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红提了油漆工具,领了弟弟张保山的闺女丑丑穿过西乙村往前走,前面拐弯处有一个代销店,地上的雪落得像铺着一张世界地图。一路上有人看见了说:“准备好了?”
张保红说:“没啥准备头,年年那样儿,和平常的日子一样!这不给才茂叔去画炕腰围子。”
一个人说:“才茂老汉是没事找事,都啥子年代了还画炕腰围子。我拿了家里的钟表,你给我修修,表下吊着的那个榔头不摆了,它不摆了,心里默得慌。”
张保红扯开嘴笑了笑说:“拿过来吧,我肯定让它摆得你心里不默得慌。”
路上碰上了西乙村李庆怀的儿子毛伲,六岁的毛伲看着张保红和丑丑走过来,兴奋地望着张保红喊了一声:“哎!”
张保红说:“哎什么,叫干大!”
毛伲抬手把脸捏得和鸭嘴一样,叫道:“干大。”
张保红扯得嗓门公猴一般应了一声:“干儿哎,干大心尖尖上的肉哎!”叫丑丑领了自己认得的干儿子一起去买泡泡糖。
丑丑说:“走啊?”毛伲咧开豁了牙的嘴,在衣裳上抹抹耍雪的湿手,跑过来把小手套进了张保红的大手里。
牵了两个孩子走到代销店,一只瘸腿就势搭上门槛,把屁股放在了门墩上坐下了。砖垒的柜台后面站着代销店的女主人秋香。看到张保红来了,从柜台后的什么地方拿了一个玉米皮编的圆蒲团,笑着走过来要张保红抬起屁股,塞到了他的屁股下面。张保红坐下觉得屁股有了热气,知道是秋香的屁股刚坐过了,有什么地方动了一下。
丑丑站到柜台前踮起脚尖拿了一块钱递上去说:“拿泡泡糖。”
拿了泡泡糖的丑丑出了门分给毛伲两个,拽了张保红的上衣说:“大大,我要看你画炕腰围子。”
张保红抬起屁股拐着腿往西窑走。
西窑的墙皮因风吹日晒熏得干黑,西窑里住着才茂老汉,秋香的公公。
院子里满铺了青石板,张保红那条吃重的腿,脚上钉了后鞋掌,敲得石板院子“叮叭叮叭”响。才茂老汉盘坐在炉台上,拿了锥子在一摊捣碎了的核桃上抠核桃仁,看见了张保红忙伸开了腿,摆了手要他坐过来,递给两个孩子一人半个核桃壳。
张保红探过身子看着炕腰围子说:“才茂叔,你的腰围子还不旧,今年就不用画了,我给你画个灶画,画个锅台画,添了喜气过了年再说。”
才茂老汉看了看自己的炕墙,看丑丑用牙咬那半个核桃壳,随手拿了火台上的锥子递给了她。才茂老汉说:“你说不旧就不旧,我日日里瞅着那鸟身上的翅膀旧了,浅了羽纹,鸟没有翅膀它指望啥飞高?”
张保红扯了嘴笑了笑说:“墙上的画说到底也只能是画,认真个啥?鸟就算是有翅膀它也是落在墙上,它往哪儿飞?”
才茂老汉掏出烟袋伸了烟嘴儿,从烟叶布袋里挖了一锅子烟,探到火炉上猛吸了一口,扭回头“噗”吹了出去。毛伲站在火台前很认真地用牙往出刮核桃仁,刮进嘴里的核桃仁用后牙根嚼得“呱唧呱唧”响。磕出去的烟灰迷了毛伲的眼睛,毛伲皱了眉用劲挤了一下,丑丑看着毛伲的吃相把锥子递给了他。
张保红用改锥撬开了久不使用的漆桶,晃了晃说:“老叔,家里有没有汽油?”才茂老汉走到墙角放着几口缸的旮旯里,伸手进去摸出一个酒瓶子来,透了天光看了看,发现里边空了。张保红看着空着的酒瓶子望着门外说:“谁家有汽油呢?”才茂老汉说:“我出去找骑摩托车的要二两回来。”
才茂说完站起身把烟锅子别在了腰带上出了门。
张保红站起来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村子里静悄悄的,扭过头把含在嘴里的烟蒂吐了出去,看到代销店门墩上放着的蒲团,屁股又热了一下,有什么又动了动。要丑丑和毛伲呆着吃核桃,自己也出了门。张保红走得有些快,跳跃着,托瘸腿的那只手就顾不得了,两条胳臂合并着来回摆得像舞秧歌。走进代销店从怀里掏出一条红头巾来递给了秋香,气喘吁吁地叫:“秋香,秋香!”
秋香撩了一下头发,把手里的绣花线系了疙瘩,拉了张保红拐进了柜台后,要他坐下来脱了鞋试一试绣好的鞋垫。张保红顾不得脱鞋,嘴里依旧叫着:“秋香,秋香!”秋香就牵了他的手进了里屋。
要说秋香有多好看,也谈不上多好看。小个子,蛋圆脸,小眼小鼻小嘴,头发抿得水光,碎花布小袄裹得腰身鼓鼓的。屋里的热气腾得脸上的红晕漫开来,漫了一脸的羞涩,看上去比平常的秋香要好看。
这时候村上的那个想修钟表的人,怀里抱着一个挂表进了才茂老汉的小屋,看到就丑丑和毛伲两个人,问丑丑:“你大大走了?”丑丑头也不抬地说:“走不走他又不和我告假,你去问秋香。”
那人说:“保山的闺女成了人精了。”
丑丑剜了来人一眼不管毛伲自顾自跑出去玩了。
那人往代销店里进,听得身后有脚步声音走来,扭回头看是才茂老汉。才茂老汉看了来人招了手说:“进屋里来抽一锅子烟吧。”那个人就跟了才茂老汉进了小屋。
听得毛伲叫了一声:“干大!”
