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力拔山兮
11665100000001

第1章

林野退伍前三天打了一次架。

那天,几个战友喝完酒,出了小酒店里,一个战友说:“你看那个家伙力气真大!”

一个收破烂的中年人拉着一架板车,上面的东西堆得快触到天空低垂的电线。不知道他车上拉的什么东西,把车胎都压瘪了。车上的皮带深深勒进中年人的肩膀,他胳膊上的肱二头肌高高地鼓起。

林野不知道怎样冒出一股无名火。他跑上去,大声喝道:“拉这么多东西想压死你吗?”便把人家的东西往往下掀。收破烂的看见冲出一个酒鬼抢自己的东西,扔下车子推了林野一把。两个人便厮打起来。

战友们把林野和那个收破烂的分开时,林野忽然哇一声哭了。然后他把自己身上的钱掏出来都要塞给这位收破烂的。收破烂的看见这么一大群酒鬼,被林野掀下下的东西也不敢要了,拉着剩下的东西仓皇逃走。

林野手里攥着钞票,狠狠地踩着脚下的烂东西,说:“力气大有屁用!”

战友们都觉得林野喝多了,拖着他去喝茶。

那些天,人家都在谈自己未来的打算。对于他们这些农村兵,没胡转成志愿兵,也考不上军校,只有回农村老家。但是大家出来参军都是为了谋个出路的,没有几个愿意回农村老家,老老实实去欺负土坷垃。

林野不愿意,林野的战友们也不愿意。幸运的是北京许多保安公司招退伍兵,林野和一些战友便当了保安。

没几个月,大家觉得保安不是人干的,挣不了几个钱,也学不下啥技术,还得看那些有钱人的脸色,许多战友摔下不干了。林野坚持了一年,想看看有没有转机。但越来越觉得没劲,同样是穿制服,保安还不如当兵,当兵有种荣誉感,也威风。当保安,却猥琐,连小区里那些小孩子也不把你当回事,敢对着你撒尿。挣下的那点毛毛钱,干啥都不够,北京城的灯红酒绿根本跟保安无关。

林野一不想干,马上买回家的车票,连押金都没有讨回。

7095次列车到达清风寨车站后,又晚点了。林野跟在烦躁的人群后面下了车,没有马上出站,而是点了一根烟。越过火车绿色的车厢,对面绿色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黛青色的清风寨山脚下,大山层层叠叠,像数不尽的一道道屏风。林野沉默地跟大山对峙了一会儿。火车长嘶一声,吐出一股一股黑烟,扭着绿色的身躯嘶鸣着远去。两道闪亮的铁轨刺向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出了站,还有些零星的出租车在拉客。林野拧着头摆脱那些热情的招徕声,拖着拉杆箱走在坑坑洼洼的通村水泥路上,仿佛走在三年前那个西北风呼啸的下午,漫卷的红旗和震耳的锣鼓声就在眼前和耳边。林野停下来,又点了一根烟。太阳下他圆圆的板寸脑袋上几根白发在闪闪发光。

林野走在往日熟悉的街道上,仅仅过去三年时间,他记忆中繁华的街道变得窄逼而萧条。满大街都是围在一起打牌和聊天的人群。一家挨一家的店铺开着门,可是没有顾客。走过粮站的时候,他往大门里面望了一下,一排尖顶的白色粮屯前面停着几辆大车,一群人扛着装满粮食的麻袋包正在上车。走在最前面的是大舅,头发几乎全白了,裸着两个膀子,上面隆起一条一条的肌肉。大舅后面跟着二舅,也是光膀子,上面搭着一条毛巾,毛巾的颜色原来应该是白的,现在发黄发暗,像一块抹布。二舅后面跟着村里人叫“半挂车”的三舅,他剃着秃头,扛着一麻袋粮食似乎很轻松,嘴里还说着什么。三舅后面跟着他的爸爸,又瘦又干,麻袋扛在他身上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他甚至看见爸爸扛着麻袋走在颤悠悠的架子上腿在发抖。

林野喊了一声:“爸。”声音很低,或者爸爸正在全力以赴对付一麻袋粮食,没有听见他说话。

他没有再喊,低下头加快脚步往家里赶。拉杆箱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被他拖得东倒西歪,几次要摔倒,他不得不时停下来扶一下箱子。

远远看见自己家的院子,他心里不由一热,可是走到近前,门前的那一大堆垃圾让他心里又不痛快起来。

他进了院子,把箱子和背包放在门口,拿起鸡窝前的一杆锹,跑到门外,用劲铲起那些垃圾。

林野妈听见有人进来,拿了锹出去。追出来看见是林野,揪住他的锹柄喊:“回来不进家,干什么呀?”

