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天,山里尽挂着褐黄色的枯蒿。
几天前下过的一场雪板结在山道上,踩上去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
要过年了,有人傍晚就着天光点豆腐,提了木桶,用马勺往熬得热气冲天的铁锅里舀浆水。远处空地上有猪叫声穿过来,看点豆腐的人们就涌向了那一块空地。猪被吊在一棵龙爪样朝上伸展开来的梨树下,开了膛。一群孩子围抢着猪尿脬玩,叫丑丑的小女孩,看到一个背了黄帆布挎包的瘸子从公路上走来时,喊了一声:“大大,爷爷要你割肉。”来人近了,腿外撇得厉害,整个人往下陷,走起路来一脚稳健,一脚不灵醒,那不灵醒的一抬就由不了自己,在空中摇摆,很生动,脚掌落地时裤管将路面扫得干净了,那只脚就落在了实处。孩子们不抢猪尿脬了,跑过去跟了来人学他走,来人扭回头笑,一边颠着一边咧开嘴看梨树下吊挂下来的雪白的肥猪。有人拿了烧红的火箸烫猪头上没有刮净的猪毛,一股子燎毛臭,让站着的女人捏了鼻子看。来人拉了丑丑,近前指着说:“给我割两块槽头肉,肥一些。”
割肉的手起刀落剁下了两块肉。有举秤的勾了肉吊了两下子说:“拐子,给,一块三斤六两,一块三斤八两。”
有人接了话说:“我家里的挂表坏了,我拿了过来你帮我修修。”
来人说:“拿过来吧。”
一个叫才茂的老汉拄了拐棍,前倾着身子,抬起棍敲了敲来人那条拐在一边的瘸腿,说:“瞅了天日,你给我去画一画炕腰墙子。”
来人翻眼瞅了一下天空说:“明天,等晴了天。”
来人有一个官名,叫张保红,好像人们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了,习惯叫他“拐子”。
叫拐子他应得欢。
拐子张保红提了肉,拉了丑丑往回走,给了丑丑一块要她拎了回家,另一块,他拎了走进了自己的屋子里。他看到他爸张庆生盘腿坐在炕上,叼着一根烟,烟蒂燃了好长了,开门时,风把那截燃尽了的烟灰吹落在张庆生的黑棉袄上,张庆生低头吹了一下,烟灰碎碎地飞落在了地上。
张庆生问:“收回了修表钱了?”
张保红说:“没有,人家说没有钱,给不了,要过了年等七月初三骡马会卖了牲口——割了两块肉。”
张庆生说:“你不要给我提那个七月初三!人家七月初三是交易牲口,你倒好赌了牛搭了一条拐腿,搭了腿你都没有学聪明,倒给我落了一个话巴巴养了个傻儿!大腊月天谁看见钱不亲。你把割肉钱给人家了?”
张保红抬了屁股坐到了炕沿上说:“给了。”
张庆生看着张保红拐在地上的瘸腿,从炕上跳下来指着张保红拉长了脸说:“你不会也赊?你的心眼就实到了这个份上了?实心眼毁了你一辈子了,儿!”
张保红听他爸讲话,咧开嘴笑时,天光下牙齿划过来一影儿白光。
张庆生看着那显出来的一影儿白光,说:“还笑,笑多了人家就会以为你真傻,真憨,真的好捉弄!”
外面的雪下大了,舞绕着窗户上的玻璃,天光有些暗,张保红站起来拐了一下,拉亮了房间的电灯。
电灯泡的光射下来,张庆生本能地抬起屁股扯过拉绳拉灭了电灯。“你赚了几个钱!”
电灯光暗下去时,张保红看到他爹脸上挂了一层土黄色的油光。
劣质纸烟把屋子里缭绕得一团烟气,张保红站起来的身体搅乱了那一团烟气,听得张庆生说:“我说的话,你不要东耳进西耳出,当了耳旁风!我一说你就不想听想走。又一年了,不要活着一年不如一年,我对你的期望已经不高了。你天天施舍,哪怕你活着能进那空地主持一回迎喜神,也算你做的那些个事得到了承认,不要让我背了养个憨儿的名声!”
天空满铺开了云,有薄透的地方隐隐漏出来一片光团,是月亮的光团。听得屋里的张庆生说:“你娘撒手走了也有十年了吧?又该过年了。她不明白她这个儿的日子是越过越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