不是人,而是熊,它把那宽宽的黑脑袋伸进门内。

红玫瑰尖叫一声,跳了回来,小羊咩咩叫起来,小白鸽也拍打着翅膀飞起来,白雪更躲在母亲床后。这时,熊开口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我冻得不行了,只想在你们旁边取暖。”

“可怜的熊,”母亲说,“躺到火边来吧,小心别烧着了你的皮毛。”然后喊道:“白雪,红玫瑰,出来吧!熊不会伤害你们,它没有歹意。”姐妹俩走了出来,小羊和小白鸽也渐渐不害怕了。熊说:“孩子们,帮我把身上的雪打一打。”她们拿出了扫帚,把熊浑身上下的雪扫得干干净净的,熊心满意足,舒舒服服地爬到火堆旁,口中不时哼着歌,没多久,她们便和熊熟起来了,和这位笨拙的客人玩起游戏,使劲地扯着它的毛发,几只脚踏在它的背上,把它翻过来又覆过去,甚至还用榛木枝抽打,若是它啊啊叫,她们就会大笑,直到她们太过分,它才喊:“饶了我吧,孩子们!白雪啊,红玫瑰啊,你们快要打死向你们求婚的人了!”

睡觉的时候到了,孩子们上床睡觉,母亲向熊说:“你躺到火边去吧,外面冷,这里不会冻着。”天亮了,姐妹俩把熊放出去,熊就摇摇晃晃地踏着雪地走进森林。

从此以后,晚上同一时间,熊总会到来,乖乖地躺在火炉边,让孩子们和它一块儿尽情玩乐。她们和熊这么熟了,如果熊不来,她们就不把门关上。

春天到了,一天早上,熊对白雪说:“现在我得走了,整个夏天都不会回来。”“你要去哪儿,亲爱的熊。”白雪问他。“我必须到森林深处保护我的财宝,以防那些可恶的小矮人偷我的东西。冬天,大地覆盖着坚硬的冰块,他们只能躲在地下不能出来,但现在冰雪融化了,和煦的阳光普照着大地,他们就破土而出,到处撬挖偷窃,任何东西一旦落入他们手里,被他们带入洞里,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白雪因为熊要离去而伤心,她为它开了门,熊匆匆往外时,碰到门闩,被扯下一撮毛发,白雪似乎看到里面发出一道金光,但一时无法确定。熊离开了,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林里。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让姐妹俩去林中捡拾柴火。在树林里,她们发现一棵大树倒在地上,树旁的草丛中有个东西来回乱跳,看不清是什么。等她们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小矮人,面色枯黄,长长的白胡须,足足有一尺,胡须的一端刚好卡在树缝中,小矮人就像条被绳子拴住的狗,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矮人一对通红的眼睛瞪着姐妹俩,口里嚷嚷:“还站在那里干吗?你们难道不会帮我一把?”“你怎么给卡到那里了,小矮人?”红玫瑰问道。“笨蛋,多嘴的傻瓜!”小矮人骂道,“我本来想劈柴来做饭,木头太大,我那一丁点的饭马上就烧焦了。我们可不像你们这些粗鲁、贪吃的家伙吃得那样多。本来我已把楔子打进去了,且一切如我预想般进展顺利,可那该死的楔子太滑了,一下子弹出来,就把我这漂亮的胡须夹在里头。现在它被卡得很紧,我也走不开,你们两个笨蛋,油嘴滑舌,奶油粉面的毛丫头在笑什么?你们俩真是太可恶了!”

于是,姑娘们使劲地帮他拔,可就是拔不出来,胡子卡得太紧了。“我去找帮手来。”红玫瑰说。“你这没头脑的笨丫头!”小矮人咆哮起来,“找什么帮手?你们俩已够烦人了,难道你们就没有别的法子?”“别着急,”白雪说,“我来帮你。”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剪刀,剪下去,就把胡子剪断了。

小矮人脱身后,一把抓起藏在树根处的一只布袋,袋中装满金子。他一手提袋子,口中嘟哝:“你们这些粗鲁的家伙,把我这么漂亮的胡子给剪断,你们不会得到好报应的。”说完,便背着袋子里的黄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又过了一阵子,妈妈要白雪和红玫瑰去河里抓些鱼回来。她们俩走近小溪时,突然看见一个像蚱蜢似的东西往下跳,仿佛随时都要跳入水里。走近一看,又是那个小矮人。“你上哪儿去?该不是要跳到水里去吧!”“我才没那么傻呢!”小矮人叫道,“难道你们没看到那条该死的鱼想把我拖下水吗?”原来小矮人刚才坐在那儿钓鱼,不巧把胡须和鱼线搅在一起,一会儿之后,鱼咬到饵,小矮人没有力气把鱼拉上来,鱼渐渐占了上风,使劲把小矮人朝水里拉。他只得抓住一把草,但那有什么用呢?他只能跟着鱼儿游动上上下下地跳着,随时可能被拖入水中。