才茂和那个想修表的人,看到毛伲捂了左眼睛站在火台前大哭,先是看到脸上有粉红色的泪流下来,后就看到了血,吓得才茂老汉的汽油瓶子掉在了地上“啪”一声碎了。那个想修表的人紧紧搂了自己的表两步跳了出去,冲着代销店喊:“拐子,拐子,毛伲戳了眼了!”
秋香掀了门帘探出来头,秋香往这边望了一下,放下了门帘,就见张保红撩了帘子脸色煞白地跳跃着往这边跑,看到才茂抱了毛伲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才茂说:“锥子挑了眼了,快送医院!”
张保红二话不说抱起喊叫的毛伲往外跑,腿限制了他的速度,他跑出大门外看到了那个修表的人领了李庆怀跑了过来。张保红说:“快找车,往县城走。”
毛伲已经不哭了,缩在棉被里像一只懂事的猫。李庆怀不说话,也不看张保红。三轮车迎着风往前开,开车前秋香扔上来一个大氅,张保红给李庆怀披上,李庆怀不看张保红,任由他给自己披上。张保红耳朵冻得有些木,起头儿还给毛伲拽拽棉被,后来风瞅了领口、袖筒往身上钻,整个人就像冰棍,光顾了个心急身上倒没有知觉了。
车开到县人民医院,挂了急诊号,毛伲被抱了进去。
张保红站在走廊上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头发,捎带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耳朵钻心地疼了一下,火燎燎地冒火。听得里面传出来吵架声,张保红想推门进去,门反锁着。听上去是李庆怀和人吵,张保红开始拍门。李庆怀推开门走了出来,看张保红的眼睛恶恶的,那眼神里好像还闪着亮刀子。
李庆怀说:“医院让住院,钱不够。”
张保红赶紧从口袋里往出掏钱,掏来掏去掏了有百把块递了过去。
李庆怀斜了眼睛看着张保红说:“日哄狗!”
张保红着急地说:“你说得叫什么话!毛伲呢?好些吗?你看着,我回西乙凑钱去。”
李庆怀掳了两下胳膊抬了抬手想做一个狠动作,看了看往来的人手就停下了。
张保红走到挂号处和窗口里的医生说:“你让毛伲先住了院,怎么说人民医院也应该懂救死扶伤这个道理,这个道理都不懂还叫什么人民医院?”
窗口里坐着两个嗑葵花籽的穿白褂子的女医生,她们不看窗口,光顾着拉话,什么话引起了她们俩的笑,等笑够了,其中一个人从窗口扔过一句话来:“你们这些个农民,叫苦叫穷,死乞白赖地住下了,看了病不交钱兜头跑了的多了,相信你们就等于相信鬼!”
张保红说:“长了嘴除了吃饭就是说话,吃饭为自己,说话为别人,都应该讲个负责,你先让孩子住下,我马上回去打凑钱,你先给孩子治疗,你们也有儿女,恁大的事情发生了,你们能说不给治?”
窗口里的医生说:“不给你治疗怎么就进了急诊室?多大的事情,不就是一只眼睛!”
张保红拽了李庆怀一下,两人走出了院子走到了停着的三轮车前。张保红爬上车叫三轮往回返,安顿李庆怀说:“你看着毛伲,我立马取了钱来。”
李庆怀哭丧着脸扭转身不看,叫喊着:“我日他们的妈,什么叫逼,不就是一只眼睛!”
张保红身上的热气还没有循环出来,又上路了。一路上开车的马小蛋迎了风喊:“是你戳了毛伲的眼了?”
张保红背了风喊:“什么话,我三十多岁的人了和五六岁的孩子耍?是他自己戳了!”
马小蛋说:“不是你戳了,你积极什么?积极也不是一个时候嘛!你凑什么热闹,拿什么钱?”
张保红把手卷了个筒朝着前面喊:“我领了毛伲,毛伲又是我的干儿子,就算不是毛伲,本乡本土的你能说见死不救?大道理就说不过去!”
马小蛋说:“你真是个人物!李庆怀啥时候让毛伲叫你干大了?毛伲叫你是人家孩子小,不懂事,等懂事了不一定叫你,你也不知道一厢情愿个啥?”
张保红说:“有些事情要发生它是没有预见的。没事咱不找事,遇事咱不怕事,有事咱不躲事。你家里出这样的事,我照样管!”
马小蛋说:“大腊月天,你家才出这样的事!”
车向前猛窜了一下,坐在车帮上的张保红被闪了下来,屁股重重墩在了车中间的铁皮上,整个车子晃了两晃。西北风刮着,像无数细小的箭镞朝着张保红的后脑勺射来,张保红的牙关错得“嗒嗒”响,心里却想着毛伲,想着毛伲这孩子的眼睛。张保红很在乎毛伲叫自己干大,尽管李庆怀不让他叫。张保红知道这孩子是米箩里跌进了糠箩里,打小里就没有了妈。人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张保红的心是跌到了一般人之下来想的:有妈的孩子呼来喝去心明透亮,没妈的孩子头多虮虱面多尘的,生活得畏首畏尾,谁来疼他?谁要是说看了这孩子不心疼,那真叫枉算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