林野放下锹。两年不见,妈瘦了,穿了七八年的那件米黄色碎花衬衫还穿在身上,变大了许多。妈的腰也驮了,走路时不住用手捶着背,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林野用手抹了抹眼睛,扶住妈妈,问:“妈,你病了?”

妈妈摇摇头说:“没病,就是经常咳嗽。”

林野把箱子和包都打开,从里面拿出烤鸭、果脯、糖葫芦等北京特产,满满摆了一炕。最后拿出一件灰底蓝花的裙子,展开给妈妈看:“给你买的。”

妈妈的脸倏然红了一下,说:“我老了,给我买啥裙子呢。”

林野想起在他的记忆中妈妈从来没有穿过裙子,他说:“你怎么能说老呢?在北京……”他想说在北京,那些老太太也穿裙子,但他没有说出来,他说,“你试试裙子吧。”

妈妈抓住裙子,用脸仔细摩挲着面料说:“留着你以后有了媳妇穿吧。”

林野有些生气:“这是给你买的,你穿就好了。”

妈妈问:“你还走吗?”

“不了,当保安挣不了几个钱,尽受气。”

妈妈说:“回来好。”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做什么呢?要不和你大舅一起装粮去吧?”

林野一听就火了,腾一下站起来:“就知道卖力气,我才不呢!”

妈妈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收拾摆在炕上的东西,说:“看看你姥爷去吧。”

“姥爷咋了?”林野问。

“脑中风,偏瘫了。”

林野脑中一下出现脸膛赤红,满脸胡子,总是大声说话,满身酒气的姥爷。他抓起炕上的一些东西,问:“我再给他买点啥?”

妈妈说:“他吃饭得人喂,用不着乱花钱了。”

林野一进姥爷院子,看见那坍塌了的照壁心里直发酸。那些砖雕的花鸟虫鱼、梅兰竹菊倒在地上,上面粘着些白色的鸟屎。他想这些东西拿到潘家园,或许还能卖上几个钱。

隔着用旧挂历编的发白的帘子,林野远远闻到一股臭味。进了屋子,里面黑乎乎地啥也看不清。在门口适应了几分钟,他才看见炕上躺着一堆东西,一股腐烂的气息从那儿散发出来。林野走到跟前,一群苍蝇嗡一下从上面飞起。林野把手中的东西抡起来忽悠了几圈,喊:“姥爷!”炕上的东西似乎动了一下,林野放下手中的东西,不小心触到了一根树枝一样的东西,吓了他一跳,是姥爷枯瘦的腿。姥爷睁开眼睛,认出他来,一股混浊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来。林野望着胡子乱糟糟、满身臭气的姥爷,不相信他就是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生产队长。他环顾四周,墙上那些从1958年一直到1978年的“优秀生产队长”、“模范共产党员”、“劳动模范”的奖状还在。褪了漆的红色锅盖上放着一只“学习毛主席标兵”茶缸,红色的毛体字已斑驳不清,几块地方掉了瓷,水垢、污渍爬满了茶缸的内壁。没喝完的半杯水上面漂着一只死苍蝇。

林野感觉很难受,一刻也不想呆了,回到家里看到的一切东西和他想的都不一样,令他十分沮丧。

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锅盖上,把茶缸里的水倒掉。

姥娘回来了,欢喜地望着林野,用一块黑平平的布子抹了一下炕沿,让林野坐下。林野只是屁股沾了一下炕沿,说:“我妈做好饭了。”不等姥娘问他话,他就离开屋子。那个力大无比、神气霸道的姥爷仿佛只是个传说,像他屋子里的那些陈旧过时的东西。林野有些后悔他当时决定离开北京了。