姐妹俩来得正是时候,她们一边用力拉住小矮人,一边帮他解开胡子,但是胡须和鱼线缠得太紧了,怎么也解不开。她们无计可施,只好再拿出剪刀,一刀剪去好长一段胡子。小矮人尖叫:“真粗野!你们两个坏丫头竟敢毁我的容!先前剪掉了我好端端的胡须还不够,现在又剪掉最漂亮的一段,我还有何面目见人?你们赶快给我滚,滚得连鞋子也丢掉才好!”说完,便从草丛中提出一袋装满珍珠的袋子,一溜烟就从石头后面消失了。

不久后,母亲又打发姐妹俩进城买针线、绳索和缎带。走着走着,她们来到一片荒地,地上满布巨大的石块。一只大鸟在空中翱翔,慢慢地飞近,在她们头顶盘旋,鸟儿越飞越低,最后停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紧接着,她们听到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上前一看,她们吓坏了,老鹰居然把她们的老朋友小矮人逮住了,正要把他叼走。

出于天生的同情心,她们立刻抓住小矮人,拼命与老鹰争斗,最后把他夺了过来。小矮人这下可吓呆了,等他回过神来,歇斯底里地大叫:“难道你们就不能小心点吗?瞧你们把我这身棕色上衣给扯成了什么破烂样,你们两个笨手笨脚的笨蛋!”说完,又从身边扛起一个袋子,里面全部是珍宝,然后钻进岩石下面的洞中。对这种忘恩负义的行径,姐妹俩早就已习以为常,想想算了,赶忙上路去城里买东西了。

回家路上,经过那片荒地,又看到小矮人在那里。这下可把小矮人吓了一跳。因为他正在检视他的珠宝。他把宝石倒在空地上,万万没想到这么晚居然还会有人经过。晚霞照在明亮的宝石上,闪闪发光,漂亮得不得了,女孩们都看呆了。“你们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干什么?”小矮人吼道,那张原本灰黑色的脸,气得变成古铜色。就在他不停咒骂她们的同时,只听一声咆哮,一头黑熊从林中奔了出来,直直扑向他们。小矮人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逃回洞中,熊已赶到。小矮人心惊胆战地哀求:“亲爱的熊先生,你饶了我吧!我把所有的财宝都给你,瞧地上这些珠宝多漂亮啊,饶了我吧!你不会吃我吧?我这么瘦还不够你塞牙,快去抓住那两个可恶的臭丫头,你可以大吃一顿,她们一定像肥肥的鹌鹑那么好吃!饶了我吧,去吃她们吧!”熊才不听他那套呢,劈手一掌就把这可恶的家伙击倒在地,从此再也爬起不来。

受到惊吓的姐妹俩拔腿就逃,但听见熊喊道:“白雪,红玫瑰,别害怕,等一下,我和你们一起去。”她们俩认出这个声音,于是停了下来。熊走到她们跟前,熊皮突然脱落,站在她们面前的,竟是一位穿着金色衣裳的英俊青年。“我是一位王子,”他说,“那个小矮人偷走我的珠宝,并向我施了魔法,把我变成一头熊,整天在林间乱跑,只有他死,我才能解脱。现在他已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白雪后来嫁给了他,红玫瑰则嫁给了王子的哥哥,他们平分小矮人藏匿在洞里的大量财宝。老母亲和孩子们平安幸福地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她把那两株玫瑰移植到她新的住所的窗前,那儿便有了年年盛开的美丽无比的白玫瑰和红玫瑰。

这是一个标准的三幕剧。第一幕,女孩美丽善良,妈妈也好慈爱,周遭的世界全无危险,走进森林,小兔、小鹿、小马、小鸟都围绕着她们,宛如迪士尼电影的场景,森林之于她们,有如伊甸园一般,即便到了夜晚,也不用害怕,不但野兽不会伤害她们,还有保护她们免于坠崖的天使。

第二幕,冬夜,大熊来访时,母女三人正幸福地待在家里。这只熊不可怕,友善的熊立刻成为一家人的朋友,成就一段温馨的友谊。

第三幕,时间到了,熊必须离开,而小矮人出现了。姐妹俩三次解救了困境中的小矮人:第一次,小矮人的胡子卡在树缝里,需要拉出来;第二次,小矮人的胡子跟钓鱼线缠在一起,一面跟大鱼搏斗,一面要把胡子从钓鱼线的缠绕里解开;第三次,在旷野中,大鸟抓住小矮人,两姐妹拯救了他;到了第四次,姐妹俩回家路上又遇见小矮人,这次,熊出现了,一巴掌把小矮人打倒,两姐妹救援失败,但是熊却变了成金光闪闪的俊秀王子,白雪和王子结婚,红玫瑰和王子的哥哥结婚,妈妈也跟她们住在一起,全家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这位母亲是很好的母亲,孩子是很好的女孩,世界上最可爱的花呀、鸟呀都围绕着她们,像一个完美的世界。这样美好开场的故事,回应的会是人类精神世界里哪个议题?

完美母亲与完美女儿

故事一开始,出现一位穷困的寡妇。寡妇代表她没有丈夫,她有两个女儿但没有儿子,而这两个女儿有母亲但没有父亲。我们之前讨论过负向母亲原则、黑暗母亲的议题,故事里的这位母亲,并不黑暗,她对女儿宽容又信任,是完美的母亲和完美的女儿,但是在这样的完美里隐含着故事的核心议题,所以,尽管童话开场时一切都如此美好,我们知道这个故事要处理的是缺席的阳性原则(阿尼姆斯)。

日子过得如此甜美,母亲甚至不用担心女儿彻夜不归,因为动物可亲、天使在旁,这不是伊甸园是什么?这个世界太完美了,没有一点危险,意思是,姐妹俩完全不需要学习任何有关危险、有关黑暗以及可能会让自己受到伤害的事情。这个完美,一再让我们想起希腊神话里大地谷物之神德墨忒尔跟女儿泊尔塞福涅的故事。德墨忒尔与泊尔塞福涅感情极好,日子过得很幸福,母亲作为谷物之神,大地的生与育全归她管,女儿只要在地面上,不管在哪里,都是安全的,唯一可能挑战她、会把女儿带走的,就是地底冥王哈迪斯(Hades),当他让大地裂开带走泊尔塞福涅时,母亲就再也保护不了女儿。

“白雪与红玫瑰”也是一样,日子如此美好,来自母亲跟女儿的紧密结合,女儿完全相信母亲的教导,母亲也尽全力保护女儿。这样的环境,使得两个女儿无须经历任何挑战,无须经历透过辛苦或者挫败才学得的课题,因为这些都没必要。故事一开场就欠缺阳性原则,所以接下来非处理不可的,就是过分发展或者过度偏倚阴性法则的问题。太美好、太天真、太甜美,纯粹到无法涵容任何一点阳性原则,这件事本身就是问题。

故事里的两姐妹很有趣。一个白的、一个红的,白雪内向,冬天在家煮水照顾妈妈;红玫瑰外向,夏天出门采花做成花环,这说明了女性的两种性格或质地,代表着女性内在除了纯洁安静,也有活泼热情,这些都是美好的女性特质。然而,跟大地与自然如此亲近,跟动物相处如此容易,连天使都会特地跑来保护她们,如果用以比喻一个人的内在,那么,这个人仍然完全活在潜意识里,意识还不需要长出来,换言之,就是没有自我。夜里,姐妹俩闭着眼睛都不会掉下悬崖,所以根本不用睁开眼睛就能长大啊,只要如常度日,日子就这样美好地、持续地、自然地过去,这是意识出现之前的阶段,因为意识还无须萌发、无须觉知。

有些人会说“从小,爸爸妈妈就是这样教我的呀,难道不对吗?”“社会不是一直鼓励我们做好的跟对的事情吗?”“我做合乎道德规范的事情,做合乎公理正义的事情,有什么不对?为什么还是遭受打击跟挫折呢?”“我受这样的教育长大,我相信教会的教导,我遵循师长的意见,有什么不对呢?”,说这些话时,那个“我”在哪里?这些话里,好像少了“我”怎么讲、“我”怎么想和“我”怎么做。

“啊,我们家就都这样啊!”“我们中国人就都这样啊!”“我们东方人就都这样啊。”当我们这么说的时候,“我”的想法没有了,“我”的做法没有了,这些属于个人意识的部分全没有了,这正是童话第一幕所呈现的,个人意识尚未觉醒的阶段。

因为这是一个女性的故事,讲的当然是尚未觉醒,还不需要张开眼睛自己张望的女性。这两个美丽的女孩,无论纯净内向的白雪,还是热情外向的红玫瑰,此时都还没醒来,也不需要醒来,直到第二幕掀起。

冬日来敲门的熊

从荣格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在自性化的历程里,如果是女性,不会自始至终完全停留在女性原则里,必然需要面对自己的阿尼姆斯,发展自己的阳性特质。在心灵发展的过程中始终没有觉醒的姐妹俩,终于在某个冬日雪夜,遇见了一只来敲门的熊。

很多童话故事里都有熊。全世界五大洲,其中的东亚、欧洲跟美洲都有熊。熊四处游荡,大概是陆地上可以看见的相当巨大的动物了,因为它很有力气,经常被当作陪伴在大地女神身边的伴侣,碰到母熊时尤其要警戒,如果它认为你有可能会伤害它的小孩,就会主动攻击你,所以,在西方,熊主要代表母性,母熊在故事里经常是母性质地的象征。不过,在《白雪与红玫瑰》里,这只来敲门的熊,明显的是阳性原则与阿尼姆斯的象征。

不同文化,对于熊有不同想象。除了经常被拿出来讨论的龙,大陆学者也持续研究中国文化里熊的象征意义。根据考古,熊的图腾可以往回追溯到大约八千年前,这表示熊在中国的陆地上是重要的动物象征。黄帝建国于有熊(今河南新郑),故称为有熊氏;根据司马迁记载,上古的“熊”字“上今下酉”,意思就是“帝王”,所以楚国的王,经常自称熊(例如熊绎、熊仪、熊眴等),可见熊在远古的中国大地是一种活跃而强壮的动物。

《淮南子》里提到,大禹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有一次,他在山里,为了把土凿开引成水道,把自己变成一只熊,刚好妻子送饭来,不知道熊就是自己的丈夫,吓一跳,丢下饭,回头就跑,大禹在后面一直追,已经怀着身孕的妻子跑到后来变成一块石头,大禹对着石头大喊:“还我孩子来!还我孩子来!”这时,石头打开,出来一个小孩,这个孩子的名字就是夏朝禹之后的接班人“启”。

这则治水传奇里熊的意涵,跟《白雪与红玫瑰》里的熊是相通的。当女性初接触像熊一样活跃而强壮的阳性原则时,本能的反应就是害怕、躲藏。跟《淮南子》里大禹的妻子一样,“我没有办法面对,赶紧逃吧!”如果用现代西方心理学的观点来解析这则上古的中国神话,我们会说,这个女孩以为自己嫁的是国王、是英雄,当她看到治水英雄的真实状态原来是怪兽、是野兽,因为无法面对跟承受,只好逃走,并且把自己变成石头。

回到《白雪与红玫瑰》甜美无虑的开场,终究会在某个冬日,以及深夜,当一切安静下来,那个已等待了许久、亟欲发展新意、非冒出来不可的,伴随着敲门声,就这么无预警地现身了。“咚咚咚”突然而来的声音往往是意识翻转的象征。尚未觉醒的女性原则,处在规律与例行之中,并没有不快乐,然而,潜意识的涌现总是突兀的、迫切的,在故事的第二幕,熊出现在门口了。

初遇阿尼姆斯

野兽跟美女经常配对登台,这个故事也是如此。如果熊代表阳性原则,这个阶段的阳性原则偏向直觉与本能,如同森林动物般的,原始、强壮、阳刚,但是还没有能力变成人形,还无法融入文明以及意识的世界。如果女性心灵的发展过程,阳性能量一直被隔绝,当阿尼姆斯首次出现,因为完全没被发展,一定就像熊这样,毛茸茸的,具备丰沛的直觉与动物本能,又或者可以说,这个阿尼姆斯还是个幼儿园小朋友或者小学生,目前只能用与之玩耍的形式开始跟他建立关系。

这个阶段的阿尼姆斯,还没有思辨能力,凭直觉与本能驱使,所以总是说“我就是要这个”“我就想这么做”。父母常常对孩子说“再多想一下”“看清楚一点”。正是因为这个阶段的孩子尚未发展出内在的涵容,在涵容与界限萌芽之前,孩子展现的自然是猛烈且有力的动物性本质,我们经常本能地提醒孩子“慢一点!”,针对的就是这个动物性、太直觉与太快的部分。

在《白雪与红玫瑰》里,女性与内在的阿尼姆斯相遇,以游戏开场是好的,在冬夜发生也是。游戏提供了好玩、无害、探索与想象的转圜;而通常需要冬眠的熊,在本该收束能量的季节,每晚跑来,跟一家人缩着窝在小小的房子里面烤火,直到春天到来,游戏与冬夜,让这个与阿尼姆斯初遇的经验显得温和。然而,故事也在此处暗示,这股阳性与动物性的能量里,隐含着黄金与珠宝,一次是熊自己坦诚:“我必须到森林深处保护我的财宝。”一次是当熊离开,红玫瑰窥见了一撮闪闪金光。

初登场的阿尼姆斯发表声明:我拥有极多,我负责看管,我不许人偷,这些珍宝还不是这个世界可以拥有的。

投射与崇拜

什么是女性质地里过去被忽略而现在要发展的?是熊吗?是披着熊皮、拥有珍宝,里面是王子的这个家伙吗?

身为女性,我们经常在身边男性身上看见这位熊王子。说得直白些,我们往往不自觉地向往跟崇拜这些熊王子,其实向往跟崇拜的,是他们身上某些清晰的男性质地,例如力量、理性、意志与行动力。

女性通常自认为可以掌握内在的情绪质地,但对于自己是否有能力拥有或掌握阳刚质地,则多半抱持着怀疑之心,总觉得我没有,我不会,男生比较厉害,尤其某某某……从这里衍生出来的渴望,不是往内发展自我,而是“我没有能力,我想靠着他,在他旁边,我就安心了”。

许多男性大师身边围绕着一群女弟子,而且往往是一群质地聪慧精彩的女弟子。女弟子在大师身上看见内在向往跟崇拜的男性特质,可以选择把内在的阿尼姆斯投射在外在的大师身上,围绕着他,觉得他行我不行、他会我不会。自我成长也就代表人为自己做出不同的选择,例如收回对外在大师的投射,把注意力与精神用来认识自身内在的熊王子。

认识内在小人

小矮人,类似小精灵,在欧洲故事的脉络里,他们大部分住在地底或森林深处,专门挖掘和收集黄金、白银、钻石这些珍贵的宝藏,由于珍宝埋在地下,所以小矮人也经常跟挖矿连在一起,例如《白雪公主》里面七位矿工小矮人,象征的就是跟大自然的联结。《白雪与红玫瑰》里的小矮人,是另外一种类型。他们躲在阴暗处,他们在地底偷取,窃盗,掩藏。还有一种小矮人的象征,认为小矮人该长大却没长大,该长好却没长好,仍处在扭曲偏斜的状态中,所以就是相对于君子的存在,是我们文化里熟悉的“小人”,他们性格尚未成熟,甚至狡诈不可信任。

在《白雪与红玫瑰》里,小矮人赖皮,自私,忘恩负义,施咒把王子困在熊皮里,没事去抢别人的珍宝,遇事就推给身边的人:“去吃她们,不要吃我!”如果熊代表的是动物性的以及正向的阳性原则,小矮人所代表的就是负向的阳性原则。

刚走出纯然完美世界的女性,从遇见熊与小矮人开始,经历了两种不同的男性能量:一个如熊般巨大、野性、身体的与动物的,一个如小矮人般自私、傲慢、取巧、只知据为己有、是我的就别想拿走。这样的小矮人,姐妹俩不只遇见一次,而是四次,意思就是,女性必须认识负向的阳性原则,以及发展出处理负向阳性原则的能力,否则就会一次又一次被人视为弱者,遇到像小矮人这样,就会对自己恣意咆哮、任意伤害、粗鲁对待。童话故事里的姐妹俩善良又甜美,总好像可以逢凶化吉,但在真实世界里,内在太过善良和甜美的女孩,是会被欺负、被欺骗和受伤的,如果欠缺自觉,就会一再掉入明明真心对待却总遇人不淑的困境。

脱离单一,走向宽广与自由

女性从宛如沉睡的集体无意识里走出来,先遇见熊所代表的正向阳性原则,后遇见小矮人所代表的负向阳性原则,两者的出现,启动了女性内在的发展,但是,这个原本满溢甜美、纯粹、快乐与善解人意的世界,除了欠缺阳性能量以外,还欠缺了负向的、黑暗的阴性原则。在姐妹俩宛如迪士尼电影的世界里,没有黑暗的角落,没有愤怒的能量,没有竞争、挑衅、挑拨、嫉妒……这些女性能量里也极度需要被关注、接触与处理的负面质地。

每个童话都在讲述以及解决一个精神世界动能滞留的问题,在这个故事的第一幕,无论男性能量或女性能量,似乎都停滞不前。童话用了熊跟小矮人来代表阳性质地。熊,虽然正向,却仍然遥远而没有发展,而两股男性能量,无论是熊的还是小矮人的,都拥有藏在森林深处的金银财宝,这两个阳性的象征是丰富有活力的。相较之下,女孩们与母亲是穷困的人,她们需要从动物性与男性原则里找到自己缺乏的。

场景的转换也揭露许多信息。比方说,姐妹俩的日常生活从小屋跟花园开始,而熊与小矮人的活动场域却是森林。小屋邻近森林,姐妹俩走进森林,意味着进入意识深处。森林带给人们的感觉好像非常危险,却又充满挑战,在精神世界里,珍宝代表的就是生命力,为了拿到这么珍贵的金银财宝,就必须离开森林旁边那间孤零零与世隔绝的小屋,走入森林与各种事物相遇,让不同的内在成分有机会长出来。

所有事件都发生在森林里,意味着人与自己在潜意识里遭逢、相遇。当童话主人翁克服挑战拿到珍宝时,这个人变得富有起来,可以买这个买那个,去任何地方玩耍旅行。精神世界里的意涵也是一样,当冲破困难得到生命力时,一个人会突然感觉富有,拥有一种自由跟扩大的感受,在精神上获得财富,就拥有了生命的宽广跟自由度。

第三次、第四次与小矮人碰面,是在姐妹俩要到城里买线与回程的路途上,换言之,已经穿越了森林,走出了森林,意味着原本未被意识涵容的,至此得以浮现,如果姐妹俩没有发展自己的阿尼姆斯,是没有办法走到这一步的。当她们终于获得、终于穿越,最后到达王城,成为王子的妻子,以及后来的皇后,并搬到王城居住时,意味着这些无意识的珍宝已经完成意识转化的过程,成为我们可以拥有的内在富裕。

与内在的小矮人相遇

童话故事里,主角和其他角色的相遇,代表了人类和自己精神世界里长出来的某些质地相遇。姐妹俩遇见小矮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一个角色来代表阳性质地呢?小矮人住在地底,善于收集跟挖掘金属和珍宝,所以是极聪明的。许多欧洲童话里的小矮人手是巧的,会做首饰指环,是厉害的工匠、铁匠、金匠。当小矮人现身,而且被抓取时,意味着创造力出现,以及被拥有,这种去探查内在那些最珍贵特质的敏锐,就是一种创造性的冲动。

创造力也不见容于完全的甜美,所以姐妹俩必须离开原本的世界,接触这个不同质地的能量,然而,因为之前没有机会好好发展,这个被禁闭了许久的质地,突然之间,门被打开,被允许出来。刚走出来时,必然歪七扭八,意思是很难一开始就长好、就顺利,得花上一段时间教导和培育。

好比故事里的小矮人,固然聪明,但是又偷又抢,自私懒惰,危难时得到姐妹俩的帮助却不知感恩,时时刻刻,都在计较与竞争。姐妹俩遇见小矮人的场景,就像很多女性在初发展内在男性质地时,出现的一种还很粗糙的样貌。冯·法兰兹提醒我们,对女性来说,小矮人善于手工、善于技艺,所以经常代表着一种工具性的阳性能量。

相较于冯·法兰兹的时代,现代女性拥有更多机会使用到内在的阳性能量,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发现,当女性在发展内在阳性能量时,很容易停留在这种工具性的、技术性的事情里,譬如把自己局限在助理或者助手的角色里,期许自己成为一个大系统里极度被仰赖的工作者,而非决策者,只使用到小矮人的阳性动能,而这个尚未发展完足的阳性动能,固然有其功用,但也有许多负向面。

故事里的小矮人,敏锐精巧,擅长发现跟收集,其实是很厉害的,但是因为自我设限,所以情绪常常暴走。也就是说,这种工具性的理性、工具性的思维以及过于细腻的注意力,往往扼杀了创意迸发时那种宏观的魄力,而陷入细节的操作。

小矮人的歇斯底里也跟胡子连在一起,胡子、头发都和思考有关,这些从头部长出来的千回百转,很容易跟现实世界的琐碎纠缠在一起。很多女性具备多重角色,每天这里也忙那里也忙,忙来忙去,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就像小矮人的胡子,总是被卷进各式各样的情境,无法脱身,无法看到更宽广的世界。

小矮人现身且屡屡召唤两姐妹的帮助,甜美纯粹的女性,就不得不跨出发展内在阳性能量的第一步——出手拯救小矮人。如果没有小矮人,姐妹俩也不会遇见王子,换言之,精神世界发展的第一步,就是离开被保护的、比较安全的世界,愿意面对困难,走向挑战。

天真的危险

很难忍受故事里姐妹俩的反应吧?简直善良到有点蠢的程度。过于美好的世界,只能容许单一且正向的女性能量发展,当她们走入森林,接触阳性世界,理应顺势发展阳性能量之时,还继续套用这种太过天真的、毫不怀疑的、完全接纳的、彻底正向的态度,我们可以说,正是这种过度怜悯与过分同情的天真,使得她们陷入危险。

这些看似非常美好的质地,有时会使女性陷入险境。环顾周遭,仍然有许多一再被欺骗、一再被伤害的女性。身心或情感的“一再被伤害”背后,通常有一种“我还可以包容、我还可以了解、我还可以拯救”的心态,而这种过分夸大、过度发展自己女性质地的现象,隐含着躲避、逃开内在女性质地分裂与转化的契机,所以,即使他人像小矮人那样伤害自己、咒骂自己、完全不珍惜自己的付出,也还是觉得“哦,那没关系啊”。停留在发展过度的纯然美好女性特质里,一直回避阳性特质、拒绝发展阳性特质,内在的力量无论如何也长不出来,最后只好拱手让出阳性特质,把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交给对方。亲密关系里的暴力、被虐、恶意对待,就是类似的处境。

我们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这个故事里,两个女孩当然不是坏人,但是在她们的可怜里显然有种回避跟拒绝,有种不肯、不愿长出内在分辨是非与避免危险能力的顽固。在这样的女性身边,我们刚开始可能会想帮助对方,可是帮到后来,一定会觉得沉重厌烦,甚至发脾气,尤其当这个人是非常亲近的人,例如自己的妈妈。

因为姐妹俩用过分接纳的态度来回避内在发展,拒绝辨识危险,所以这么美丽和可人的女孩必须遭遇三次考验。第一次,她们帮小矮人剪掉卡在树缝里的胡子,那个咔嚓一声是非常爽快的,尽管事后小矮人大怒。纠缠的胡子,象征着心灵被卷进无法辨识的困境,白雪拿出剪刀咔嚓剪下,意味着心灵采取了发展的行动,当发展到了某个程度时,才会进入下个阶段。

死亡与救赎

姐妹俩从头到尾没有太大改变,但就在第四次遇见小矮人时,熊跳出来,完全不理会小矮人的求情与推托,一巴掌挥落,直接果断地就把小矮人打死了,这么原始的、直觉的、直接的出手,就是阿尼姆斯的质地。如果梦到某个在内在精神世界里很活跃的人物死掉,通常代表某个困境终告结束,这个人所象征的能量终于被收纳到意识里,不再需要用象征的方式继续在潜意识里占据一席之地。童话里的小矮人之死正是如此,因为持续与外在世界接触,发展出判断决策与直接行动的能力,不再需要用一个扭曲的、跳来跳去的、情性偏颇的小矮人来表征女性内在尚未发展完全的阳性能量了,熊与小矮人合而为一,王子出现了。

被魔法控制的王子或公主,也是精神世界的原型。魔法会改变一个人的样貌,这个人必须到外面很努力走一圈,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换言之,魔法是为了催逼一个人找回本来的样貌、找回本心与初衷,因此通常也伴随着救赎的意涵,因为救赎就是找回来、救回来,要赎回真实的自己,代价必定是极大极多的付出跟牺牲。

被魔法控制,也可以视为内在有个想要发展出来的自己,因为被某种情况所制约或掩盖,很难被看见或揭露,在这个故事里,王子一直被负向的阳性能量所压制,一开始只能用熊的形式出现,必须透过小矮人钻地、挖掘、偷取,才能慢慢看见被魔法控制的状态,才能揭露与展现自我。

释放与冲撞

过分容忍的女孩,后来长成过分容忍的女人、过分容忍的妻子和过分容忍的母亲,这些都可以被视为一种未发展的女性状态:以过分容忍现身,且一直以无法表达的方式表达自己,因此,我们不难想象,当一位“好女孩”步上发展和转换的道路时,旁边的人一定会感觉到张力。

我曾经跟一位女性工作,她是好家庭出生长大的好女孩,嫁到另外一个好家庭,成为好媳妇、好妻子和好妈妈,每个角色都称职。她来自日式教育的家庭背景,来找我时,总是穿着合宜的洋装,戴着美丽的珍珠项链,即使当了妈妈,还是很甜美温柔。但是,一旦开始往内探索,她改变了,她形容自己是“住在玻璃屋里的女孩”,而这个发现让她觉得伤心,她开始会生气。她的先生是负责又尽心的男人,自认没有对不起妻子,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改变,于是来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从那么好的太太、那么好的媳妇、那么好的妈妈变成现在这样,常常哭、常常找他吵架,常常有不同意见。然而,太太却说:“我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以前不说,而现在决定说出来!”

这就是一位走出外表的甜美,开始往内在探索,找回真实力量的女性。周围的人一定不舒服,因为小矮人跑出来了,开始计较,开始要求,开始抱怨,开始否定。从像伊甸园般的世界掉落地底,不断地扭动挣扎,其实是为了厘清内在的许多纠结,然而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有时态度恶劣如同小矮人,有时变得很有力量,有时身体的感受变得丰富、敏锐以及愉悦……这和出发时的自己大不相同,从滞留在最初那个固定形貌里,到原始的、动物性的直觉本能开始涌现的时候,我们会经验到一种释放的快乐,但对于他人与世界,当然会是一种反差与冲撞。

白雪对姐妹说:“我们不要分开,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这里所呈现的可以说是一种几乎没有阴影的女性情感。阴性质地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联结彼此,让我们永不分开、永远相伴、一起面对吧。但这并非阳性质地的重点,阳性质地总是目标导向,从这里到那里,规划、发展、行动、执行,然后完成。

如果可以同时具备阴性的联结跟阳性的行动当然最好,所以姐妹俩从纯然联结的世界里走出来,与阿尼姆斯相遇。而阳性能量在这个故事里也很甜美,因为熊一出现就说:“请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被冻着了,我想要依偎在你身边!”啊,原来这只巨兽不会伤我,我不认得它,但是我觉得它好有野心或者好有想法,我好害怕这样的冲动出来以后,会毁掉我所熟悉的世界,这就是许多女性经历到自我发展时的真实感受。

我们渴望发现内在的另外一个自己,可是那个自己又会让自己害怕,但是请记住这只熊,它用“我只是被困住了、我只是被冻住了”说出恳求,提醒我们去发现被集体压制着、已经失去活力的内在状态。“我被困住了!”这是日常中常使用的语言。精神世界里,当我们被阴性质地全然包围以致不能动弹时,内在的阿尼姆斯没有办法找到机会和角度采取行动,就会被困住、被冻住。如果我们内在也曾经感受到那个冰冻与被困,为什么不突围呢?唯有停下来,想清楚,做决定,女性才能把自己从阴性质地里解放出来。但是王子所代表的正向阳性能量,不会一开始就作用,还是需要先经历让自己内在不那么舒服的种种计较、竞争与好勇斗狠,要经过这些,且愿意面对,才能够转化。直到最后,王子才说:“我是一位王子!小矮人(负面阳性能量)偷走我的珠宝(霸占阳性能量),并且用魔法把我变成一只熊,在林间乱跑,只有他死掉,我才能解脱。”

回应内在的求婚人

王子代表拥有许多珍宝、完整与美好的阳性。童话里的公主,通常得向外找一位王子,就像世俗概念中女人得向外找到一个男人。然而在精神世界里,公主与王子的结合,指的是原本完全处于无意识、跟随集体价值而生存的女性,在内在发展的历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决断力和行动力;一旦内在的阳性能量终于长出来,那位如同黄金般的王子就出现了。

熊曾对姐妹俩说:“饶了我吧,孩子们!你们快要打死向你们求婚的人了!”这其中有一点点打闹、一点点情爱、一点点彼此追逐跟吸引的趣味,这正是我们跟阿尼玛、阿尼姆斯的关系的核心质地。

荣格学派有关阿尼玛与阿尼姆斯的动能,虽然一部分可以用我们所熟悉的阴跟阳来理解,但阿尼玛或阿尼姆斯原型的发动,似乎更强调情感或原欲等创造力的层面。就像真实世界里,当公司或团体涌现一股暧昧、喜欢、打情骂俏的气氛时,人人都很兴奋,变得开心、变得有创意,精神世界也是一样,当与内在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相遇时,那种互相吸引、让人从昏沉里醒来的动能,可以笃定地说,就是一种爱情关系。

姐妹俩嫁给两位王子,形成两对,但是故事没有停在“公主嫁给王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是母亲搬来跟两个女儿同住,也把小屋窗前两株红白玫瑰移了过来,种进皇宫,年年盛开。这里的母亲可以被视为女性的智慧老人,具备了采集、移植与传递女性智慧的能力,经由自身从孤独贫穷的寡妇到类似皇太后的位阶,让原本故事开始那种纯然甜美的女性智慧,得以整合、转化成为丰盛绽放的女性智慧。故事结尾的这两株白玫瑰与红玫瑰,从不知到知,从不能到能,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两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